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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零一家:从大陆到台湾的父子残局-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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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泽东曾经说过,在中国现代有四位实业家,对国家有不可替代的重大贡献。一位是重工业的张之洞,一位是纺织工业的张謇,一位是化学工业的范旭东,还有一位便是运输业的卢作孚。
卢作孚连小学都没上过,但他的事业却经营得非常大,在一九四九年的时候,他拒绝了国民政府邀他担任台湾“交通部长”的要求,从香港把自己企业中的十八艘轮船开往大陆。抗战期间,他的民生公司的货轮客轮有一百多艘日夜行驶在长江江面上。他的事业兼及矿业、铁路、纺织、新闻事业、食品业、水利工程、医院、学校、博物馆、科学院、图书馆、体育场,又建立了中国第一个温泉公园,附有全方位的健康、体育、游乐设备。今天的北碚城区几乎是他一人之力兴建规划完成,烽火漫天之际,大家称此地为“仅有的世外桃源”。
然而他自奉极简,公司股利从未进入私人口袋,全家只花用自己的一份薪资。有一次,他生了病,家人想让他吃一只鸡来补补,居然买都买不起。他早岁参加同盟会,而其公司又以“民生”为名,所办的学校取名“兼善”,附有农场、公寓、石灰厂。他又主张计划经济,那么应该是“国父”的忠实信徒。但是在五○年代反右的时候,遭到批判,他的轮船一再地被人破坏沉于江底,在极度困难、无法维持之际,又被他最信任的人陷害,更因他的副总经理有意隐瞒政府已经打算纾困的消息,在绝望中,他竟以自杀身死。
四川、重庆的朋友跟我说,困难打不倒卢作孚,他是对于人性失去信心而死的,得年仅仅五十八岁。身后没有一文钱留给子女,遗言只交代妻子以后要依靠子女生活。林语堂曾经公开建议请他担任行政院长,平民教育家晏阳初称赞他是完人,而国民党老“蒋总统”身边最重要的智囊张群先生的说法可以概括他的一生:
“一个没有受过教育的学者,一个不追求享受的现代企业家,一个没有钱的大亨。”
他应该是共产党最高理想的象征,却死于斗争里,但今天的中共已经给予极高的评价,并且成立了专门研究其思想事业的常设机构,全四川都以他为荣,但是已经六十年过去了。
二○○七年,我到北碚,看到了当年我的出生地。更早的时候是个盗匪出没之地,却因为卢作孚的理想主义,而建设成为一个井然有序、花园一般的城市,我很为自己的出生地而自豪。父亲的婚礼在他办的中学礼堂举行,而他与父亲是好友,由他出面为父母亲安排了婚礼。我更庆幸有这样一位了不起的长辈,虽然如今我已年近古稀,依然私下愿以他为最高的榜样。
我的身份证上写着我的出生地是北碚“设治局”,到了当地,承蒙李院士见告,应为“设制局”,制造国家要使用的器材的所在。北碚有个三花市,今天也没了。当年三花市有一家公家单位的医院,里面有一位德国大夫,常常为中大的员工看诊,我,据李泽椿院士说,应该就是他接生的,可惜不知这位德国大夫的姓名。
母亲一开始就不想生下这个男孩,在八八年之前,她也不会想到几十年后居然重逢。她一开始没有记下我的生日,该是生我的那一天便很不痛快。父亲当时远在天边,母亲生下我没有几个月,她就打算撂下姐姐跟我了。母亲离开我的时候,我还不满周岁。
