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绕指柔-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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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就这么突然上了另一个轨道。

世间事(四)

焦头烂额的日子还没开始,禹翎自己就来了,还带了点赌气,扭着头冷着脸跟我说话,然而那些人事调度利害权衡我都不懂,哪里要拨款赈灾修坝搭桥怎么升迁官员处置赏罚,都是睁眼瞎。他也只能乖乖坐在一旁帮我忙。眼前燃眉之急是边疆的战事,可是兵部的事情禹翎也不是很精通,我只好去请老三,调兵遣将收拢各地军队,这些他和他的人都是精通的。最后给国库变钱给前线调度军马粮草钱财一应物资的事情,我干脆扔给了老四,反正他家最有钱。
上书房里坐满了人,一个个埋头忙自己,气氛说不出的古怪,我在一旁琢磨琢磨父皇和大家的膳食单子,研究下太医给父皇开的药方,给他们添茶倒水,加油打气。
第一个忍不住的是老四,翻着白眼跟我说:“二哥你能不能消停点?”
他从他外祖父那里狠狠刮了一笔钱,被骂得很惨,又得罪了一大群有钱财主,心情不好我理解。我赶紧给他剥橘子,帮他捶肩捏背。
禹翎冷笑:“四哥火气好大。”
他们又开始吵架,禹翎说,不想做就回去,不见得少了谁谁谁这天就一定塌了。老四怒,摔账本,说得亏监国是我,不然跪着求他都求不到。老三拍桌子,老六在一旁跟我咬耳朵,反正就是乱七八糟一团。
心情大好的我感动极了,表示觉得大家感情还能这么好,真是不容易,人家都说上阵父子兵,打虎要亲兄弟,现在大家一起,一定能好好解决掉所有问题,让父皇能够安心养病,让我这个做兄长与有荣焉为之骄傲。
他们一个个全部瞪我,见鬼一样。
我呜哇吐了一口血,就这么倒了。
记忆里的那个秋天丰盛而圆满,好像每一天都是金灿灿,阳光不要钱的洒在所有的叶子上,抖落一地金黄色的碎影。红色的枫叶在风中簌簌作响,开满了整个山坡,远远看去像是不动声色的火焰,呼啦啦烧过荒野,烧到你的眼前。伸手触摸的时候,才知道这火是凉的。
我玩了一阵,看那碧蓝的天上一行大雁儿飞过去,开始抱怨:“也不见多稀奇。”
这是京城闻名的景色,我在书上见过,当时羡慕得要死,真看到却又挑剔。离仲笑道:“美景在前,没有好酒相伴,所以乏味了?”
我馋得厉害,赶紧点头。
他靠着树坐着,手边放着他的宝剑,我对它一直感兴趣,仗着年纪小撒娇,缠着要看。离仲不跟我计较,只嘱咐“莫割了手”,抽出他的宝剑给我看。
那剑刃锋利,拿着只觉寒气铺面,我不这个,装模作样看了一通,“好剑,好剑。”
“好在哪里?”
“额……拿着就杀气腾腾,果然是利器,自然好。”
“胡说八道。”离仲拿剑鞘拍我脑袋,“不学无术,信口开河。”
“我说错了么,难道这不是好剑么?”
“此剑名为辟易,取千军辟易之意。”离仲顿了顿,对着我呆滞的目光,好笑地摇了摇头,“小雁你果然是不懂。”
“兵者,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不可锋芒过甚。”
我听了一大通,满脑子糊涂涂,于是问:“大哥喜欢排兵布阵冲锋陷阵,那怎么不去考武科,做什么来考科举?”
那时候父皇已经开始代皇祖父统管国事,也是那一年,父皇采纳了兵部的意见,加了武科考试,为国选取将才。
离仲说他外祖膝下只有他一个,舍不得他以身犯险。
“哦,父母在不远游。”我想了想,问他:“如我这般,成日就想往外头跑,丢下一大家子人,是不是极坏?”
