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云-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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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房中的茜红帷幔仍然霞烟似的微漾，绸缎表面却多了不少长短不一的裂痕。
名贵的摆设乱七八糟掉了一地，众人的心情亦是乱七八糟、烦扰不宁。
“尚香妹妹和我姐姐的武艺皆是出类拔萃的，”小乔说道，“能够同时制服她俩的人，海内寥寥无几。”
“而且双方都无大伤。”陆逊接着道，“尽管这场打斗很激烈，但房中并不见血迹。掳走公主殿下以及大乔夫人的人，出手不仅快，还十分的稳准。”
孙权面色甚是凝重，问众人道：“诸位可能估计这帮恶徒的来头？”
张飞道：“这还用问么！当然是刺客的同伙、惜花堂的贼子！”随而骂道：“这帮子龟孙王八蛋，竟敢掳劫俺大哥的新婚妻子！俺张益德定要灭他们全家！”
周泰却摇了摇手，道：“他们不是惜花堂的人。我已拷问过被擒的刺客，那带头的刺客乃是梅德的弟弟梅蘋，他说他们此行只为刺杀吴王，所以掳劫公主之事应与他们无关。”
关羽反驳他道：“小人之言，岂足信邪？我同意三弟的说法。惜花堂先派刺客行刺吴王，一则分散我等视线，二则调动王宫守卫，他们便可趁机潜入公主婚房造次。这招恰是声东击西。”
孙权沉默，不置可否。
周瑜抄起一段红绸，觑了一觑，道：“掳走尚香大人的，确实不是惜花堂的人。”
张飞冲口道：“你怎晓得？”
他的嗓音居然在抖瑟。
他平常说话绝不抖瑟，此际所以如此，只缘他的目光正投注在周瑜脸上。
平常的周瑜也绝不令人抖瑟，那般明媚韶秀的容颜，是催人心跳、诱人发热的，就算板着脸、一派冷漠，犹然催人心跳、诱人发热。
可今天的周瑜却不同。
虽然他的腮颊还是很白，却不是平日那赛雪欺霜的亮白；虽然他的眼神还是很犀利，一层阴晦的蒙雾却在将这犀利深深磨蚀。
他还是那么美丽无伦，但又那么憔悴、疲惫、虚弱，任何人看到他的模样，皆会忍不住心碎、心疼。
张飞也是人，因之他心里极不是滋味，连说话都抖瑟了。不过他本是个正直的好汉，对周瑜自然没甚么歪念，只暗暗的叹道：“若此刻子龙老弟能陪着他、照顾他便好了，唉……”
赵云在解毒疗伤，周瑜已把这一情况告诉了众人。他此刻倒不希望赵云来照顾自己，反而希望自己能去照顾赵云。
然无奈的是，眼下他实在走不开。
他把手里的红绸呈给众人过目，道：“大家看看，这些裂痕是否很奇特？”
只见这块绸缎上共有四道裂痕，每道裂痕间的间距粗细均匀、近乎一致。
陆逊道：“这应该不是刀剑造成的。没人会拿刀剑的锋刃在一块布上削四次，且间距这么均匀。”
周瑜道：“正是这个道理。决战搏斗，往往生死一线，谁还有心思拿兵器玩花样、展示技艺？”
“他们大可以用其他的兵刃。”关羽拂髯道，“比如说钢爪。嗯，这痕迹还真像是钢爪留下的。”
周瑜淡淡的道：“我亦猜测是钢爪。可据我所知，惜花堂惯用的兵器是飞镖和长剑，并非钢爪。”
刘备道：“会不会是贼人故意混淆视听？”
周瑜道：“有这个可能，但没这个必要。他们既已堂而皇之的行刺主公，就不会在劫持公主一事上藏头露尾。”
刘备讪讪的道：“嗯……周瑜大人分析得有理。”
小乔补充道：“何况潜入王宫劫人原与拿生命冒险无异，他们又怎会放弃自己擅长的剑和飞镖、改用生疏的钢爪呢？”
刘备道：“有理……有理……”他的面色与孙权的一样难看。
