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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零一家:从大陆到台湾的父子残局-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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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到他说他是从韩国回来的,我呆了一下立刻大呼:“反共义士!”

我认识了一个“反共义士”,真正的“反共义士”!

至今还忘不了他的名字,跟他的人一样斯文:蒋礼贵。平生见过的姓名无数,依然数这个最好。部队里“得胜”、“得标”多得很,这个人的名字却不俗,出身如何大体可见。

蒋礼贵个子不高,瘦瘦小小,衣服显得有点宽大,印象中“反共义士”穿的那种黄绿色呢子笔挺的制服,跟眼前的这位“义士”似乎也太不相配,但现在是夏天嘛。蒋礼贵说话声音小小的,南方口音,便是笑起来,也无法祛除那点苦涩,还带着点儿好像害羞的神情。但他偏爱笑,无论讲什么,有的十分悲惨,他依然笑眯眯地说,轻声轻气地说。

“反共义士”最让我动容的,便是血旗。在联军看守的俘虏营里,青天白日满地红,是不准出现的。但他们为了表示“爱国”的决心,便以简单的手工自己制旗。而满地红的那一大片红色,就以他们的鲜血印染。从码头下船,许多“反共义士”手中挥舞的,都是血染着的“国旗”。不仅以鲜血染出手中的小“国旗”,他们的臂章上半截是青天白日,下半截是红色大地,当然又是鲜血。他们也合染出巨大的“国旗”,比我们升旗典礼的还要大,那一幅血旗,我们在报纸上看到、在看电影时的新闻片上看到,几万个在码头上欢迎他们的民众,更清楚地看到了那一面巨大的血旗,伴随着雄壮的进行曲,在队伍中挥舞,一颗少年的心,便被这样的画面、故事感动不已。我问蒋礼贵,你划破了自己的胳臂染了血旗吗?我是多么地崇拜他,希望听到忠义干云的真实故事,而且,就是一位我认得的英雄。

他苦笑了一下,只简单地说了几句,然后我就知道了,未必个个“反共义士”都想来台湾,有的人是在搞不清楚怎么回事的时候,也许是少数,就被分到了志愿来台的这一边,再想归到回家乡的那一边,已经来不及了。我暗自心惊,这跟我了解的故事相差太大了。

蒋礼贵话不多,他不是那种爱把一生事迹都当做英雄故事炫耀的老兵。不问,他就不说,问,他也只有简单地回答。

“血旗?叫我们排着队,一个挨着一个,谁也走不了。轮到了,就照着绑在桌上的刺刀,胳臂肘子对准了,咔嚓一下子,血就滴在白布上了。”

“一个一个地来。”他又苦笑了一下。

第二天,蒋礼贵把他的血旗、血臂章、血符号,全都送给了我。新鲜了几天,后来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这些东西,后来都不知所终。

那个时候大家爱听广播剧,星期天晚上八点的联播节目。在街边,我跟蒋礼贵聊得很入神,却到了广播剧时间,我就说,我们去吃冰吧?在冰店里可以听广播剧。蒋礼贵说他不吃冰,要我自己去吃,他会说你去吃,你去听,我回去了。我在冰店里听完了广播剧,回家的路上,还是会遇到他,他安静而有耐性地等着我,然后我们再聊。

有那么多可说的吗?我也记不清了,他不爱说故事,听我说的时间反而多些,而我对什么题目都有些话可讲,可能也吸引了他,他是一位天地间一个亲人也没有的汉子。

他就是今天大安公园里当年空军通讯部队的一员士兵,只管在新生南路营区门口站站卫兵,而那个营区却是谁都可以穿越的。“反共义士”后来都当了“国军”,也有先当“国军”然后打败了被俘变成了“共军”然后又打败了被俘就又变回了“国军”,服预官役的时候,我就遇到了一位,记得他的名字叫邓勇。之前,我总是以为他们一定像革命志士一样,如何地围着一张大桌子,义愤填膺争先恐后地要把自己的鲜血染在“国旗”上,我也以为,没有任何一个韩战中的共军会想回到家乡,回到那些只有草根树皮可吃的地方。听他说还是有人选择回大陆,很是不解。

我把这样的想法跟他讲了,他想了想,说了我几十年也忘不了的一句话:“小弟,我跟你讲,国民党没有丢掉大陆,没有天理。”

依然温和地苦笑着,静谧如深夜。

骗子、傻瓜与天使

那天我在回家的路上,眼看就到家门了,一个年纪比我大的少年走近我,直截了当地问着:

“小弟,有一件事,请你帮个忙,帮个忙,拜托拜托,求求你好不好?”

