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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零一家:从大陆到台湾的父子残局-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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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跟内人都在中广公司工作,台大医院病房里只有他当年的一位“小朋友”洪先生在旁,父亲昏迷了好些日子之后,终于摆脱了他八十年的人世。我们得到消息赶到病房,父亲已经停止了心跳。

就在父亲卧病的那个时候,我刚刚接到母校“国立艺专”的邀请,决定回校教书,势必辞去中广的工作。父亲对我最后的认识,就是一个播音员,他从来也没有听过我主持的节目,而我丝毫也不在意。有一次,父亲到日月潭开会,当地的商店老板听说他是某某节目主持人马国光的爸爸,纷纷出来跟他握握手,多看他两眼,他哈哈大笑,不见得是为了儿子有了点名气而笑,他应该觉得实在好笑。的确如此,父亲的成就不是世俗都能看得清的,做了一个媒体人,仅止于出出风头而已,算什么嘛。

我同时在《中国时报》写方块,但也没有跟父亲说,我心知肚明,那真的不算什么,离他的最低标准远着哪。即便是有点想法,也是一点点而已,决非真知灼见。后来有人跟他说你儿子报上有专栏,我想他也不会特别去找来读,反倒是我岳父觉得有这么个女婿蛮体面的。

1976年,得到中山文艺散文奖,同时得奖的还有同校毕业的美术奖得主赖武雄。母校校长朱尊谊、父亲好友石油公司总地质师孟昭彝先生同来中山堂祝贺。父亲的身体看来已经不如从前,三年后去世。

在中广的那一年,我得了个当时还不算小的文学奖,直到颁奖典礼当天早上,我才到青田街父亲的住所去,跟他报告这个消息,我要看看他有没有空,有空的话,就请他出席典礼。因为,在报纸发布之前,只有包括我内人在内四个人知道此事,我一个、太太一个、岳父岳母两个。那个奖,实在说,奖金之于我们,比那个奖重要得多,我们正在付房贷,是艰难中找出来的法子。姑且一试,居然那么侥幸。真要谢谢那些不知道是谁的评审。

我看父亲,他的学问我也不懂,但是,他很沉得住气,什么事情好像都用不着大惊小怪。这可能影响了我一生,因而也影响了我的孩子,但这都不表示我们对于自家人的成就不放在心上——也许说“成绩”比较切题。没什么大事的话,就不宜张牙舞爪,这倒是家风。父亲与我,面对面少、话对话少、理解的少、表达的更少,我们父子一场四十年,就这么过去了。

申请开除

学校里的功课,我也有读得不错的时候。比如说,小学快毕业那会儿,试卷拿回家,要是在八十五分以下,就惭愧得想哭。父亲那时总是想找时间陪我,要我到他的书房读书,为我在他的大桌子边上摆了一张小桌子。他要是出门回来得太晚,我还是会等他,听到他回家的脚步声,心里就很踏实。他常常把已在床上的我叫醒,一起吃他刚买回来的水果。他明明知道我没睡,只是在等他,他也假装叫醒了我。父亲曾经想当一个好爸爸,他努力过,只是他实在不是这种料儿,就像我总是无法把课业读好。

考取了联考之后,他就天天带我去水源地学游泳,把我交给岸上顾姓卖茶水的人家照应,顾先生的儿子顾汉臣,大我五六岁,也就受父命只管两眼紧盯着我,生怕出意外。我玩水玩到父亲下了课,看着他游了几趟两岸的来回,跟他一起回家,常常还跟着一只大狼狗。

他好读武侠小说,把和平东路口“清华书社”所有的武侠小说都租来读尽了,要我也读。我的兴趣没有他大,但是父子二人谈《水浒传》、《七侠五义》等时,姐姐在巷口都听得到我们的笑声。

他是会好好地去爱一个不让他烦恼的儿子的,但怎么自己的这个儿子老出状况?读书有那么难吗?一定是故意顽劣,不肯上进。为什么不能让他做一个正常孩子的父亲?只要正常,让他可以像他的朋友跟他们的孩子一样,过有情有趣的亲子生活,该有多好,父亲一定想过。