孙权丢了妹妹与嫂嫂，刘备丢了新婚的妻子，这于吴蜀两国来说都无疑是个莫大的耻辱。而最要紧的问题是，掳劫孙尚香与大乔的究竟是什么人？他们有着什么目的？
谁也没法解答这两个问题。
“眼下我等唯有静观其变。”诸葛亮肃然说道，“他们掳去尚香公主与大乔夫人，必然是对吴王殿下有所要求。我等姑且看看他们下一步的行动，再作筹谋。”
孙权点头。他只能点头。


骑手套好了马车，骏马嘶嘶打着响鼻。
周瑜憔悴的脸庞上露出了笑色，清雅绝艳，逼人窒息。
小乔跟在他身旁。
她始终显得很有精神，大大的眼睛里闪烁着活泼的光芒。
她的姐姐遭人掳劫，安危未卜，她一点儿不担心、不忧虑吗？
也许她只是相信周瑜一定能救出大乔与孙尚香。
也许她只是不愿给周瑜多增烦愁。
她虽然仅是周瑜的挂名妻子，但她却很明白一个妻子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两人正要坐进车厢，一个声音自路边响起，问道：“周瑜大人可是要去探望子龙？”乃是诸葛亮。
周瑜回首道：“孔明兄问了句废话。”
诸葛亮笑道：“我这人的确废话挺多。但我现在刚巧有几句正经话欲与周瑜大人说，不知你方便否？”
周瑜目光变得寒峻起来。他知道诸葛亮一旦要说“正经话”了，那必然是有非同小可的事情要交代。
小乔嗲嗲的道：“我需要回避吗，孔明大人？”
诸葛亮笑呵呵的道：“不用，我们就在车里谈吧。”

马车向仙韵坊驶去，车厢有些颠簸。
“昨晚的情形真是很危急，”诸葛亮拂扇道，“但，也很蹊跷。”
他仰首换了口气，接着道：“怎么说呢，刺客来得太容易了，容易得教我觉得不可思议。”
周瑜不语。
诸葛亮道：“吴国公主在王宫举行婚礼，王宫的守卫应是异常森严的，恐怕连只耗子也钻不进来，那些个大活人又是如何趁人不察闯入宫中的？”
周瑜仍旧不语。
小乔咯咯的笑道：“孔明大人真会说笑呢！刺客还能怎么闯入宫中？肯定是飞檐走壁咯！”
诸葛亮道：“可我认为他们的轻功尚未达到此种境界、足以飞檐走壁而不动声息。即便梅蘋有这个本领，他的四个伙伴却绝无这个修为。试想若他们五人都练就那等上乘武功，昨夜我们焉能擒住他们？”
小乔笑道：“那他们是如何入宫的？难道是吴王请来的不成？哈哈！”
诸葛亮的神态极是庄严，他极是郑重的道：“依我愚见，刺客就是吴王召来的。”
“什么？！”小乔惊诧得差点咬到舌头。
周瑜纤长的秀眉微微一蹙。
“大王自己召刺客来刺杀自己，这算哪门子道理！”小乔激动道，“孔明大人你莫胡诌！”
诸葛亮双眼看着周瑜，一字字的道：“吴王当然不会找刺客杀自己。他要杀的，另有其人，行刺吴王只不过是故布迷阵的障眼法。”
小乔一颗心突突剧跳，颤声道：“你……你这甚么意思……你想说大王要害周瑜大人么？这不可能！”
诸葛亮低头一笑：“功高盖主，确易引发君王忌妒、招致杀生之祸。然而吴王要害的人，也不是周瑜大人。”
小乔松一口气，却马上又问：“那大王要杀谁呢？”
诸葛亮沉沉的一叹，道：“子龙。”

车厢里静得厉害，似乎就连车外的风声轮蹄声，亦一瞬间消失不再。
过了很久，小乔张启樱唇，打破这份窒闷的寂静。
“我不懂。”她道，“大王与赵将军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害他？惜花堂才是大王的大仇家，哪有人请仇家帮忙的？仇家又怎么肯帮仇家的忙？”
她一下子问了三个问题，要诸葛亮全部解答。
诸葛亮道：“今日的惜花堂不一定是当年的惜花堂，或者惜花堂早已分家，或者梅德梅蘋两兄弟彼此反目，或者那些刺客仅仅顶着惜花堂的名头犯事，这很难弄清楚。我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吴王很恨子龙。”