短短的十一二岁生涯,几乎没有人家求我的经验,有点慌乱。

“小弟,帮帮忙好不好?”

他又说了一次,已经是冬天,眼看天都要黑了。

这家伙住在台南,台南是多么遥远的地方,他说他一毛钱都没有了,问我有没有三十块钱借给他。要不他就回不了家,看来很严重。

这个人现在应该有七十几岁了,我有把握,真要见了面,只要胖瘦不太离谱,依然认得出。他个子比我高,瘦瘦的,有点驼,穿着黄卡其布的衣服,外面一件咖啡色夹克,是那个年代大部分的孩子身上的衣料,真有点脏。两只长长的手臂,手心总是朝后,甩啊甩的,像人猿,也是太保模样。他双眼微凸,却很有神,讲话有点大舌头,他说他整天都没有吃饭了,现在就是要回家,要我借他一点钱,一回家马上还,会多还些给我。说着说着,他的手便搭上了我的肩,勾得我有点喘不过气来,不过他一直很和善,低声下气地哀求不断,非常可怜。

他的困难可真大,我想要帮他的忙,但是我也一文莫名。

“帮帮忙嘛帮帮忙,拜托啦,求求你好吗?”

他的嘴巴有点翘翘的,显得特别可怜。看来我是他最后的希望。

我也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能有什么了不起的办法?我只好跟他讲,我没有钱,一毛都没有。

“你有没有朋友可以借?帮帮忙,借一借嘛。我求你。”

就那么简单,我就带着他,找人去借钱。

我们去找蒋礼贵,蒋礼贵没钱。然后去找蒋礼贵的朋友,是营区里管吹号的,跟我也蛮熟,他也没钱可借。

天慢慢黑下来。

一路上他跟我说了许多话,他家好像蛮有钱的,因为他说下一次来台北一定要请我吃西餐。我只想早点解决他的问题,让我也好回家,西餐?什么是西餐?第一次吃西餐,是在当时的十几年之后了。他还批评我的上下行头,说我穿得怎么那么土?回到台南之后,会寄一条牛仔裤给我,好像很想照顾我的样子。而牛仔裤之于我,只有在西部片里跟偶尔遇到个把美国人才见得到。他说他的钱是打弹子输掉的,我从来也没有打过弹子,不知道打那个玩意儿还有输赢,我的确是土了点儿。

之后我们又一起去找一位同学,住在温州街底。我们到了,他说他在外面等一等,我就去敲门,结果他不在家,去补习了,我出来跟他说没有,他要我跟他爸爸讲讲看,我不敢。

我越来越觉得,除非把问题解决,否则无法分手。他又老是勾着我的肩膀。

我们坐在新生南路边的柳树下,背着圣家堂,望着瑠公圳发呆,怎么办呢?我还想,要是我忽然逃走,他也许会追上来,然后又是哀求。

忽然之间我灵机一动,跟他说,我们去圣家堂试试。

圣家堂没有今天这么堂皇漂亮,却也整整齐齐,面对着大马路,在弥撒圣堂左侧,就是本堂神父的办公室。本堂神父的中国姓是艾,胖胖的,肚子很大,到了圣诞夜,自然是由他来主持弥撒,仪式之后,他要讲讲话,他讲个两三句就要踮踮脚,两只手放在大大肚子上,讲的什么我们也听不太懂。我常常逃学到此,在堂里附设的小图书室读他们的书,艾神父要是看见我,总是会笑一下,好像识破了我的顽皮,又放纵我。