最让我难受的是,这是我真心话。十几年困在皇宫,在皇祖父的阴影里小心翼翼活着,早习惯了窒息的日子。等到突然解了绑,脱身出来呼吸外头的气息,才知道之前的日子有多难过。出来之后,便不再想回去。
把父亲和弟弟们丢在那里,只想自己好过,居然生出这般自私的想法。
“我最小的弟弟才八岁,是个小胖子,他母亲不喜欢他,也不能养他,他从小就黏着我。有一阵子他病得极其厉害,什么都吃不下,我一直守在床边,怕得要死。那个时候我就想,我要是能把他们都带走就好了,离开那个地方。找个能容纳我们的屋子住着,他们年纪小喜欢玩,就该高高兴兴玩,我想法子养活他们就好。等他们都好好长大了,我就给他们说媳妇,他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只要他们开心快活。”
离仲是最好的听众,所有不能说的话都可以一股脑告诉他,他不会多说多问,他只是一直在我身边,温暖的大手放在我的肩头。他的沉默和体温是山,遮盖住所有的阴影,把我完全笼罩在他的保护之下。他只要在那里,就是我的神灵。
我告诉他,那时候我还很小,四弟不过刚出生,整个家里都喜气洋洋的。我抱着一小碟子糕点去找我大哥,我想带他一起看小猴子四弟,可是那天我没能找到我大哥,于是我转去找父亲。然后我看见我大哥,和他母亲。我躲在桌子底下,看着所有的事情都变得那么可怕。我的父亲就跪在那里,他是一座雕像,一点血色都没有,我看见他的眼泪流下来,流在那漂亮的地毯上,可是它们根本稀释不了那些鲜血。
许久之后,父亲抱起我,用手挡住我的眼睛,他什么都没说,我也不敢问,我吓死了,那一刻我以为父亲也死了,他的脸色那么可怕,惨白的脸,血红的眼,好像那些没流完的泪都变成了血。他紧紧抱着我,慢慢走着,穿过那些黑暗的长廊,穿过那些死寂的宫人,把我送到三弟母亲那里。
——以后你就是大哥了。
我喝多了酒,跟离仲耍酒疯,絮絮叨叨颠来倒去说那些被死死埋进土里的记忆碎片,我说我从那时候起就变得胆子特别小,怕死怕血,什么都怕,我做了长兄,我的弟弟们像是刚出壳的小鸟们,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他们那么小。
酒醒之后我就发愣,然后问离仲,我有没有发酒疯。
其实我都记得,就算喝醉了就算是在离仲前,这么多年养成的小心谨慎也不会让我彻底醉倒,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
离仲道:“哭哭笑笑,醉猫一个。”
骂归骂,可是眼睛里却满是笑意,我吸吸鼻子,赶紧低头做认错状。其实那一刻我挺害怕离仲会问我,我说的那些含糊不清的事情,我嘴里那个奇怪的家,他会不会好奇想要知道?
离仲却问我:“若是落榜,小雁想做什么?”
这个话题我们讨论过,我说我要开酒铺子,要吃好喝好玩好,被离仲骂过耽于玩乐胸无大志。我也问过他,他说,达则兼济天下,退则笑傲江湖。这是他少年时便有的志愿,他也有足够的能力支撑起这般的豪气。
“我知道,大哥你是要行走江湖行侠仗义,做个话本里的让人传颂的大英雄大豪杰。日后若是听到别人夸赞传说,我就能炫耀这位大英雄是我的大哥,让他们羡慕。”
其实那个时候,我最奢侈的梦想就是能离开皇宫,至于再远的,那是想都不敢想的。
“若是嫌弃这景色不好,日后大哥带你去看其它的。南北山水,壮丽河山,目光只锁在这小小京城,枉来人世一遭。”
我的破绽那么多,说出来的话真真假假,做的梦傻不拉几。可是离仲看着我,嘴边的笑容那么温暖,他什么都不问,他只是跟我说——
庙堂高,江湖远,若有一日,可暂搁放手,天地兴亡不管,那便游历天下。带着我,一直走。

世间事(五)

好梦做到头,睁开眼睛的时候,应该是晚上,我左右一打量,吓了一跳,居然身边就是龙床,我何德何能,能在父皇的寝宫里这么呼呼大睡?
