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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第2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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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缺看着他的背影,心想二师兄为什么总喜欢在亭子里呆着?
这种问题断然是得不到答案,或者说得到答案也没胆子到处去说去,他耸耸肩,背着沉重的行囊,走进那间雷声火浪终日不歇的打铁铺。
白色蒸汽间,穿着青色学院冬服的四师兄还坐在幽暗的窗边对着沙盘里的符线冥思苦想,裸着上身的六师兄还在炉旁挥舞着沉重的铁锤。
听着脚步声,二位师兄停下手中的工作回头望去,发现是宁缺回来了他们脸上的神情顿时变得激动起来问道:“箭好不好用?刀呢?”
宁缺本以为二位师兄之所以如此激动是因为与自己久别重逢,没有杵到他们竟是连一点嘘寒问暖的意思都没有,只关心他们凝结在刀箭上的心血结晶,不由苦恼一笑,然后深深鞠躬及地,向二位师兄行了个最郑重的大礼。
此去荒原遇着无数凶险,如果不是铁匠铺里这二位师兄不眠不休好些日子替他造出元十三箭和符刀,只怕他早已死了,这便等若是救命之恩,怎能不感激?
宁缺放下行囊从铁匣子里取出元十三箭 整整齐齐排在地面上,说道:“元十三箭非常好使,我看了一下只需要经过简单的修复便能重新使用。”
四师兄脸上现出狐疑之色,走上前来手指轻点,把地面上的符箭数了一遍,有些不可置信说道:“居然没漏一根?你是怎么拣回来的?”
宁缺老实回答道:“大师兄帮我拣回来的。”
四师兄笑了起来,心想既然当时大师兄在场,那这箭自然是不会丢了。
地上这些符箭凝聚了书院后山所有人的心血,尤其是四师兄和六师兄二人,更是把自己毕生所学全部都倾注其间 为之废寝忘食才有了最后的成功。
他们已经知道隆庆皇子惨败的消息,心想小师弟能战胜隆庆,必然是动用了元十三箭所以没有指望能够看到所有的符箭,没有想到小师弟回来时,符箭竟是一枝不少,对他们而言便像是孩子们一个不落回到家里,自然高兴异常。
六师兄看着宁缺憨厚问道:“小师弟还需要我们做些什么?”
宁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心想六师兄常年与炉火精铁打交道,却没想到能够如此准确猜到自己的想法,然后他把三把朴刀取了下来,连鞘递给对方。
六师兄的手掌极为粗大,一把便抓住三把刀,问道:“这刀不好用?”
宁缺斟酌着用词,说道:“有些轻了。”
在荒原上他经历了很多场战斗,这三把朴刀帮助他在与马贼群的对峙间收获了很多飞起的头颅,然而当他面对林零、隆庆、叶红鱼以至莲生大师这样的修行强者时,朴刀所能发挥的作用便显得极小便是上面刻着的符线也用处不大。
和元十三箭以及锦囊比起来,朴刀忖他的帮助已经越来越小然而他毕竟习惯了用刀战斗,也实在舍不得就此弃之不用,所以想请六师兄帮着改造一下。
六师兄低头看着三把刀,问道:“你想怎么改?”