姑且试试,真的是山穷水尽了。

这个台南来的家伙就坐在院子里台阶上等我,面对着已经黑了下来的夜色。天气蛮凉的,他还有点感冒,到了晚上,居然一下子一下子抽起鼻涕来。

我实在很为他担心,一个回不了家的人,也许只有神父肯帮忙了吧?我敲了敲玻璃门进去。他们是为天主来照顾大家的,我想。他已经整天都没有吃东西了,天气又冷,而且他还病了,只要能帮他回家,什么问题都没有了。他一到家就会把钱寄还神父,我保证!我已经找过别人借钱想要帮他的忙,但是都没有办法,神父你一定要帮帮忙啊!我说得眼泪都快要掉下来。

我絮絮不断地说,艾神父专注地听,一声不响地注视着我。我指了指外面,让他看到那个坐在台阶上那个瘦瘦的背着他的身影,问道要不要把他叫进来?艾神父只抬起身子看了一眼,摇摇头,还是坐了下来,很深很深地看着我,我想完了,他一定觉得我是个骗子,平常就不用功,现在还要来骗他,正想要走开,艾神父却慢慢地打开抽屉,拿出了三张纸币给我,那个时候百元大钞还没有出现,最大面额的纸币便是十元。

问题解决了,我开心得要命,鞠了个躬,赶忙出来。

他拿到了钱,高兴成什么样子就不用说了,他左算右算,然后跟我说,除去买车票的钱,还多出五块,两块五就可以吃一碗牛肉面,我们去吃一碗吧他说。我说不行,太晚了,我该回家了,你也快回台南吧。但是他非常坚持,甚至求我跟他一起吃这碗面,也就是吃碗面吧,他说。然而我倒也不是客气,回家太晚,姑妈问起,都是麻烦,只好婉拒到底。

“小弟,你连我的姓名都没有问哩。”

他在我从书包里拿出来的笔记本上,很郑重地写下他的名字——“毛豪志”,然后还有台南的地址跟电话,那个年头,有电话的人家都是有钱人。

以后再也没有见到毛豪志,没有写信或是打电话给他,也没有向艾神父打听他后来还了钱没,他也没有再找过我。但是到今天还是很喜欢这个朋友,虽然只有短短的相处。我觉得他很有意思,他讲的我都爱听,我们应该很合得来吧?

这一段少年的经历,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因为料得到人人都会笑我,说我是个傻瓜。我说我还蛮喜欢他的,一定又让人笑说是个大傻瓜。

此刻非常想念艾神父,也没有再度去致谢。只有一次,在圣诞夜,我背着姑妈去望午夜弥撒,就是艾神父主持的,他穿着华丽的法衣,肚子好大,慢慢吞吞的,用十分蹩脚的国语,说着耶稣诞生的启示,讲话中不自觉地,两个脚跟那么一踮一踮,时不时地又把双手交合,放在大大的肚子上,他讲的是什么,当时就没听进心里,然而这样的神采,永远在我心里。

算算岁月,艾神父大概已经蒙天主宠召了吧?一个少年,到他那儿,说起一个听起来就是胡说八道的幼稚骗局,但是,他给了他钱,照着这个少年的要求。

这一辈子,只要谁有求于我,不论生熟远近,我都很拙于拒绝,偶尔也为此悔恨,很怕那个看起来像是骗子的人,万一真的有麻烦怎么办?傻得起就傻吧。我至今也没有成为任何教派的教友信徒,然而,我相信,既然有“活佛”,那么也该有“活天使”,胖胖的艾神父就是。没有毛豪志,我不会见到天使,莫非真的是神的安排?哈里路亚!