我一生用不着算命,因为没有八字可言。据相关文件记载,我的父母不和是在一九四一年,那么,我身份证上的年纪就比我实际年纪要小一岁了。后来问母亲,她约莫想起“应该是太平洋战争发生的那一年”,珍珠港事变为一九四一年,果真如此,我就真的要再加一岁。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更没干过什么大事,大一岁小一岁很不打紧。没有八字,少了许多无谓的烦恼。
为什么最早的记忆中没有姐姐?此事一直到了前几年去美国,会合了姐姐,从已经八十二岁的李本明姐姐处得知一点梗概。
原来父母是有过谈判的,在一个餐馆里。
母亲表示两个孩子她都不要带,父亲只好接受,但是,那个时候姐姐一直哭,父亲就说,你一直哭,舍不得妈妈,那你就跟妈妈好了。就这样,父亲只是把我给带了回家。
我在父亲家里待了多久?不得而知,齐邦媛姐姐亲眼见到过父亲抱着我写论文,想起此事,我依然心酸,因为父亲是个学术狂,当年,带着流亡并且也会打仗的学生到了湖南,遇上土匪,学生与土匪你来我往地枪战,烟硝弹雨中,他居然还在从从容容地打字写论文。这样的学者,被逼迫到要给娃娃喂奶换尿布,真是情何以堪。难怪他一生都羡慕齐邦媛的父亲齐世英先生有那么好的一个太太。
那个一直哭的小女娃娃,我的姐姐,后来又去了哪儿?据她说,她记忆里就是在育幼院里,过着有纪律的生活。姐姐一生都能守纪律,小学中学大学从未迟到早退,从来没有考试不及格,由一女中而台大,一路顺利,毕业之前还当班长,无非就是特别地能够承受压力之故。她的任何一封手写的信,从第一字到最后一个字,稳稳的从不松弛,也许就是在幼年就养成的习惯。至于是否真的在什么育幼院,后来特地邀了姐姐一起去北京看看母亲,对于过去,母亲一个字也没说,我就特地安排,让姐姐在某一天可以与母亲单独相处,找了一家大饭店,让她们一起住一夜,但母亲依然什么也没提,姐姐从此也不问了。
在北碚生活的稚年中,与杨家骆教授府上有一段渊源。
母亲出走,有时由杨府照应着我,杨家骆夫人在那一年怀了头胎,就是杨思永,太夫人开心得很,说是我把他们家的长孙给接来了!我自然在杨府也受到了宠爱。杨府有一阵子住在北温泉公园里缙云寺的右厢房,母亲上山下山必然经过他们家,来往自是频繁。缙云寺方丈为当时三大名僧之一的太虚法师住持,我的记忆中没有跟什么老和尚来往,然而遇见他的机会总是有的。我的老友王士弘教授,当年已经是中大的学生,他曾经一个人到缙云寺玩耍,口渴难耐,居然把供佛的茶水一杯杯喝个精光,小和尚见到直呼不可,年轻的王士弘赶紧跑,却迷了方向,跑到了太虚法师的小院子里,惊动了老和尚。老和尚十分慈祥,只说让他喝吧,还命追赶他的小沙弥好好带他出山门。
与罗裕昌、齐邦媛在罗府,距离我们家只有步行十几分钟的路程,时间约为三十年前。
也许他常常游山观庙之际,幼小的我曾经与他相遇,只是当时彼此不识而已。
就在杨家骆伉俪结婚的草坪下方,有一竹屋,此处就是郭沫若当年居停的处所。旁边有一座小小的宫廷式红屋,李院士曾经在里面上小学,冯玉祥莅临,还发动了他们这些小学生,沿途挥舞旗帜,壮其声威。
合川
父亲与郭沫若倒有一段故事可说。
父亲人高马大,是典型北方汉子的体型,郭则精瘦矮小,但是两人的酒量都不错。有一日,大家撺掇他们两人比比看,到底是谁的酒量大?于是一杯一杯地干,后来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郭沫若怎么样就是领先一杯。既然总是郭领先,父亲就服输停杯了。停杯了还是不太服气,父亲就说,你会喝酒也没有什么了不得,小个子,要是比吃饭,你就不行了。吃饭应该是父亲的专长之一,他主张无论做什么事,要“先当饭桶”,一个人连吃饭都不行,遑论其余。然而如今我看,当时的大后方大家很穷,比吃肉是比不起的。
郭沫若也真的喝多了,居然也肯比饭。这一趟便很明白地颠倒了过来,无论吃几碗饭,父亲总是领先一碗。大约吃到了第七第八碗,郭先生服输。这么样可以说双方打了个平手。
此时不知道是谁的提议,比比爬山怎么样?