宁缺看着那三把细长的朴刀,想起了很多事情,过去的那些年里,他就是靠着这三把刀在梳碧湖畔杀马贼,在北山道口灭刺客,然而随着自己实力的提升,在这个世界上所处的位置不同,很多事情都在发生着变化。
以前他永远背着三把刀,这已经变成了某种标志,那是因为他一直想着如何对付夏侯麾下那些阴险的三人刺客组,现如今他只需要动动手指头便可以杀死那些刺客,所以他已经不再需要三把刀。
他要杀夏侯,而夏侯是一个人,所以他只需要一把刀。
一把很大很重的刀。
那把刀最好能比唐小棠拿着的那把血色尊刀更大更重。
宁缺看着朴刀细长而熟悉的刀身,压抑住心头的不舍。
“麻烦师兄把这三把刀合成一把。”
有些师兄在弹琴唱歌,有此师兄在下模挠头,有位师兄在葬花流泪。有位师姐在窗畔描簪花小楷,读书人还在山洞外读书而没好脾气,陈皮皮不知道死在了大山里的哪一处,大师兄不知在哪里慢条斯理游山,他想问些重要的问题却找不着人。
因为那个极重要的问题得不到解答,宁缺根本不敢在书院后山修行,不管是二师兄传授的飞剑,还是七师姐传授的飞针,不然他很担心体内浩然气动,一股黑气从自己头顶喷薄而出直冲云宵,惹来书院某个镇山神兽直接把自己镇了。
所以他在后山里百无聊地逛着,躺在草甸上看了会二师兄那只大白鹅喂鱼后,终于有些呆不下去,直接出了书院坐着马车回到了长安城。
想着要尽地主之宜,他去寻墨池苑弟子,准备带她们逛逛冬日的长安城,不杵莫山山带着那些大河国少女们去赴朝廷的宴请,并不在住处。
于是他回了临四十七巷,带着桑桑去了红袖招。
红袖招是世间最清雅也是最昂贵的欢场,她们不需要做太多生意,便能挣足够多的银钱,所以白天时分一般都不开门,尤其如今尚是隆冬,姑娘们都躲在楼上或小院里嗑瓜子闲聊天,搂子里竟是显得比书院后山还要冷清空旷。
但宁缺不是普通客人,当初他身上就那么几两银子便闯进了红袖招,其后经年流连其间也没怎么花过银子,又与这楼子多了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随着身份地位的提升,他在红袖招里的受欢迎程度是越来越令人吃惊。
青衣小厮见着有人进门本有些不悦,心想也不知是哪个外地刚归京的官员,竟是不知道红袖招的隐性规矩,待他看见宁缺那张脸后,不由一怔,旋即满脸堆笑将这对主仆迎进楼中,然后把手搭在嘴边大声嚷道:“楼上楼下的姑娘们,院子里的姑娘们,都出来接客啦!”
宁缺先是有些发愣,接着便觉得有些得意,暗想自己这辈子大概永远没办法修到大师兄那等境界,但至少在别的方面也算是颇有建树,拥有自己独特的威望。
听说是宁缺回了长安,红袖招梭里顿时响起一阵密集的脚步声,十几位姑娘从栏边探出头来,兴奋地挥舞着手中的手帕,喊着他的名字。
看着这画面,宁缺不由想起当初第一次进红袖招前所受的调戏嘲笑画面,大乐张开双臂,仿佛要把楼上所有姑娘都抱进怀里,喊道:“我想死你们啦!”
水珠儿从婢女手中接过热毛中,搭到他的脸上,恼火说道:“那些浪蹄子以前只是觉得你生的可爱好逗弄,现如今知晓你身分后都恨不得把你一口吞进肚子里去,今儿要不是我出来的早,看你现在身上还剩啥。”
宁缺的声音透过热毛巾响起:“我时刻欢迎她们把我给吞了。”
水珠儿嘲讽说道:“看来这次出门大半年竟是把心也弄野了,简大家当年说的话还在,谁敢真的吞了你,你就别想这等好事了。
宁缺从榻上直起身体,擦了把脸,把毛中扔给婢女,看着水珠儿蹙眉问道:“我说好姐姐,那条禁令到底啥时候能解除啊?”
水珠儿把他推回榻上,盘起一只腿坐到他身边替他轻轻捏着腿,说道:“你自己问简大家去,我倒是和你说件正经事,鸡汤贴的拓印本现在已经不像当初那般好卖,那张桌子比锅底还黑了,你是不是写几幅帖子让我代着卖?”