“我还是不懂。”小乔道，“大王干嘛要恨赵将军？赵将军只是蜀国的一个将领，身份地位均不可与大王相提并论，而且他对大王也没威胁。”
诸葛亮低低的笑道：“子龙的地位的确不可与吴王相比，但他对吴王绝不是没有威胁。也许这已然不是威胁这么简单。子龙，他得到了吴王可遇而不可求的宝贝。”
小乔随即问道：“甚么宝贝？”
诸葛亮笑道：“瑾瑜，绝世无双的美玉。”
小乔怔住。
瑾瑜，绝世无双的美玉，岂非就是美周郎、周瑜周公瑾？
吴王孙权也喜欢周瑜么？就如他的兄长孙策一样？
“孔明兄，你想太多了。”一直缄口不言的周瑜轻轻吐声，“我与主公乃是手足骨肉之情。”
诸葛亮道：“周瑜大人把吴王当手足，吴王却未必把周瑜大人当骨肉。既然孙策将军能对周瑜大人生爱，吴王为甚么不可以？你待孙策将军难道不是手足骨肉之情？”
周瑜又缄了口，若是陷入了沉思。
小乔说道：“如周瑜大人这般的天人，世上谁能真正不动心、不仰慕呢？大王喜欢周瑜大人，这倒不奇怪，但我仍想不通，惜花堂的卷土重来当真是大王自己策划的？”
诸葛亮道：“我原先也以为这是孙家的宿仇旧怨，直到昨晚刺客大闹婚宴，我才起了疑。后来我把所有事情连一块儿琢磨了番，越发感到其中暗藏玄机……”
“等等……”小乔打断他道，“你适才说刺客昨夜要杀的人其实是赵将军，可大家都知道，赵将军是为了救周瑜大人才中的毒镖，这要如何解释？”
诸葛亮答道：“因为吴王早料到子龙会奋不顾身的救周瑜大人。当年梅德是由周瑜大人与周泰大人擒获的，梅蘋声称自己乃梅德之弟，正有足够的理由杀周瑜大人，而他杀子龙的理由却不足，贸然袭击子龙只会显得古怪可疑。且他向子龙投毒镖不一定能击中子龙，但他向周瑜大人投射毒镖，子龙便会自觉的上前拦截，这样不就等于有十成把握击中子龙？”
小乔道：“可万一赵将军拦截不了那枚毒镖、毒镖真的打中周瑜大人呢？”
诸葛亮笑着道：“子龙不会让周瑜大人有任何损伤的，他已有过两次疏忽，难道还容许自己第三次护爱不力？再退一步讲，假使毒镖真的打中周瑜大人，吴王只消向梅蘋讨要解药，便可救治周瑜大人。”
小乔道：“但梅蘋说没有解药啊！”
诸葛亮笑眯眯的道：“夫人相信他的话么？”
小乔也笑了，笑着摇了摇头。
诸葛亮道：“梅蘋所用的毒药更加深了我对整件事的怀疑。如果他真的一心要取周瑜大人性命，就不会选用‘朝花夕逝’，而应该用‘南蛮孔雀胆’这类见血封喉的毒药。‘朝花夕逝’虽也是剧毒，但需要六个时辰才能致人死地。六个时辰，可以发生很多变数、很多转机。”
小乔颔首：“经你这么一说，这事儿确乎奇怪得紧……”隔了片刻，她又问道：“可若然大王有心杀害赵将军，却为何不在更早的时候动手？你们在建邺住了好多日子了，大王早可以派人暗杀赵将军啦。”
诸葛亮道：“因为吴王本身不想惹人怀疑。吴王是个心细如针的人，做事自然讲究时机、力求天衣无缝。子龙乃是我家主公最得力的护卫，若子龙莫名其妙的被杀于东吴都城，世人皆会猜想：许是吴王欲对蜀王不利、蓄意谋害我蜀王的护卫。这不是折损吴王的威望么？”
诸葛亮接着道：“还有，子龙待在客馆时，兵器豪龙胆不离左右，以他精湛的武艺，枪风一扫，飞镖焉能近他之身？而刺客若趁子龙空手外出时行动，又难保不伤及无辜百姓、扰乱建邺民风。昨夜的婚宴恰是个绝好良机，子龙既没拿着豪龙胆、刺客造次的消息亦能得到封锁。”
周瑜似已无法再听下去，插言道：“孔明兄之言纯是推断而已，你并没有证据。”
诸葛亮道：“今天益德云长说掳走尚香公主和大乔夫人的恶徒或是惜花堂之人，这本合情合理，为什么周泰大人一口否决？他为什么宁愿相信刺客之言、而不接受一个最合理的猜测？原因只有一个，他事先已知刺客是吴王招来的、决不可能掳走公主和大乔夫人。”