“醒了?”父皇咳嗽着跟我说话,“还叫你监国,自己都倒下了,叫朕怎么说你?别急着起来,不妨的,朕都说了,就让咱爷儿两个病秧子躺一起,正好作伴。”
我讪讪笑,我连自己是怎么了都没弄明白,被父皇说成病秧子还是有点不好意思的。
父皇骂我,很难得的冷厉样子:“看起来最笨最老实,实心眼的孩子,胆子这么大!抗旨欺君这么大的事情,就敢面不改色做下来,瞒了朕五年!就为了那个离仲!君父也不要,自己的小命也不要,只要他一个!你知道不知道,你越是这么护着他,朕就越觉得他该死!——要不是,要不是,朕现在就下令砍了他脑袋!”
我吓得一愣一愣的,这是我第一次知道,父皇对离仲也有杀心。
“追究起来安家那孩子也逃不掉,如此大的事情也不禀报,他是天大的胆子!”
我才想起来自己是怎么了,不由满脸黑线——小安被他哥哥叫回去帮忙了,没人在身边提醒,我把药给忘了!
低眉的药性古怪,七天不吃那特制的解药压制,便就会让宿主脏腑损坏,从内里开始烂,一个月不吃,那就一定死干净了。这是五年来我第一次忘了吃药,征兆都起来了我还没知觉,直到实在撑不住倒下。
父皇骂了我几句,动了气,又咳嗽起来,我内疚得不得了,赶紧给他拍背给他顺气,我是真的没想到这日子会过得这么快。卖乖讨好了半日,父皇才略缓了一点,问我:“那杯酒你自己喝了?——你知不知道低眉无药可解?!”
那天大太监的人就在外头守着,看我亲手从鸳鸯壶里倒出两杯酒,一杯有毒,一杯无毒,皇家常用这玩意儿杀亲近的人。我把酒杯递给离仲,冲他笑,说,就先恭喜大哥得偿心愿,能封王侯能娶绝代佳人,然后仰脖子一口气喝干净。离仲还笑我,说我又胡说八道,这酒他本来是不喝的,但是既然我一定要找借口跟他喝酒,他也就却之不恭了。
那人看着离仲把酒喝下去,回去禀告了大太监。他们又派了人,试了离仲的脉,确定他是内力尽失,是中了毒,才心满意足了。
世有低眉,能让英豪丈夫低首称臣,永为人所制所控,永远只能低着眉奴颜婢膝。世也有绕指柔,却不过只是散尽功力的药而已。——两种路,我选了看上去最不绝望的一条,两种药,我也选了看上去最不糟糕的那种。
我一直以为这件事像天一样大,一定不能被人知道,不然就是死路一条,此刻被父皇这么问着,却没什么害怕的,想来也是因为父皇的态度,让我有恃无恐,让我知道我所想象的最坏的结局都不会出现。心里很静,不是空荡荡的寂静,反而觉得填得满满的,此生无憾的安宁。我到底没有把事情完全做绝。
低眉会让人体虚怕寒,气弱力微,而且不能沾酒,离仲是要纵横沙场睥睨天下的人物,就算不能拿起兵戈了,也不能是那种缩成一团手无缚鸡之力连借酒消愁都做不到的可怜虫。
“父皇,这事是孩儿做得蠢了,只是当时也是无法可想。何况本来就是咱们对不起人家,孩儿就是觉得,不能太过分了……这话我不敢跟皇祖父说,父皇你总是懂得。咱们欠他太多了……”
父皇叹气:“罢了,偏偏要生在帝王家的痴情种子,也难为你。禹翎还在外头跪着,你出去跟他说说话,朕累了,别吵朕。”
我爬起来,让他们把我背出去,果然禹翎那傻小子正跪在外头,看见我出来,还没说话眼就红了。
“哥我错了我再也不会跟他们争不跟他们吵,你不喜欢我做的我都不做,什么都听你的。我不再惹你生气了!”