从开始卖鸡汤帖拓印本开始,水珠儿姑娘便没有接过客人,就算是朝中再有来头的高官,一听着她身后站在宁缺和颜瑟大师两个人,也会老老实实退避。
宁缺身为颜瑟唯一的徒弟,出于某种男人都懂的情绪,当然愿意她就此停业,只是此时听着她的语气,竟似还不知道颜瑟大师已经逝世的消息,他沉思片刻后决定不告诉她这件事情,笑着说道:“你要几幅我就给你写几幅。”
听着这话,水珠儿高兴地把他的头搂进怀里,兴奋地揉了起来。
水珠儿姑娘最得意的便是一身丰盈,浑身上下随意一捏便似能出水般,此时宁缺被她搂在怀里,顿时被她胸前那两团丰嫩弄到有些艰于呼吸,然而想着对方自己半个小师母,他哪里敢享受这种滋味,连忙挣脱出来。
“哪里敢乱了伦常。”宁缺慌乱说道。
水珠儿姑娘恨恨说道:“你那死鬼老师不知道死哪里去了,哪里还有什么伦常。”
宁缺牵强一笑,说道:“师傅他老人家回桃山清修,不晓得什么时候才回来。”
水珠儿微感黯然,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道:“不要提他,说说你这次去荒原可遇着什么好玩的事情,听说你把书痴拐骗回了长安城,她生的漂亮吗?”
宁缺愕然,心想这流言怎么传的比元十三箭还快?而且什么叫拐骗?
第一百四十九章 入世之人(上)
在长安城里,小侍女桑桑只有两个能说得来话的朋友,一个是大唐公主李渔,另一位便是简大家的贴身婢女小草。
大唐公主和青楼婢女的身份地位有若天攘之别,但桑桑和二人相处时的态度没有任何区别,都是那般平淡寻常,大部分时间里都是很沉默,扮演着听众。
小草轻轻拍了两下栏杆,望着身边的桑桑好奇问道:“我听说过书痴,好像是什么天下三痴,我听说过那就应该是很出名了,她长的很漂亮吗?”
桑桑点了点头。
小草愤愤然说道:“男人果然都不是好东西。”
桑桑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小草加重语气解释道:“我是说你家那个少爷。”
桑桑愈发不解。
小草看着她着急说道:“现在全长安城都知道,宁缺出了趟远门就带回来了一个漂亮女人,难道你就一点都不担心?”
桑桑看着她,认真问道:“我应该担心什么?”
小草牵着她的手,担忧说道:“按你往常的说话,你经常和你家少爷一起睡,那你断然是不可能再嫁别人了,将来肯定是要给他当妾室的,结果他都没和你说声便带了个女人回家,想来对你也没什么情义,将来那女人若嫁给你家少爷,成为你的当家主妇,你可怎么办啊?”
桑桑低头看着自己紧紧握着栏杆的双手,沉默很长时间后轻声说道:“少爷年纪大了总是要娶妻的,当初我和少爷第一次来你们楼子,回到铺子后便一直在讨论谁适合当少奶奶,所以就算他要娶书痴姑娘,我也不会觉得怎么样啊。”
“想死她们呢?想她们身上哪处?还是说你想她们死?在荒原上折腾了大半年时间,一回长安城不在书院多学习学习,便跑到青楼里来厮混,真不知道夫子和老大究竟是在怎么教你,难道你真准备打算一朝入世就在红尘牛打滚一辈子?”
简大家瞪着身前的宁缺,宽大的额头上写满了不满,连声训斥道。
宁缺规规矩矩站着,哪里敢辩驳半句,身前这位面容寻常的妇人可不是普通妇人,且不说她手握着长安城里的青楼规则,等若拿着自己的性福,单说她与小师叔与书院之间那些若有若无的联系,他也不敢有丝毫放肆。
经过魔宗山门之行,听过莲生的回忆,他已经确认那位惨死在烂柯寺前名为笑笑的女子,与红袖招之间肯定有什么关系,小师叔当年因那位女子之死而暴怒执剑毁了魔门,二师兄说过小师叔与简姨相熟,那么他们之间又发生过什么样的故事?他本可以向简大家提出心中的疑问,提及那个叫做笑笑的女子,但想着终究是过去的悲伤故事,何必让前辈们再次徒然心伤,所以一直没有说。
他忽然想到,简姨应该很想知道小师叔的消息,说道:“我继承了小师叔的衣钵。”
简大家微微一怔,声音微颤问道:“浩然剑?”
宁缺点头应道:“是。”
简大家有些不可置信看着他,旋即眉头深深蹩了起来,微微向前倾身,盯着他的眼睛神情非常严肃问道:“只是浩然剑?”
