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记百味-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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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记百味
作者：＇日＇吉本·芭娜娜
译者：陈宝莲

内容简介：
　　　　一向以精准利落文字打动读者的吉本芭娜娜，推出了这本美食杂记：《食记百味》，这也是她漫长作家生涯的首本食记。这本散文杂记以100篇短文记录芭娜娜日常饮食的点滴，特别注重在她与小儿子小不点共食的回忆，记录到孩子六岁的母子幸福时光，亲情暖暖。

　　　　自称“宇宙第一饕客”的吉本芭娜娜，她的日常餐桌都是些什么样的菜呢？从《厨房》到案前再到“厨房”，好久不见啊，芭娜娜终于回来了。


1
　　　　傍晚，突然下起雨来。
　　　　我和两岁半的儿子坐在朋友的保时捷上，眼睁睁看着乌云在天空渐渐扩散。
　　　　小不点第一次坐保时捷，兴奋地动来动去，可是当朋友打开车顶，变成敞篷车时，他立刻安静下来，喃喃自语：“敞篷……”人在感到惊喜时，真的是喃喃自语甚至兴奋大叫。
　　　　他完全不在乎大颗雨水滴落脸上，只顾着享受敞篷车的乐趣。
　　　　那天上午，韩国朋友送来大量的韩国泡菜和韩国海苔。
　　　　朋友是做企业咨询之类重要工作的人，但电话里的声音只是普通的韩国“妈妈”的声音：
　　　　“有一点酸噢，可以煮汤，只要放豆腐就行！”
　　　　因为没有豆腐，于是只把泡菜、胡萝卜和韩国海苔放进鸡汤里，稍微炖一下，做了泡菜鸡汤。
　　　　拜韩国海苔之赐，汤中带有麻油香，有点辣，吃下后大量流汗，是让身体清爽的汗。
　　　　然后，用人家送的柴鱼片拌紫苏、大蒜、茗荷和小黄瓜，浇上用天然海盐、大葱、蒜头、胡椒、少许辣椒和酒调制而成的盐达蕾酱汁。
　　　　海葡萄要拌麻油、鱼露、醋和柚子胡椒酱汁（枝元奈保美的食谱）一起吃。我在冲绳学到，海葡萄浸酱汁后会因渗透压而萎缩，所以必须在吃的时候再蘸酱汁。
　　　　泡好的泰国宽粉条则和番茄、泰式炒面酱、大蒜一起炒成意大利风味的炒米粉，当作主食。
　　　　小不点吃了很多海葡萄和炒米粉。这些都是他生平第一次尝到的滋味。
　　　　饭后，吃着中元节时人家送的麝香葡萄。
　　　　小不点还不太会剥葡萄皮，不停要求一起吃饭的朋友帮他剥，吃得笑呵呵。
　　　　朋友又是帮他剥葡萄皮，又是开车带他去兜风。
　　　　在身边这些人的小小爱情呵护下，仿佛每个人都在抚养他。
　　　　我想，这辈子大概都不会像这段时间这样经常在家做饭吧。
　　　　育儿中的三餐是家族之餐。像是把家人结合为一的仪式。其实，是什么都无所谓，只要能够高高兴兴在家吃饭就好。在孩子喜欢外食以前，我还有一段这种充裕的时间。