周瑜冷冷的道：“我也说刺客和掳走尚香大人的恶徒不是一路人，难道我也早知大王的计谋？”
诸葛亮道：“但周瑜大人的判断是由兵器留下的痕迹得来的。”
周瑜淡淡一笑，道：“孔明兄莫忘了，当日尚香大人大闹客馆，梅花镖亦曾出现、且打中了子龙，但那次的镖却无毒。”
诸葛亮道：“吴王布下这个大局其实有两个目的。第一个目的，是要周瑜大人一心一意的重视吴王，刺客来犯，吴王性命有虞，这必能牵动周瑜大人的关注。然吴王却发现，周瑜大人犹在与子龙亲密要好，于是他才有了第二个目的，除子龙。所以后来的梅花镖俱是淬毒的。”
听到这里，小乔不由自主的叹息，道：“我不知你说的是不是真相，可我心里真的很难受。我希望这不是真相。”
诸葛亮道：“吴王此局布设得极为严密，要确定其是否真相颇为困难，但我等心中毋须有个底。”他顿了一顿，续道：“我相信吴王是会露出马脚的，毕竟，他碰到了两桩意外。”
小乔道：“你是指尚香妹妹与我姐姐被掳这件事？”
诸葛亮笑，道：“以及周瑜大人找了个神医替子龙解毒。”



第十一章，阴谋


赵云在床上睡了半天，此刻忽然睁开双眼。
如他这样的武将，知觉总是异常灵敏的，哪怕微微的风吹草动，亦能使他立即警醒。
柳莺儿的卧房设在仙韵坊后院，是以优美的歌乐之声时不时会从前庭传来，飘进赵云耳中。赵云虽不通音律，但也觉这些笙簧丝竹的奏鸣十分高雅、歌姬的歌喉十分婉转，遂尔就着妙曲暖乐、踏实入眠。
而现下他又听到了另一个声音。他睁眼苏醒，正是因为听到了这个声音。
这个声音就在门外，却恍惚起自遥远的晴空之际、苍穹之颠，清扬缥缈，不可描叙。莫非这便是真正的仙韵？
赵云默默的翻了个身。
尽管他内心已无数次的呼唤过这人的名字，尽管他醒里梦里脑中净是这人的影子，他还是决定翻过身、背对着他。
他打算小发一下脾气、吓唬吓唬他，以使他今后别再那么“不乖”。
周瑜将手里的托盘轻轻放到案上，轻轻走至赵云床边，轻轻的问道：“子龙，你在睡么？”
这简单六字，竟教赵云浑身的骨骼为之一酥，脸颊也骤变得火热通红！
他长吸一口气，竭力压低嗓门，道：“没。”
周瑜似乎是笑了，但他犹然那样轻轻的道：“那你转过身来，让我看看你。”
赵云严厉的道：“你不听我的话，惹我不高兴，我不让你看我！”语毕，他手脚冷不丁一阵哆嗦，忐忑的忖道：“我会否把话说太重了……”
他等待着周瑜答复，他希望周瑜能笑着道“子龙，我以后一定好好听你的话”。
可是他等了很久，周瑜迟迟未有开口。
非但未有开口，简直连呼吸声都仿佛刹那消失了去！
难道这似瑾如瑜的人果真消失不见了？
赵云着了怕，猛然翻回身，两眼直直的盯向床边。
周瑜并没消失，他只是安安静静的站在那里、安安静静的望着赵云。
他狭长的迷眸内漂着一层水雾，氤氲朦胧，溶溶漫溢。一滴莹亮剔透的晶珠，沿着他精致却憔悴的面庞、缓然淌落。
人们常说“花凝晓露”的景象很美，可是与垂泪的美周郎相比，那种凡物之美又算得了什么？
然赵云已无心欣赏陶醉。
周瑜的眼泪就如同一条鞭子、一把利刀，活生生抽在赵云身上、捅在赵云胸膛，疼得赵云几欲断气！
“公瑾！我与你闹着玩的！”赵云霍的跳了起来。他抱恙在身，原本坐也坐不直，这时居然跳了起来！
人一旦情急了，往往能做出些不可思议的事。
赵云又急又懊恼，眼圈发红，自责道：“赵子龙啊赵子龙，你生来口拙舌笨，就不该瞎开玩笑！”倘若柳莺儿的药库里有“后悔药”，他准得吃上个四五斤。
“公瑾……我说那话不是当真的…………”他伸手去揽周瑜肩膀，但转念一思，自己刚把周瑜弄哭，怎能这么快的就与之亲昵？
他的手停在周瑜肩上一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