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骨-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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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金唐

棺中生

八月的山间早已被一场夜雨浇熄了所有的声响，寂静空荡。
苍穹之上黑云堆叠，偶有清冷月辉落下。
山林深处，传来铲锹挖掘的声音，一声紧着一声，几个黑色人影绰绰约约。他们并没有带任何火把照明，单单借着着昏暗的月光乘着夜色在挖着什么。离他们不远处，还站了两三个人，其中一人皓白的掌中呈着一颗硕大夜明珠，柔和光晕也将这三人的脸照得清楚。
当前为首的那人周身清贵，在这寒夜中尤显得出尘得刺目，那张脸更是清华隽永，气势迫人。
那掌有夜明珠的女子不由得微微隆起了眉，挪转了一直看向前方的视线去看身侧的男子，嗫喏着想要开口。
“铛”的一声乍响，前方挖掘的几个一怔之下纷纷停了手，虎口处被震得发麻。
“主子料得不错，果然就在这边。”说话之人的声音明显透出松了一口气的释然来。
然而，当首的那个人却并没有任何的话语，只是紧绷着唇凝眸看着前方。
不消一会儿，那几人挖的坑越来越深，坑中竟然是呈现出一方黝黑的棺木。
白衣男子慢慢踱步上前，他身侧的两人也紧随着停在了那坑前。坑中棺木四四方方显得阴气沉沉，带着从地底而来寒意。他凝眸扬手，那两个拿了铲锹的黑衣人不再迟疑，立即着手准备开启那棺木。然而钉合棺木铁钉早已经锈蚀和棺身融为一体，仿佛在落棺的那刻就有人故意要将一切都钉死在里面，不容其逃脱。
棺木里到底有着什么？
“吱嘎”一阵摧木拉朽的沉闷声音，棺盖被启开一条空隙。好似有一段不容于世的隐秘要被揭露，即将袒露人前。
突然，棺木中发出细碎响动，饶是那几个身强力壮的汉子也不禁手下一颤，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惊惧。
华服男子冷眼一睨，那些迟疑着看他示意的人立即壮了胆子将棺盖完全的撬开了。
月华辉映下，隐约可见棺中有一具尸体躺在里面。
拿着夜明珠女子探身上前，借着其淡淡光晕看清了后，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惊骇瞪大了眼睛。
离棺木最近的两个人早已是被吓得退后了数步。
“这……”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诡异场面！
棺木中躺着一具女尸，或许，不能称之为“女尸”，因为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那“尸体”仍有些许的动弹。然而，“女尸”衣物早已经是腐朽破碎，身上附着着粘湿的泥。棺木中受了惊动的爬虫在四下的逃窜，从她身上游弋而过。
天上闷雷滚滚，顷刻间雨落了下来。
棺中的“女尸”动了一下，离得最近的人看得仔细，她的确是在动！若是按照棺钉锈蚀的程度来看这个棺木中理当是一具白骨！纵然尸身有定颜丹，那尸体也是定然不会动的！
华服男子远远的看着棺木女尸，缓缓开口说道：“宋肆肆。”
他声音冷静矜持，就如同他此刻面容的一样，饶是见到如此诡异的场景也没有半分惊诧异样，宛如这一切都早已在了他的掌控之中。
如他所料，棺木中出现了越加明显的动静，那静躺在里面不知道多久了的“女尸”将垂在双侧的手紧紧握拳。越来越急的雨水将积留在棺木中的污浊冲去，“女尸”□的白皙肌肤和仍存在污泥爬虫形成巨大的反差。仿佛刚从地狱中来，她喉中发出黯哑的声音，先是细弱沉闷的，而后一声接一声高响了起来，好像带着滔天的不甘和愤怒。