2
　　　　我的老同学，也为这本书出力不少的朋子，就住在附近。
　　　　她一直就是那种很会做菜、对食物感触敏锐、很适合做行政主厨的人。
　　　　大学时在她租的公寓里，我享受到生平第一顿的泰国绿咖喱。她只花二十分钟，就做出切工完美的茄子咖喱。是我平生未知的美味。虽然是用咖喱酱，但速度还是超快，而且在很多细节上都有下一番工夫。从那以后，她毫不动摇地直奔料理大道。
　　　　有一天，我们在路上不期而遇，她强烈向我推荐Kaldi　Coffee　Farm的“Royal　nuts”，好像是小鱼干、香辛料和坚果混合的泰式风味零食。
　　　　因为偶尔才有得卖，所以每次有卖时，她都抢购不少囤放。
　　　　这么说起来，我想起她大学时总是津津有味地嚼着小鱼干和略带甜味的烤花生，这在年轻人的零食中非常罕见。莫非那个传统至今还留存在她心中？我莫名地高兴起来。路上巧遇朋友，聊聊附近好吃的东西，这种事情可以列入这世上幸福的前几名。
　　　　没有约定，再次见面也不容易。但，总是能够见到。才说完“再见”，很快又不期而遇。在没有电车和私家车的时代，朋友见面都是这样吧。只见到认识的人，也特别重视认识的人。
　　　　有天下午，她发电邮过来：“上次那个东西有在卖，我买了七罐。”不愧是坚果和小鱼干女王。我想，再怎么爱吃，一次买七罐不会太多吗？虽然这么想，可是我也买了四罐。真的只能说，泰式风味好吃得不得了。不知是因为加了泰国柠檬的关系，还是因为辣的关系，开罐瞬间，泰国的气氛原封不动地洋溢开来，搭配啤酒，风味绝佳。
　　　　虽然有点辣，小孩一样吃得津津有味。
　　　　朋子另外传授我只用Kaldi卖的“昆布屋之盐”和鸡蛋做的炒饭，也很好吃。
　　　　她说，关键在于一粒粒盐触及舌头后的无穷余味，但如果贪多，加入葱花和其他配料，味道就毁了，绝对只能加这两样。
　　　　不愧是职业级的料理好手，不但精确做过实验，最棒的是这种减法概念。其实，每次遇到职业级的料理达人时，我总是有个感想，越会减法的越高明。过分的无谓增加，在任何世界，都是外行人的发想。
　　　　我用盐、苦瓜、胡萝卜、韩国泡菜和鸡肉做韩式拌饭。煮好的白米饭浇一点麻油，铺上这些配料，拌匀后吃。
　　　　胡萝卜炒熟，苦瓜烫熟，都拌上麻油、盐和鸡粉。肉是酱油味的鸡肉松，和泡菜一起盛在饭上，最后撒上芝麻、韩国海苔和辣椒丝。胡乱拌匀后，用大汤匙代替韩国的长柄汤匙，大口舀着吃。
　　　　痛快的夏日风味。
　　　　小不点毕竟不能吃辣，只好帮他弄了儿童版的不辣拌饭。好希望有一天我们能一起在炎热的夏天吃这个。


3
　　　　新泻的“梦屋”温泉旅馆老板送来新鲜的毛豆、小黄瓜和猪肉。
　　　　看到这些新鲜的食材，立刻涌起想去梦屋泡汤的心情。那家旅馆完美无缺的米饭、丰富的早餐小菜，一切都教我怀念。想起了这些，也跟着想起那桧木浴池、干净的走廊和年轻老板娘的笑脸。还有在不同季节和不同朋友前去时的美好回忆。
　　　　怀孕九个月时，我兴冲冲地想做一趟产前的最后温泉之旅，可是出发那天早上突然发烧到三十九度。想到对胎儿的负担，只得委屈放弃，打电话给梦屋。我说：“会支付取消预约的费用。”年轻老板娘回答：“不用啦，等你平安生产后再来嘛。”
　　　　那是拒绝十岁以下孩童入住的高级旅馆，当下不能去，我遗憾不已，但是老板娘告诉我，别院很快就会落成了，那里可以带小孩入住。
　　　　是别院先落成呢？还是我的孩子先落地……
　　　　毛豆（打开真空包装袋，熟度和咸度恰到好处，可以立即食用）和小黄瓜冰过，和家人一起吃。新鲜美味。刚摘的小黄瓜透着青涩味，尝着就无比高兴。
　　　　虽然现在已是新泻清晨采摘的新鲜蔬果，傍晚就能在东京吃到的年代，我还是梦想能亲身走一遭梦屋，泡泡温泉，肚子饿得瘪瘪地痛快大吃一顿。


4
　　　　天气阴郁潮湿得像是只能吃酸溜溜的食物，于是煮了椰汁鸡肉。
　　　　先用樱花虾和鸡胸肉熬出汤底，放入香茅、泰国姜、泰国青柠的叶子、一点点泰国小辣椒（光是这样就很辣了），再挤些莱姆和柠檬汁，放入大量的番茄，当然还有椰汁，还放了绿豆芽。
　　　　味道介于味噌汤和酸辣汤之间，比纯正的椰汁鸡肉清淡一些。
　　　　然后把小不点叫过来，给他喝一点尝味道，“好难喝”！口味有点偏大人吗？但他还是吃了鸡肉和豆芽。我想就这样一点一点让外国口味自然而然融入他的味觉里。
　　　　只要什么都能吃，将来在任何国家都能过活。
　　　　我希望他知道各式各样的味道，多方比较后，拥有广阔的味觉领域。也希望他将来会觉得，妈妈做的饭菜“虽然差劲，但有得吃就是幸福啊”！