是的,我教书多年,真的发现,肯不肯读书,也是天生的问题居多。一个人愿意读书时,没有人挡得住他,不愿意时,也没有人推得动。劝学生要读书,依我的经验看,根本没用,读不读,都是他们自己的事,我们教书的无功也无过。

初中的时候,父亲常出国,我就松懈下来,功课一落千丈,我是为了父亲才肯读书,要得到他的爱才读读书——是指读教科书。根本上依然不爱读教科书,何况还有那么多其他的更迷人的书可读。

书读不好,父亲的耐性就没有了,但我不会反抗,只有逃。我无法拿那样的成绩单去面对父亲,又放纵自己,不肯去读我受不了的校园书,我又是逃。然而人生其实逃也逃不掉,最后依然承受了痛苦,一点都没有省略的痛苦。

初中读得连连留级,父亲的耐性也到了极限,他一度要把我送到兵工厂去做工,父亲是没有丝毫士大夫观念的人,他认真地计划着。但是兵工厂厂长孙将军是老友,觉得不妥,否则,我后来也许是个小白铁工厂的工头或是老板吧?

到了该考学校时,也许我觉得再也无路可走了,便会苦读一阵子,父亲看在眼里,对我重燃希望,心情也好了起来,其实,得到了他的肯定,不见得就是我追求的目标吧?我要做我自己。在父亲已经离开尘世的三十多年后,我终于可以说出这一句话了。

我没有长久接受制式教育的耐力,只要通过了联考一关,我就再也撑不住了,从此,父子又无法相处。

我的功课不是普通的烂,而是操行学业都烂,烂到海都枯石都烂。父亲的失望、伤心、愤怒,可想而知。好在他有自己的志业,否则我怕不早让他给打死了。气头上一阵打,出了气,就算了,他没有想到什么教育心理学的问题。

我想逃,父亲想的是扔,把这个活麻烦给扔出去。我不一定逃得走,父亲不一定扔得掉,多少年来,也就是如此地周而复始。我也有许多话要说,但是父亲最不爱伶牙俐嘴,所以也不敢说。有一次,在高中的时候,总之觉得自己也很冤枉,很想辩解,又不敢跟父亲直接说,便写了好几大张的申辩书,放在他的书桌上。

第二天,我照样地要去学校,正在穿鞋,父亲踅到玄关跟我讲,语气居然十分平和,他说你已经学会那么多口舌了,不用再去学校,从此不用读书了。

这样表现的父亲,很不寻常,我的警觉性更高了些。

他认为我的表现是莫大的忤逆,后来果然有了动作。

那几天我特别地注意父亲的动静,他已经不太打得动我,会找别的法子吧?父亲是个诚实的人,搞阴谋他不在行,动机常常在言行上看得出来,而且他也不注意细节。那一次说了几句之后,他再也没有动静,这是不太可能的,他做事习惯上不会虎头蛇尾,总要有点结果。

原本话少的父亲,这两日更加沉默,我们依然在一桌上吃饭,要我添饭时,只把碗往我面前一递,往常的那一声“盛饭!”不说了,很不友善。他在日式房屋长廊下走来走去,看到我便眼露凶光,气呼呼的,我也尽量地闪开。

那天早上,父亲起来得早,我赶紧也跟着起身观察。趁他进洗手间时,飞快地跑到他的书房瞧一眼。这一瞧可不得了,书桌上一张宣纸,毛笔写了一封信,是给我读书的复兴中学陈校长的,不知道他从哪儿打听到了校长的台甫。他写道:

“永康校长座右:小儿国光愚顽不堪,品学俱劣,幸蒙不弃,复承赐列名次之外,且感且愧。如今恳请惠予开除,得以早服兵役,庶几匡于正轨,免为社会国家之累也。弟廷英再拜顿首”

我赶紧躲回我的房间,听到他出门去后,我连忙看看他的书桌,果不其然,桌上的信没了,于是就把他的身份证与图章迅速地先偷到手边。不久之后他就回来了,我赶忙骑单车出门,直奔和平东路我家附近的邮政局,强自镇定地跟局里的人说,有一封寄错了的信要收回。寄信人是我父亲,但是他没有空,要我代办。我还没有填表,他们先查了一下,马上跟我讲,刚刚走了一班邮件。

服预备军官役时,空军少尉三级

“到哪儿去了?”