她那双眼睛空洞看着四周，没有焦距，茫然不知所措，却又带着防备。
多么诡异情景。
锦衣男子早已经被身侧男子打伞遮住了清凉透骨的夜雨，他抿着薄唇，泰然从容的走近，步负手而立，睥睨着棺木中女子，“孤若带你出来，你可要用什么来报答孤？”他的姿态高高在上，好似说这些话都显得是这么的屈尊降贵。
棺木中的人怔愣了一下，然后喉中发出如困兽般的低呐，含含糊糊不知在吼叫什么。雨倾盆而下，她躺在那一具黝黑冰冷的棺中尤显得肢体纤细羸弱。
男子微微噙起嘴角，轻缓的说道：“你如今这可还能为孤效力？”他分明是在笑，语气一如先前那样的平稳，但就是让人觉得有说不出嘲讽和轻视。
棺木中人挣扎着在动弹，或许是困在这一方窄小的空间中许久未动，在寂静的氛围中都能的听到她关节活动时发出的轻微吱嘎声。
突然，站在棺木旁的那两个挖土的黑衣人猝不及防倒下了，一动不动。
“肆……肆肆已将……多余之人……除去……”好像是地狱中传来的声音，粗鄙暗哑。
男子缓缓冷笑了起来：“心思细腻，却也够狠毒，只是……”他顿了一下，“这二人救你，你却如此对待，将来难免不会为利而反咬孤。”这话已然是存了鄙薄在其中。他说话如此反复试探，心思叫人捉摸不定。
棺木中之人只是一怔，艰难的说道：“棺……中两年……肆肆……如何再敢不惜命。”她低贱到尘埃，为了活命，她什么都可以放弃，卑颜乞求有算得了什么？
男子嗤笑一声，脸上愈加轻蔑，“你将孤的死士除去，眼下再无人手，你可能跟孤回去？”
持着夜明珠的女子微微打量着棺木中，抿着唇。倘若真如她所言已在棺木中躺了两年，四肢躯干早已因为不动弹而僵硬，如何能够仅凭着自己一人之力自己出了这棺木坑葬，更别提是跟着他们一路下山。她虽然不知道棺木中的女子到底是为何被人活埋，但是两年未死到底是显得妖异。眼下和自己主子站在一处，却心中依然迟疑不定，这“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棺木中之人稍稍抬起右手，三指微捻，似乎有莹蓝光点飞出，那光点嗖的没入先前倒在棺木旁两黑衣人眉心。几乎同一瞬间，那二人缓缓的站了起来。
已死之人骤然起身怎能不叫人惊诧？
那二人宛如行尸走肉一般，面上表情呆滞，动作僵硬的蹲下抬起棺中女子。
“呵。”白衣男子面上越加的发冷，“原来你还在此留有一手！”
持着夜明珠的女子原先正被这诡异所惊，听了自家主子的话，才恍然通晓明白过来，也不得不感叹这女子九曲心思。原来是这女子起先一面向主子投诚显示其能耐杀了这二人，一面也为自己留下了这后路，倘若主子最终不救她而离去，那她也能凭着自己的能耐让这死尸行动起来助她逃出升天。毕竟，谁还会去怀疑死去的人还会“复生”？
只是……绻花轻笑，如是遇见的是旁人那人倒算是算尽一切，若是主子……他心思细密世上再无人能左右。
还不等那如同僵尸一般的二人将棺木中的女子完全的抬出棺椁，就听响起“嗤啦嗤啦”的一阵声响伴随着一股子恶臭气味。
宋肆肆重重摔在了地上，周遭哪里还有那二人踪影。
肆肆闷哼了一声，咬紧牙根。原来，那两个那凭空消失的二人是化成了一滩黑水，正有一些那样的黑水溅落到了她手腕和脚腕处，侵蚀着她的肌肉滋啦滋啦的冒着白烟作响。她搜寻着四周，眉目间居然有些不确定的怯弱和仓惶。
绻花持着的夜明珠那光华将她的脸照得煞白，府里的死士都服用这样异药，一旦死后尸便化成腐水。一来是因为是为了避免行动失败后给对方留下任何线索，二来，这些死士早已经是无甚亲人，与其死后无人敛尸甚至是让尸身有受辱之苦，不如如此一了百了，而所化成的黑水更有蚀骨消肌的毒害。绻花暗叹，纵然这人心思九转，也不防不住主子早已有这手准备。