宁缺怔了怔,再次点了点头。
简大家得到他的确认,骤然感觉放松,身体疲惫向后靠去,说道:“那就好。”
宁缺看着她的神情,心头微动暗想莫非简姨也知道小师叔入魔的真相?
“我不想你走上他的用路。”
简大家看着他语重心长说道:“要让这个世界承认你有代表书院入世的资格,就必须经受很多磨练,当年他骑着小黑驴进长安城时只是一个青衫小书生,结果就因为无法控制自己的心意,在世间弄出那多风雨,最终落了个死无葬身之地的悲惨下场,所以你此番入切切记低调沉稳,莫要得罪太多人。”
这是今天这场谈话中,宁缺第二次听到简姨认真说到入世二字,不禁有些疑惑,心想那是什么东西,又听到对方拿小师叔来警告自己,忍不住笑着回答道:“您放心,我可不是小师叔那等强人,若真有什么风雨我躲进书院便是。”
“不要以为书院就真的是天下第一,如果书院真能解决世间一切事情,当年你小师叔怎么会沦落到那般下场?事后把那座山上桃花全斩了又能有什么用?”
简大家冷声说道,眼角的鱼尾纹里写满了怨意。
那是对书院、甚至对夫子的怨意。
因为唐律规定,书院学生结业之后不得从军,所以与朝中文臣大半出身书院,与书院亲密无间不同,大唐军方与书院的关系向来有些疏离。
尤其是最近这段时间,以镇国大将军许世为代表的军方实力派人物,甚至对书院尤其是书院后山里那些世外之人产生了强烈的警惕。
让这种警惕变成事实的,是一封来自十阳城的凑章。
在奏章中,战功昭著的镇军大将军夏侯言辞恳切请求归老,词句之间满是疲倦和心灰意冷,在看到这份奏章之后,军部很多将军都生出兔死狐悲之感,尤其是最上层的几位大人物知道夏侯决意归老之前,书院大先生和十三先生去了土阳城,与夏侯在冬园里有过一番长谈,于是他们愈发的愤怒。
私调精兵入荒原,与十几年前那椿旧案有隐隐瓜葛,大唐军方有很多人并不喜欢夏侯,然而他们坚持认为这是军方自己的问题,就算要处理夏侯,也只能由陛下或朝廷处治,而轮不到书院来处理,至于夏侯是西陵神殿客卿,在同样是昊天信徒的唐人们眼中,根本算不得什么大事。
当然没有人敢怀疑夫子,只是夫子已经有好些年没有在人间出现过,即便是皇帝陛下都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过他老人家 所以军方认为这只是书院后山的错。
“我相信如果夫子知道这件事情,也不会允许后山里那些人如此恣意妄为。”
许世冷冷说道:“修行者就应该修行,而不应该干涉朝政。就像那两个不可知之地一样 深在山野或荒原,世外的归世外,世内的归世内,何必相通?何必入世?”
“那件案子查的怎么样了?”他问道。
“御史张贻绮脑中确实有根铁钉,长安府衙对证物的保护还算不错,只是当时没有继续往下查。宣威将军副将陈子贤死于铁铺中时,当日老笔斋没有开门。”
“前军部文书鉴定师颜肃卿死后的清晨,羽林军发现了凶手刻意留下的一块衣料在另一处院中拾到了一件外衣,因为是兰绣坊的成衣,这条线索无法追查,不过根据命案现场的勘察和衣上的创口可以确认凶手受了很重的伤。”
一名军部官员说道:“颜肃卿死后两日,正好是书院期考,根据学生的回忆,宁缺宁缺本来与南晋才子谢承运约好以考试成绩相赌,然而却在那时连续请了两天假,这件事情在书院里闹的沸沸扬扬 无法作假。”
许世声音微冷说道:“受了重伤自然要请假。”
大唐军方的势力极其强大,一旦开始全面调查某件事情,瞬间便展现出来无比强悍的行动力和极高的效率,没用多长时间便查出来了这么多线索,实在可怕!
这些看似不起眼的线索就像是一张网,若有若无指向一个隐约的身影,似乎在说明那个叫宁缺的书院二层楼学生,和那几椿命案脱离不了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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