5
　　　　台湾菜和中国大陆菜几乎没有不同，但总有一点自由发挥的感觉。或许是我没去过中国，才会这么想。
　　　　感觉上传统台菜和客家菜都很像日本的古早味，是因为有点湿度的气候关系吗？还是因为台湾有许多日本人？虽然有不是很好的历史因缘，但日本人的存在，还是让文化产生了一些混合吧？也可能有互相教习做菜的和平场面吧？
　　　　和朋友阳子利用零星的时间办完事，想吃点东西时，总是走进台菜馆。点了水饺、炸鸡、担担米粉、炒空心菜。都很好吃，可以自行调整辣味，随自己高兴蘸豆瓣酱吃，饺子皮很有弹性。
　　　　最后吃了爱玉。黄色果冻状的东西，每次吃它，都生起一股怀旧情绪。外公家附近有家爱玉冰店，我小时候就知道这个甜点为什么有这么奇怪的名字，但长大以后才知道这是用只生长在台湾的植物做成的食品。位在日本南方的台湾岛，有很多南国的水果和珍奇植物。
　　　　我在台湾的每一餐，虽然不是都好吃得要死，但也绝对没有失望之时。到了台湾，吃不腻的味道和那些店的味道一模一样。只要不是去相当特殊的店，总觉得口味都很类似。那些大火快炒的新鲜蔬菜和分得很细的五花八门肉类。
　　　　那是随时可以大快朵颐的地方。
　　　　那样的地方，人们的想法也很丰富，没有尖锐冷漠的心情。或许是因为可以很便宜就吃到颇费工夫的美食，即使阮囊羞涩，也不那么畏缩。
　　　　餐馆老板都很爽快，乐见顾客把吃不完的东西打包回去，很像以前的日本。店里面有年轻人、老人、欧吉桑和欧巴桑，感觉很好。
　　　　不过，最近有个想打包食物回去、却被断然拒绝的遭遇，有点难过。
　　　　在这万事都要追究责任的现在，店家大概是为了逃避顾客事后食物中毒的责任，索性一切都禁止外带。
　　　　不久前，我和京都来的朋友在一家咖啡厅吃巧克力布朗尼，因为还剩一点，朋友问：“可以带走吗？请给我铝箔纸。”结果遭到严词拒绝：“本店禁止携出一切食品。”朋友说：“你们不能假装没看见吗？我是京都来的，可能不会再来了。而且这也不是生鲜肉品，我马上就会吃掉。”百般恳求，服务生始终沉着脸摇头。
　　　　是不是太不通融了？我们嘀咕着，带着有点落寞的心情离开。果然，来年再来，那家店已不见了。
　　　　虽然那是一家非常古老、茶和咖喱都很好吃的印度风味名店，还是……是因为不能快乐工作而歇业？莫名有那种感觉。
　　　　转个不同的话题。鱼柄仁之助好像写过：“连锁店大肆扩张时就有计划倒闭的可能性。”我才知道有这种可能性，之前没有想过。
　　　　就像土地不是拿来居住，而是当作投资对象一样，让我不以为然。
　　　　我总以为人们是出于“想吃好吃的食物，若能以此维生，更是幸福”的想法而开餐厅，事实未必都是如此，因此更觉悲哀。
　　　　想到在计划倒闭以前，那些受雇每天工作的人和运送到那里的设备及食材，就觉得虚无得不知如何是好。
　　　　我可能太天真，认为这社会有很多不是作为事业的店，才会变得富裕。我喜欢作为日常的店，或是作为款待的店。我喜欢把自己融入店里人的日常中。
　　　　人不都想这样吗？
　　　　为了倒闭而故意开店，这是视金钱为神的想法。如果视工作为神，也不以为耻，就不会有这样的想法。