这傻孩子,以为我是被他们气得吐血,我让人支撑着我,慢慢把他拉起来,他现在个子比我还高一点,还好他知道自己起来,不然我真的拉不动。我拿袖子给他擦脸,摸他的脑袋,“我没有真生过你的气,你是我弟弟,我怎么会气你,我是气我自己。一直都只顾我自己,却狠心把你丢在这里。我还气我没办法,只能看着你们不好,什么都做不了。这几代楼家人死得够多了,不应该还自己杀自己。咱们就这么几个兄弟,少一个,就真少了。再说那皇位,别人都要杀进来踏平这里了,还争着不放,又有什么用?父皇老了,只求我们都能懂事点,能知道替他分忧,他才能多活几年。”
很久很久以前,已经被立为皇太孙的大哥瞪大眼睛倒在太子妃面前,父皇抱着我站在一旁,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岳父他的妻子他的儿子全部沦为了帝王疑心的牺牲品。我摸到父皇滴到我手掌上的水珠,我什么都没问,只把这一切死死记在脑海里。从此我就像个老母鸡一样,把我所有的弟弟妹妹都尽可能收拢在自己的羽翼下,我带着他们玩,跟他们一起念书习字,时时刻刻绑在一起,所有的点心和茶水都是我先吃,所有的大人都是我这个兄长去面对。我担惊受怕提心吊胆地领着他们,有意无意教导他们怎么去避开一位过于强大却不得不衰老的帝王的疑心,小心翼翼遮掩他们身上可能会引起太多注意的东西,尽可能不让他们暴露在皇祖父那可怕的眼神之下。我不知道做这些有没有用,皇祖父能灭了大哥外祖父全族,他还会做出什么,谁都不知道。可是我想在父皇的保护之下,再给我这些毫不知情的弟弟们一点防护,就算那防护微小得可怜。
后来父皇登基,我以为都好了起来,他们都能保证安全了,可我没想到,也不愿意想到,现在他们自己可能要自相残杀起来。——幸而,幸而还远没走到那一步。

如意(一)

父皇说嫌我吵,让禹翎把我接走。我回到了当年我住的宫殿,一切都是老样子,砖瓦依旧。那时候母妃已薨,我带着小不点的禹翎两个人天天一起睡,后来接来了小六,老三老四也天天往我这里跑,几个小猴子凑一起,能把房子拆了。我躺在床上无聊地要死,想起以前的事情就笑,禹翎黑着脸在一旁装木头人。
“胖包子噗哈哈哈哈。”
禹翎:“小六会哭的。”
想起比禹翎还要胖的小六,更是笑得不得了,一个个小包子,白软软肥嘟嘟,一掐一个小红印,走起路来摇摇晃晃。
我也没问禹翎,这几年他是怎么过的,怎么长成了现在英挺能干手握权柄的样子,时光在我们之间流出一条河,岸边长满了彼此都所不知道的树木,那是我们来不及一起分享的岁月。趟过去之后,彼此还是旧时模样,那就够了。
八卦之心也淡了许多,我不再纠结红蜻和他们的事情,只问:“你喜欢他?”
禹翎:“他?哥我才十六而已,你是不是想太多了?”
十六怎么了,老子看上离仲也不过十六七!
“红蜻跟三哥吵翻了,他来投奔我,我就收留他,他恨老三恨得要死,老三恨我恨得要死,就这么简单。”
禹翎好可怜!
“你这是什么眼神?我说了我不喜欢红蜻,我不是在那里单相思苦恋还被老三嫉恨!我才懒得管他们两个的烂帐!”
禹翎被我烦死,一甩手:“我叫红蜻来陪你说话!”
红蜻虽然被表叔赶了出门,还是我们楼家人,在父皇的默许和禹翎的安排下,他也能进宫来看我。一进来就往床头扑,泪眼汪汪在那里喊:“死相你可吓死人家了!”
我:“……”
“人家的小心肝哟~”
“禹翎你把他送出去!”
禹翎翻白眼,自己出去了。
红蜻才消停下来,把我上下摸了一通,扁着嘴挑剔:“本来就没姿色,现在鬼一样,更是不能看。”
闹完之后才说正经事:“有个叫风尧的,你认识?”
风尧?
红蜻看我神色,知道是认得了,他道:“他犯了死罪,你知道么?”
事情说来很是俗套,不过是纨绔子弟欺男霸女,风尧路见不平。其后那人连着两个小妾横死家中,命案查到了风尧身上。偏偏死的那个是某个朝中大员的亲侄子,于是一定要治风尧死罪。
红蜻替禹翎打理刑部的案子,正翻到风尧的卷宗,觉得不对,一查才发现是是离仲的熟人。
“离家打点到我手上来了,你说巧不巧。”红蜻商量着要给我出气,“咱们要怎么刁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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