当时已经半夜,这些饱学之士还真的有点无聊,就真的要比赛爬山。
在北碚附近,有一座钓鱼城,此城非同小可,拔江而起有数十丈高,上面顾名思义,为一块很大的岩石台地,南宋时窝阔台便打到了对面的合川,眼看就要渡江而来。但是当时的南宋已经有火药可用,早早就在钓鱼城上建筑了许多的炮台,大炮可以做两百多度的旋转,今天也还有当年制作火药兵工场的遗迹。蒙古兵在对面的合川正要大举渡过嘉陵江,不料宋军发了几枚大炮,飞越江面,直捣合川蒙军营地,蒙古兵没遇见过火药,吓了一大跳,便再也没有渡江而来。没多久窝阔台去世,有一说就是被这几发大炮吓死的,这一点好像没有什么明显的证据。但是蒙古兵没有渡江却是事实。
设想当年要是南宋没有发几炮到对岸,历史势必要改写,有人说,顺势而下,那么南洋必然也落入元人手中。
父亲与郭沫若便打赌看谁能从江面往钓鱼城爬,先到上面台地的获胜,地质学家哪个不能上山下海?真要爬,输赢可想而知。但是否那一夜真的爬了山?我已求证无门。
在钓鱼城,我跟同游的李院士、杨家弟妹等说着这一段故事,并且提到他们一伙人都是从江面爬石阶而上的,要费一点力气。导游却没有听说过江面可以直接拾级而上的石阶,那我说的故事靠不住了?没想到讲着讲着,正好到了一处高高的临流石台,乱葛野树间可以辨认得出有往下陡峭的青石台阶,问了问当地的人,他们说此处的台阶已经多年不用了,几十年前直通渡口,可以到对岸。我想没有问题,郭马二老正在此时,联手显灵,让我发现他们当年夜半比赛登山之处,妙哉!妙哉!
重庆
一直到近年,我常常做同一个梦,几十年来不得其解,二○○七年到了北温泉公园,方才恍然大悟。
我总是梦见大水灾,从一处山坡往下望,黄黄荡荡一片汪洋,下面有一座篮球场,水淹到了球板,水面上只看到许多的屋顶,桌椅杂物漂流水上,载浮载沉。就是这么样的景致,一再地在梦中出现。
六十多年之后,我们到了重庆,就在数日之前,居然连日大雨。江水滔滔黄泥滚滚,许多岸边的树木也都淹到了水里,林脚大多淹在水下,此为三四十年来之仅见。顺着金刚坡,绿荫遮盖不见天日,透着树影往下瞧,也只见一角一角的黄泥江水,急流中盘旋回转不已。长江大桥桥面,离水只有几尺,近处虽然不见淹在水中的篮球架子,但是逼在脚下的江面却十分眼熟。
六十几年前,应该也是发了大水,吓到了这个小孩,噩梦几十年不退。说也奇怪,从那次以后,就再也没有梦到过发大水了。
2006年,又见到与儿时所见一样暴涨的嘉陵江
重庆江津所见长江上游对岸速写
四十一年前,我与内人闪电结婚,热闹了一阵,当时证婚人就是杨家骆教授。他在讲台上说了一段我小时候的故事,同样跟江水有关。
我从合川让李家的人送到杨府去玩,乐不思蜀,但是总要回去的,心里有点不痛快,但又想不清楚怎么回事,就一个人坐在大雄宝殿前的台阶上,望着嘉陵江水,轻轻地叹了口气——这是杨家骆教授的说法。
叹这一口气却让杨教授听到了,很是心疼,便把我抱了起来说道,不想走就别走,留在我们家吧,留在我们家吧!
当然后来还是回到李家,然而也证实我不一定是真的没有人要的孤儿,只是父母亲对我的兴趣不大而已。
母亲不要我,父亲也没有兴趣要带孩子,这一件事便传开了去,当时有一位名学者,也是父亲的好友,说了一句听来负气、却很重要的话:
“马国光没有人要,我们要!”