6
　　　　我和事务所同仁、一个朋友、一位编辑，还有家人，到常去的烧肉店，点了很多东西，说说笑笑、吃吃喝喝……消磨了好长一段时间。
　　　　并不是我们敢在店里放肆，而是要感谢店家的包容。
　　　　店家不仅因为我们是老顾客在这里消费许多，也因为长年的感情而多所包容。这让我们能够彻底放松心情，吃喝说笑。当然，在外用餐，难免有装腔作势的心情，这固然是重要因素，但以“大家一起去看店里人精神抖擞的样子”为基本，是最快乐的。
　　　　在那家店里，可以自己在带骨小羊排上撒胡椒盐，慢慢烧烤。羊肉又软又嫩，品质不输法国餐厅，但必须小心不能烧烤过度。感觉好奢侈。
　　　　同事加藤若无其事地嘎吱嘎吱嚼着酱油腌渍的青辣椒，我很惊讶。那是我只吃零点一厘米就要赶快喝口啤酒冲淡的辣度。韩国人大概比加藤更能吃青辣椒。
　　　　肉馅里加入青辣椒、辣到爆的饺子汤，夏天爽口，冬天暖胃，适合任何季节。
　　　　听到有人说：“想不到这么矮，一百厘米都不到。”转头张望，原来是店里的人用柱子上的身高表在帮我儿子量身高，再用麦克笔写上姓名日期做记号。
　　　　让我的孩子和其他来过店里的许多小孩一样刻上名字和身高，留下记录，我自然高兴起来。店家简直把我的孩子当作亲戚了。
　　　　生完孩子，第一次来这里时，老板夫妻就像亲人般笑容不断，我还一边喂奶，一边喝海带芽汤（听说对产后的身体很好，他们特别为我煮来庆祝）。
　　　　我心爱的狗快要死时，也是跑来离家最近的这家店。
　　　　那天，我从早起一直守在狗身边，什么也没吃，肚子饿扁了，抽出一个小时跑到这里，吃碗热腾腾的烧肉汤饭。回家时狗还在等着。在店里时，我知道只是时间的问题，低头想哭。店里的人知道原因，飞快出菜。狗就撑着那一小时等我回去。
　　　　我像往常一样，在狗的旁边折袜子，心里想着，啊，今晚还可以照顾它，至少还有今晚，真好。小不点和爸爸在对面房间说话。姊姊似有预感，打电话来：“让我跟拉布说说话。”我把听筒放在狗的耳边，姊姊说：“我们一定还会见面的。”狗大概就此安心踏上旅程，很快停止呼吸。它的最后瞬间是那样幸福。
　　　　那时，我匆匆咽下的烧肉汤饭味道，变成缠绕这一切的爱的回忆味道。


7
　　　　家庭帮佣，光是那个概念，就让人有点伤感。
　　　因为你知道那是不能永远相伴不离的人。而且，他和朋友不同，共度日常或是离别，都不是自己单方面能决定的。
　　　　我娘家没有请帮佣的精神余裕，因为我们家人不喜欢有外人待在家里，所以我不是佣人带大的。因为姊姊会照顾我，所以也不需要。
　　　　现在，爸妈都老了，行动也不方便，姊姊要照顾他们。无法同时包办带孩子和所有家事的我，因此需要不同的人来帮忙。
　　　　家里就像我亲自坐镇监督、工人进进出出的杂沓工程现场。我还不习惯，当然，对创作而言，这也不是理想的环境。
　　　　但是，从整个人生的观点来想，有这样的一段时期也不错，因为这种没有意义的喧闹时期，只在孩子还小的时候吧，我觉得这样也好。
　　　　那些帮佣之中，当然有不可理喻的人，但是有更多好人。
　　　　彼此都是人，如果脱离这层认知，那就什么都搞砸了。把别人当作机器，放入薪水和工作的框架中，彼此就会产生不满。如果自己是帮佣，又能忍受什么样的条件呢？如果不能时时抱着这样的念头，就无法让别人真心真意帮忙做家事。而且，还需厘清熟稔后也不偷懒、一直保持工作意识的条件后，彼此才能稍微松懈。
　　　　所以，家庭帮佣还是一种困难、无法长期存续的制度。
　　　　如果相处得好，帮佣有时就像母亲一样可以依赖，有时又像同乡好友，可以共享快乐时光。
　　　　那些共度的短暂时间虽然像烟火般瞬间绚烂，却是可以留在心底的回忆。
　　　　前些天，我要带猫去医院，它躲到桌子底下不肯出来，我正发愁时，帮佣M看不过去，走进房间。
　　　　我们计划把网子轻轻垫在猫的身体下面，一人把它拖出来，另一人戴上手套，等着抓它，我们为了不伤到猫的心身，把网子轻轻垫在它下面，可是猫的体重超出我们预料太多，根本拖不动。猫就悠闲地趴在网子上，继续躲在桌子下。
　　　　僵持的紧张瞬间瓦解，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