“总局,在博爱路。”

问清楚了该找什么部门,我飞快地骑着单车直冲博爱路邮政总局。到了总局,填好寄达的地址姓名跟寄件人的姓名地址,他们就拿到里面去查,然后跟我回话说,找不到。

这一下我可慌了,此刻一位在办公桌上处理其他业务的先生,只随口问了一句:

“会不会是限时专送?”

我完全没有料到平信跟限时信是两个部门,我飞快地跑到拐个弯、大门在忠孝西路上的“限时专送”部,手里抓着那一张在平信部门刚填好的表格。窗口里的那位也是穿着绿衣的先生,低头看了我的表格一下,赶忙抬头,跟门口的一部已经发动了的绿色邮车大喊:

“等一下等一下!”

一边他本人也跑出来,要去阻止这一班邮车出发。

开车的邮务士听到了声音,也没关油门,只从车上下来,依言开了车子后门,拉出一个上面绑了注明有北投地区纸牌的帆布袋,这位先生把袋子径自打开整个地往地下一倒,一个大大的白底红框信封,就在浮面上,父亲沉雄开展的毛笔字迹赫然在目:“陈校长永康勋启”。

这一件事我没有让它静悄悄地过去,拿了证物,我向几位父执辈的朋友一一告状,请求奥援。不用说,父亲也吃几位朋友指责讽喻了一番,也只好闷声不响。但是我很明白,家,我是待不下去了。然而又能去哪儿呢?很费踌躇。因为我这一走,此生此世,必然是永不回头了,一定要好好计划。


出格的报复

父子二人似乎都避谈此事,彼此假作不知。可是气氛很吊诡,沉闷得让我透不过气。

事情并没有淡化,没过几天,在晚餐桌上,只有父亲跟我,姐姐那天不在家。父亲吃了一半,放下碗筷,并没有看着我,面孔是对着墙的:“你写信到日本,让人家别跟我结婚,我都知道了!”

听得出,他是强压着愤怒,一字一字说的。这个儿子的作为,已经让他到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极限。

我知道这几年颇有几人鼓励他再婚,多半是男性的友人,反对的也有,多半是女性的堂客。但是姐姐跟我都长大了,真的无所谓。我们在很小的时候,跟着姐姐反对过父亲再找一个太太,那时太小,太不懂事,怪只能怪刚刚看过卡通影片《白雪公主》,见识了那个拿毒苹果给公主吃的后娘。但是到了如今,真的还有点巴望他早日再婚,年过六十的父亲,有人照应总是好的。父亲一生只有一年多的婚姻生活,长年不交女朋友,虽然也有仰慕他的女性。他全部的生命就只有学术,到了晚年,想要成家,也是非常正常的。姐姐跟我早就有此共识。我私下还觉得他的某些古怪,是不是跟没有正常的家庭有关?我怎么可能去阻止他的婚姻?

我当然否认,然而父亲死心塌地地认为我干了这一件事,语言的辩解已经毫无作用,只让他的情绪更加火爆。

父亲心目中最理想的太太,便是如齐世英先生的夫人齐大娘一般,能为家庭全心地贡献,无论境遇的好坏,至死不渝地呵护着整个家庭,无怨无悔。我后来遇到了母亲,在母亲身上,我见不到齐大娘一丝一毫的影子,虽然我见到的母亲也不能说是个坏妈妈。

父亲早年负笈东瀛,在那个时代,日本女子他当然见过,到了他婚姻失败,他起初没有在意,几十年后却有了成家的意愿,但要找谁呢?年岁已高,谈情说爱他年轻时大概就不擅长,何况此际?倒是日本的老同学老朋友为他介绍了一位年纪也不很轻的日本女士,那再好不过了。这种种我从旁只是点点滴滴地知道,由于家人彼此之间欠缺对话沟通,彼此的想法也从来没有交换过。换成现代家庭,几分钟的讨论就可以顺利通过。