这一句话决定了我一生,否则又是一番人生。
这位先生名为李捷,也是一位地质学家。有名的周口店北京猿人的发掘工作,最初就是由他主持的。曾经担任过淡江大学美国研究所所长的李本京,就是他的小公子,本京兄原名学涛,我呼之为涛哥哥,至今不变。
李教授是河北人,字月三,出身于贫穷家庭,是个遗腹子,因为善读书,悟性高,当时家里的环境困难,无法供应他的哥哥跟他两人同时读书,母亲便决定只让他一个人读书。为了感念母亲与兄长相让,他一生不分家。在抗战期间,一家十余口到处颠沛流离,却从不分散。他是“中国制造”最早的二十二位地质学家之一,跟从章鸿钊、丁文江、翁文灏等在北平地质调查局学习地质学,是当时国家急需的专门人才。这一批学生在三年期满毕业之后,接受国内国外专家的评鉴,得到的评语是:
“此次毕业生之成绩极佳,其程度甚高,实与欧美各大学三年毕业无异,为中国科学发出第一道的光彩。”
周口店发现北京猿人头盖骨的山洞
在一九二○年代,他参与了由章鸿钊、翁文灏、丁文江绘制中国地质图的工作,当时把全中国分为六十幅图,他参与了其中三幅的测绘。其余的地质图由于局势动乱不已,大部分并未完成,而这三幅图就成了开山之作。一九二七年,他主持周口店的开挖工作,虽然他不是直接挖出北京猿人头盖骨的人,同为地质学家的贾兰坡却对他与瑞典学者布林予以肯定,他说:
“公平地说,李捷先生是立了头功的。”
抗战期间,为了调查地质,他带领了许多专家团队,足迹踏遍了大部分的中国领土,胜利之后,担任河北省建设厅长。但是一生辛苦,中共建国,一家子被海峡分隔。他与长女李本昭留在北京;续弦夫人则与前妻之子李本鹏,己之所出女儿李本明、小儿李本京来台。到一九七五年,女儿李本明从美国去探望他,他在“文革”中被下放到宁夏青铜峡五七干校,银川之会,已经是分离的二十八年之后了,两年之后病逝银川。乱世人家,花果飘零,这只是其中的一个小故事而已。
李夫人自己生的三个儿女,本昭、本明、本京,本昭仓促中没有来得及带到台湾,本明在台大完成了她的大学医学教育阶段,在美国拿到医学博士学位,从事医学教育直到退休。本京原先是政大外交系毕业,同样也在美国拿到了博士学位。李夫人去世时,本京还在上中学,都是自力自学而有所成。前妻所生李本鹏是台大植物病虫害的教授,已经过世,享年八十余岁。本鹏兄喜欢说笑逗乐,娶田家大姐为妻,是小孩子心目中的开心果。田家田曦伯伯曾是“老总统”的机师,空军将领,也是父亲的好友,活到九十多岁,就在例行看诊时倒在医生怀中安然去世。我忘不了田伯伯探视在病床上的父亲时,直唤着父亲的号:“雪峰!雪峰!你怎么这样了?我来看你了!”哽咽中老泪纵横,语不成句。这就是那一代患难中的情义。
大陆的“文革”对李捷先生造成非常大的伤害,原先他的地质、水利专长都没有用到,被轰出了北京的住家,发配到宁夏青铜峡去养猪,那个时候他已经七十六岁了。他八十三岁在银川病逝,余生中一直没有能够回到他热爱的北京老家。
李捷先生具有侠骨柔肠的性格,他在听说朋友的小孩没有人要,就不假思索地说出“马国光没人要我们要!”反正他们家人多,多一个娃娃也无所谓,就当是自己多个小儿子吧。
才回家就吩咐了夫人,快快把小娃娃带回家。李伯母就赶忙从合江乘船到北碚把我接了去。在船上,我不住地哭,其他的船客便问道你的小孩子怎么了?李伯母回答说,是我的小孩子,能哭成这样吗?
李捷先生撂下这一句话没有几天,又出发远地探勘地质了。我在李家一直受到夫人极为周到细心的呵护。起初本明姐姐还在读重庆国立第二中学高中部,要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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