腐水沾肉即蚀骨，棺中女子仅仅只能发出断续低呐，声音断续得好像下一秒就消失，极尽苦楚。
锦衣男子负手而立，目光逼人的看着她，声音清冷的说道：“除了孤，这世上再无人会管你的死活，也再无人会救你出来。”顿了顿，他继续说道：“宋大小姐，你以为，沈城会来救你吗？”
棺中女子身子簌簌战栗。
“他现在平步青云，美人在怀，根本没有想过就你。”
犹如恶魔，他非要撕开所有，让现实如此鲜血淋淋的展现在她的面前。
肆肆听了只觉得心中气血翻涌，不错，她在此被活埋两年，若是他心中仍在乎又如何不会寻来？其实，她早已知道两年前他就弃她如敝帚，生死又与他何关？
原本就早已该明白的事情叫人毫不留情戳穿，让她彻底笑了出来，几声凄厉的笑后竟然是吐出来了一口黑血。说到底，是她心中仍然痴望，而现在重见天地，才知道往日真的已是不可追忆。
“孤就是要叫你知道，是孤带你重回人间的，要是有叛逆之心，孤……就再将你送回这口棺材中，永不见天日！”他说得轻慢，好像这不是厉害威胁，而是在正常不过的事情。他眉眼间神色份外厌恶，别过眼不再看她一眼。
宋肆肆咬着牙，身体抖做一团。
风雨皆停。
锦衣男子身边的青年明了，立即上前将倒地的女子提了起来，但是她身上衣服已经是风化腐朽，哪里能禁受得了他这样一提？随即衣物破裂，除了身上污泥和零星的衣饰碎片，肆肆的几乎已经是□了。
然而，提她的青年男子只是在最初的时候皱了皱眉，再没有别的表情弯腰捞起宋肆肆将她抗在了肩上，好似在他的眼中她只是一件毫无生气的物件。
宋肆肆也确然豪不在意，无动于衷得真像了一具尸体，尽管几近赤身裸体也没有女子该有的羞涩，只有一脸漠然。
谁又曾想到容冠京都的宋家大小姐会落魄至此。

入敞园

马车颠簸，肆肆被扔在最里面的角落，半垂着双眼，湿淋淋的乌发垂在胸前，稍稍能挡住些□的身躯。车中狭窄，她在棺中两年，身上早已被沁染出了一股土腥味，这味道被笼在这小小的车箱中，浓郁不散。
绻花微微别着头，皓白手指挑起了车帘子，透些外面的清爽进来。
锦衣华服的男子背靠着车厢，闭着眼睛好像是在养神。
一时间，气氛都凝固了起来。车外，雨落落停停，没有一刻消停。
“绻花，让惊鸟褪件衣裳进来。”男子突然打破沉默，淡淡的开口。
女子轻轻的诺了一声，探身去挑起了前面车帘，片刻功夫外面就递了进来一件黑色的外袍。绻花自然明白这衣服是主子示意给那人的，抖了抖将袍子笼在肆肆的身上。
靠近才真真觉得她瘦弱得吓人，□苍白肌肤下几乎可见青色血脉，一动不动的缩在那，绻花几乎就要伸手上去试探她是否还有鼻息。但肆肆一直低垂眼眸突然抬起，平静的看着她，倒叫绻花心中一突，缩回了手。
她的眼睛黑亮，无甚波澜的看着你，好像能一直看到你灵魂去。绻花匆匆的挪转了目光，已经是深夜，她不由得拉了拉身上的衣服，有些冷。
就这样，每个人都怀着各自心思一路无言。
一路疾驰，马蹄不知踏碎了多少人的美梦。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稳稳的停住，白衣男子用手揉了柔自己的太阳穴，似乎是思虑了一番才开口吩咐道：“你们将人带到敞园。”
绻花一怔，然而也不多问只是点了点头，“是。”
“让去烬将她调理好。”
几乎是被半扯着出了马车，肆肆根本站不住，她的四肢手已失去该有灵活，惊鸟只能将她抗在肩上朝着敞园去。敞园……绻花看着那一处被高墙圈起一摞小院暗自摇头，若非必要，她从来不肯来这处园子。只因为，敞园中收置着民间各种奇人异士，鱼龙混杂，虽然也颇有些过人的本事，但大多是卑鄙无耻，为人唾弃之流。
纵是夜深，敞园中仍有好几处小楼灯火通明，间或能传来嘈杂哄笑的声音。
“姑娘想来是喜欢静的，不如去西边小萝楼。”绻花如此说着也没有等肆肆回答，就领先朝着西面领路。惊鸟扛着面无表情的肆肆跟着。