然而父亲一口咬定捣蛋的是我,目无长上,手段阴险,罪大恶极。

那样的气氛中,我根本就不会想在这个家留下去,恨不得早早离开,目前只是在忍辱偷生。除非人格分裂,我不可能去管父亲的事情,他成不成家,至少与我无关。那个年龄的少年,更不会对这些事有特别的兴趣,自己活在新鲜奇幻的世界中,爸爸要结婚,远不如一场动人的电影来得重要。

父亲的怒火难消,有一天,他把我床上所有的东西收得干干净净,连当时必不可少的蚊帐都摘了去,他是在逼我走。

姑妈在黑夜里为我设法补纱窗,让我不至于被蚊虫咬得不能入眠。

我在遭遇父亲多少次责打之后,从来没有恨过他,一点都没有,只觉得他是个好人、好学者,一直以他作为自己的榜样,希望以后也能像他那样的出类拔萃,无论到哪儿都受人敬重。然而,在当时,我却无法理解,怎么可以那么样地冤枉我?为什么那么样地要置我于绝境?连一点辩解的空间都不给我?我们可以永不见面,但怎么可以这样不明不白地分离?

我设法抄到了那位日本女子的通信地址,几乎怀着要她救我一命的心情,写了一封长信给她,称赞父亲是个好男人,也代表姐姐欢迎她。我也跟她说,我们都已长大,很快就会离家,谢谢她肯照应我们的父亲。

过了没有多久,我偷偷读到了一封依然写给父亲的、从日本寄来的信,虽然用的是我不懂的日文,其中的中文还是可以让我猜出一点意思,而且,最重要的一句话很容易识别:

“谢谢国光的第二封信。……”

再明白不过了,有人冒用我的名字写信给她,阻止父亲与她的婚姻。这位日本女士到底也没有跟父亲成婚。成年懂事之后我想,只要有一点脑筋,她就不会嫁给父亲。马教授的家庭太复杂,还是不要沾惹比较好啊!父亲去世之前,我们早就是一对再要好不过的父子了,但我从未跟父亲谈起此事,他如此错怪我,使得父子一如仇雠,逼着他面对他当年那个太离谱的、再也无从补偿的错误,我做不到。

我记得,在那个事件之后,父亲要离家去欧洲,有一段长时间的研究讲学,他出国之前告诉我,要我在他回国之前滚出去。我听得很清楚,记得很清楚。那一年,我高中二年级,偶尔,下课的时候,看一眼许多在教室外打打闹闹的同学,我也会觉得,他们好幼稚啊!但是好幸福啊!那种感觉里,并没有一点得意,反而另有感触。我已经尝到了人生的苦涩。不料,就在父亲不在家的这一段时间里,家里出了大事。

我们家的人口不算少,大大小小,包括姑丈姑妈跟六个小孩,九口之家,靠的是父亲一份微薄薪资,还有姑丈在石油公司当一个雇员的收入,以两个人很微不足道的收入过活。我总是陪伴着姑妈买菜跟提菜篮的孩子,家道艰难,我天天亲眼目睹。那一阵子,我们家长久是一分钱也不见得找得出。菜摊子的账总是赊欠着,到父亲跟姑丈的薪资到手,姑妈总是把钞票数来数去,分作薄薄的几份,一下子从这边这一份拿一点到那一份里,又从另一份里拿一点到这一份里。她只能还一部分的欠款,所以,发薪日那一天,所有的钱又分光了,家里依然一文莫名。我们在那一段时间里,吃饭大多只有一道菜,却分作三份吃,一份是父亲跟姐姐和我,一份是姑妈跟他们的四个孩子,另一份,是姑丈独自一人吃的。

姑丈在暗暗的、一个已经不用了的厨房里吃饭,这样有多少年?都不记得了。开饭时间到了,姑丈便自己到厨房里把小盘的菜饭吃了。自来自去,无声无息。

他们夫妻反目,等同陌路,已经有十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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