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云-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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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多的人马也休想挡住我！谁挡我的路，我便叫他成为枪下亡魂！”……

“我不会让公瑾离我而去！我要永远和公瑾在一起！公瑾——”……
……


雪，冬雪，断断续续的，下了近一个月，山野早已是银装素裹。
树木上堆满沉甸甸的白色，一截枯瘦的枝杈，终于不堪重负，“咔嚓”折落。
一个人影恰从树下穿过，折落的枯枝，正好掉在他脚边。
他奔跑的步伐却并未因此停驻滞留。他跑得很快，很急。
纷纷白雪，漠漠的将枯枝的残躯掩埋……


“这场雪，下得离奇！下得诡异！”张飞喝着热酒说道，“俺琢磨着，这已然成‘灾’了！”
关羽抚髯苦笑，道：“这显然就是‘灾’么！要不是突降大雪，益州也不至于阴寒出奇，我等也不至于仗打了一半就回江陵。唉，没成想江陵的天气也是这副德性。”
刘备双手笼在袖管内，道：“这一个月里，四海之内几乎处处下雪，恐怕这是老天爷有意要天下止戈一阵子啊。老天爷本是通人性的。”
张飞拍案道：“嘿！真便宜刘璋那厮哩！他益州牧的位子还能多坐些时日！”
刘备嗟吁道：“发生这么大的事儿，寡人也难集中心思、全力征战啊。”
张飞诧道：“咦！大哥怎么了？怎说出如此丧气的话？！这要是给曹老贼和孙权听到，可不得讥嘲大哥？！”
诸葛亮摇着羽扇道：“张飞大人无需操心，曹老贼和孙权，现在只怕比主公丧气一百倍。”
张飞道：“哦？”
诸葛亮道：“听说孙权班师回朝后，哭了整整五天五夜，嗓子都哑了。而魏国那边，曹老贼下了令，铜雀台歇工两月，还听说他的头风病较先前愈严重了。”
张飞灌下一大杯酒，吼道：“不就是风骚男人死了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诸葛亮道：“难道张飞大人对于美周郎之死，毫不悲痛么？”
张飞又灌了一大杯酒，呼道：“他的生死，与俺何干！”
刘备道：“三弟你别装腔啦，你若当真毫不悲痛，何以借酒消愁呢？”
张飞“啊”的一声大叫，刚入口的酒水，全喷了出来，喷得嘴上、胡子上、衣服上、桌案上都是。
没有人取笑他失态。空气中恍惚郁聚着一团团看不见的霾，重重压迫着人心的欢乐。
张飞抹了抹嘴巴，嗫嗫道：“大哥，俺饮酒是为了驱寒……”
刘备道：“那你也喝得太多了吧。”
张飞大手扶着脑门，长长一叹。斯须，他低沉的说道：“俺的确不怎么待见周瑜，他生得妖妖娆娆，俺看着心头发麻。但他突然死了，俺心里又老大不是个味儿！”
诸葛亮道：“佳人香消玉殒，人寰少了一道美景，着实催人伤心。”
关羽点头赞同，道：“周瑜和子龙站在一起，真的是绝配，天造地设一双璧人。”
张飞忽问诸葛亮：“军师，还是没子龙老弟的消息么？”
诸葛亮道：“那夜他带着美周郎离开后，谁也没再见过他。算起来快有一个月了。”
张飞骂道：“这小子！在外溜达也不和俺们捎个信儿！目无军纪，枉为蜀国上将！”骂声之中不乏关切。
刘备皱着眉道：“寡人甚是担心子龙的安危。他太爱周瑜了，一定难以承受那番打击。”
关羽肃容道：“大哥，男子汉大丈夫，须经得起大风大浪。”
刘备道：“寡人了解子龙，子龙乃性情中人。”
关羽道：“那他也总不能就此一蹶不振吧？古往今来，哪个英雄豪杰这般软弱、这般没出息的！”
刘备道：“这不是软弱没出息。再伟大的英豪，也有气短之时啊。”
闻罢此言，张飞暴跳，道：“坏了！子龙老弟失踪一月杳无音信，你们说他是不是已经殉情了！”
“益德休要胡说，不吉不利！”刘备低叱道。
张飞挠着头发，道：“俺也不希望子龙老弟有事啊……但他怎么音讯全无呢……”
关羽道：“我猜子龙是需要时日冷静，平复心情。”
诸葛亮惋然道：“以子龙的脾性，他是放不下美周郎的。”
张飞怒喝道：“孙权那厮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子龙老弟若有个啥三长两短，俺便砸烂孙权小儿的脑瓜！”
关羽道：“孙权施毒害死周瑜，这虽是个意外，但凶手毕竟还是孙权。而孙权却昭告天下，称东吴大都督周瑜在西征途中染病猝死，敢做不敢当，小器得紧！”
诸葛亮道：“他要保住王位，只得如此为之，否则东吴境内必生变乱。而且以我估计，孙权是绝没勇气承认亲手害死周瑜这一事实的。”
张飞道：“俺们应该把实情告诉曹老贼！借曹老贼之刀，教训教训孙权小儿！”
诸葛亮道：“张飞大人莫要忘了，蜀吴今日仍是同盟。”
张飞啐道：“呸！脸都撕破了！鬼和他同盟！”
诸葛亮道：“蜀吴两国未发生兵事，主公与孙权谁也没公然毁弃盟约，大家便仍是同盟。何况我国的势力尚不够强大，暂且需要吴国作为友邦。”
“军师分析得对极了。”刘备接口道，“目前局势，倘使曹魏灭了孙吴，对我们蜀国有百害而无一利。”
张飞悻悻的道：“哼！真不想轻饶了孙权小儿！”
刘备道：“我等还是先设法找到子龙吧。天寒地冻，寡人实在为他忧心。”
正说至这里，一名侍卫兵匆匆奔进大堂，禀道：“大王，赵云将军回来啦！”
“啊？！子龙回来了吗？！”刘备大是惊喜，“蹭”的自座位上站起来。
诸葛亮、关羽、张飞三人同是喜出望外，张飞大笑道：“俺就讲嘛！子龙老弟是极忠义的！这不，他自个儿回来啦！”
关羽道：“不，三弟，你刚才明明讲他‘目无军纪，枉为蜀国上将’。”
张飞哈哈一笑，道：“俺那是酒喝多了瞎诌！二哥切莫当真，切莫告诉子龙老弟啊！”
刘备道：“闲话等会儿再聊吧，大家与寡人一道去迎接子龙！”