暴徒

建国中学对面,从南海路一直过来,就是农复会、科学馆、“中央图书馆”、艺术馆、历史博物馆,再过去就是林业实验所。这样的排列,好几十年都没有改变。

但是在五十年前,虽然这些机构大体依然,风景却有很大的不同。放学时间一到,许多小贩就在门口此起彼落地吆喝着,而对街是一整排小店,卖冰果的跟小吃的占多数,仅次于这两种的营业,便是书店。家家都是很小的违章建筑,那也是个违章建筑到处可见的时代。天翻地覆的动荡中,许多人被推到了意外的命运里,起起伏伏,得意失意,全非所料。

书店也不一定都在好好地经营,有的也卖些黄色书刊,虽然当年的尺度拿来跟今天的相比,大概许多人连黄在哪里都看不出。

其中有一家挂着的横匾铁皮招牌跟别家的很不同,一点吸引人的劲道都没有,唤作“文史书店”。白色的底子黑色的字,简单明了。整排书店我家家都去过,这一家却最合我的胃口。无论是课余还是溜课,常常就在这一家小书店里,坐在一个矮竹凳上看书。次数多了,自然跟老板也谈上些话。老板知道了我父亲是谁,居然问我,懂不懂令尊的地质学说?我哪会知道?他却头头是道地把我父亲的“大陆漂移论”中“骤然滑动说”讲了一遍,还比着手势,十分生动。

这就是我们订交的开始。

他叫冯作民,中等身材,不胖不瘦,皮肤略黑,稍驼着肩背,戴着厚厚的近视眼镜,一口标准的京味儿国语,总是客客气气的。小书店门口平放着一块大门板,上面摆着许多书,本本都跟其他书店明显不同。不太容易在他的书店看到通俗小说,也难得见到什么少年读物,看来都是文史哲类,连现代文学的书籍都比较少,杂志也显得专业精深,如大陆杂志、东方杂志、食货杂志之类。冯老板曾经跟我说,他这里不像别的书店,黄色黑色是一定不卖的,这里的客人都是少年,卖这些书,太不厚道,他这么说。

要是哪一本书我读得兴味盈然,眼看天都要黑了,他就说你拿回家去读吧,过几天再拿回来就是,反正一时也卖不出去。

我们也常常谈到一些近代史上的人物跟事件,我当然是一知半解,然而他的谈兴很旺,从希特勒到斯大林,从台儿庄大捷到徐蚌会战,以及许多金石书画才子名流等小掌故,他都谈得头头是道,尤其出自那一口漂亮的京片子。

他从不问我为什么这会儿没有在上学,我坐在那一张小竹凳上,他就在靠里面角落书桌后面,也是有一句没一句地来往。有时我拿起一本书要读,他就会跟我说说这本书或是作者的来历背景,简单扼要,却很易懂。比如陈独秀、胡适之、蒋梦麟、钱玄同、顾颉刚、李宗仁、阎锡山、汤恩伯等,连人带事,娓娓道来。从他那儿,我知道了一些过去的,也包括现在还在世的许多人的事迹。他说话其实谈不上生动,但是很诚恳,常常也牵扯到许多其他的题目,有凭有据,论证广泛。讲着讲着,又会从哪儿拿出一本书,或是书里的一张图片给我看,他从来没有把我当个小孩,倒像是我的学长。

店里有位女店员,就叫阿秀,很通俗的名字。有一天,我坐在小竹凳上正看着书呢,他忽然问我,马家小少爷,你看阿秀这个人怎么样?我搞不太懂他是什么意思。他接着说,我要跟阿秀结婚了。我也不知该怎么反应。那个时候他跟我讲,阿秀是刚刚答应了他的,我是头一个知道喜讯的人。他说他一生吃了很多的苦,还是个伤兵,就在你们东北老家打仗的时候受的伤。现在终于可以安定下来了,他说。

我听了,只好奇他受了什么伤?看来他手脚齐全无疤无痕,他却回答道:“受了什么伤?这怎么可以随便说!”

高中上的不是建中,再也没有机会天天出入南海路,但我们偶尔还有联系,我知道他后来在国语日报工作,有的时候在许多书店的书架上,看到了他编的书,几乎无所不包。大多是大部头的作品,如西洋全史、中国历代古史、中西哲学史、艺术史之类,有的还在我现在的书架上。

年少轻狂,我不知天高地厚地也写了一本仿李费蒙(也就是名漫画家牛哥)作品的间谍小说,不知该说中篇还是长篇,也没敢给任何人看,却偷偷地写了封信给冯作民先生,附上了那一摞稿子。

过了大概只有十天左右,他写信来,要我到他家去。他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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