突然，旁边跳出了一个身影拦在了绻花的面前，“我瞧着是谁，原来是主子身边的绻花姑娘。”
说话的是一个粗壮的汉子，满脸的络腮胡子，敞开着前襟，裸出便便的大腹，他一身酒气，色迷迷的盯着绻花。
“知道是本姑娘，还不让开。”绻花声音凌肃，带着些许的不耐烦。
壮汉讪讪一笑，探头朝着后面一看，颇有些厚颜继续笑道：“原来惊鸟兄弟也来了？”他见到惊鸟肩上扛着一个人，宽大袍子下面露出纤细的体态，不由得上前到惊鸟的面前上下打量一番。
惊鸟素来不喜欢与人交流，不由人皱起眉头。
那壮汉一抬头看见惊鸟脸色不佳，也知道这二人都是主子贴身伺候，当下便是借着酒意也不好放肆，随即道：“两位既然有事，属下就不打扰了。”说着就歪歪斜斜的走向了其中一处小楼。
到了一处隐没在小楼，二人点了灯将肆肆放在床上，这才发现她手腕和脚腕处的伤口可怖，血肉翻飞几乎可见白骨。因为是被腐蚀，倒是不见多少鲜血，只是四周的肌肉都有似乎是被灼烧的发黑了。加之她身上被污泥沾染，乌发纠结如一蓬纠缠了水草一般，脸色发白，委实如同是地狱中来的恶鬼。绻花起先并不知道她光是手脚的上伤就这样的重，除了最开始有过几声闷哼，似乎一路上她都是像死了一样沉寂。绻花不禁心中惊叹，不过此时见她闭合的眼睫轻颤，死死的咬着下唇就知道，她还是疼，只是，能忍耐如此，到底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
“我去请去烬先生。”惊鸟沉声道。
绻花吩咐了侍女去打了干净的水来，绞了一把干净的帕子想要去擦一擦肆肆的脸上的污泥，然而伸出的手到底是缩了回去，对着身边的侍女道：“将她清洁一下。”方才见肆肆如此模样，同为女子，绻花大为触动，但是她见过她先前的种种诡异，到底不能用平常心来对待她了。况且，她亲眼见她杀死了二死士，对肆肆实在有膈应。
外面有脚步声靠近，绻花转头想看门口，尚未见人，就听有一人语气颇为不情愿的嚷嚷道：“是什么样的人这样金贵！竟要扰老头子清梦，这样急巴巴的赶着难道是活不过明天了吗？”他的这话说得颇为刻薄，听了怎么不让人心中怄气？
等人进了门才发现他果然是只中衣外面套了一件外衫，头发更是披散着，显然是睡梦中被扯醒匆匆赶来的。他年纪大概三十七八，黑瘦黑瘦，细小眉眼中好像闪着精光，两撇小胡子一抖。然而等他刚踏进门鼻子一嗅就发现了些什么，脸色突变，立即加快了的脚步进来。
绻花倒也是恭恭敬敬的唤了一声“去烬先生。”
那人却径直直的走到了床前，伸出手指在肆肆□的肌肤一蹭，然后伸回自己眼前双指捻了捻，又放在鼻端嗅了嗅。他脸上神情凝重，眉头几乎要皱在了一起，又用舌尖试了一下指腹。停顿片刻，去烬突然转过了生来，神情颇为凝重的对着身后的两人问道：“这东西可是你们在棺中挖出来的？”
绻花听清楚他的话，不由得心中一突，为何去烬先生称她为“东西”？一时不知如何作答，绻花把视线看向惊鸟。
惊鸟倒是无甚惊奇，依旧是那一副无甚神情的模样，就是连眉毛都懒得挑一下，“还请先生勿问，敞园的人是没有过去，没有来历的。”
去烬正在兴头上，被他这话噎得瞪大了眼睛，两撇胡子一抖一抖的，不过他身为敞园的人自然也是知道敞园的规矩的，只好讪讪作罢。他搓着手来回在床前踱了几步，最后一回头，口气相冲的喝道：“你们还杵在这干什么？”那二人都是知道他素来治人的规矩的，依言退到了门外。
去烬将药箱搁了下来，在里面翻腾着什么，既是兴奋又是惊疑，口中嘀嘀咕咕的念叨：“这世上当真有这样的东西。”
“老夫算是开了眼界了，也罢，老夫就是为了自己也定会救治好你。”
他的神情亢奋，手下的动作也越来越迅速，施针下药，一气呵成。
绻花和惊鸟在外面干等着，他们是自幼一起长大的，惊鸟性子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