四人出了厅堂，朔风飞雪扑面而来。刘备披着羊绒大氅，仍不禁打了个哆嗦，立马把脖子往领口里缩。关羽、张飞、诸葛亮也拢了拢领子。
赵云朝四人走来，远远望去，他的身影犹然挺拔，犹然矫健。
他未有穿戴御寒的冬衣暖帽，只一如既往的一身银铠，任由风吹着他脸、雪花一片片飘在他头上、身上。
他似乎并不怕冷。
又似乎，他根本感觉不到冷。
刘备恻悯的道：“子龙这样子，可是要冻出毛病来的呀。”
赵云看到刘备等人站在门外，若是愣了一愣。待走至刘备跟前，他跪下身，道：“子龙拜见主公。”
刘备忙扶他立起，道：“子龙快快免礼！”
关羽张飞本要与赵云问长问短，但两人一见赵云消瘦的面廓、深陷的双目、布满血丝的眼睑，不知为何，已到嘴边的语言，竟一句也吐道不出！
刘备心口泛酸：“周瑜一死，子龙的命也去了半条……”他轻拍赵云手背，安慰道：“子龙，这一个月，你想必很是辛苦，现你已回来，须好生休息休息、养养精神。”
赵云鞠了一躬，道：“主公，子龙此趟前来，原是为了向主公辞行。”
“甚么？！”刘关张三兄弟大吃一惊。
“子龙老弟！你干嘛辞行啊！”张飞喳喳叫道，“你死了‘老婆’，难道也不要兄弟了吗！”
刘备斥责道：“益德你怎就管不住你的嘴呢！”
张飞认错，“啪”的掴了自己一巴掌。
刘备和颜悦色的问赵云：“子龙，你是否已下定了决心？”
赵云颔首：“是。”
刘备仰天一声长息。
关羽插言道：“子龙，男子汉大丈夫须胸怀天下，勿沉湎于儿女私情。你乃当世英雄，无双豪杰，理应在乱世之中成就一番伟业，莫浪费了天赋之才。”
赵云抿一抿干裂的嘴唇，缓缓说道：“功成名就，这不是我想要的。”
关羽道：“我知你爱周瑜爱得山崩地裂不撒手、海枯石烂不回头，可人死不能复生，你这般偏执，又有何用？倒不如看开一些，早日释怀。”
赵云摇摇头，道：“多谢关羽大人劝导。然子龙去意已决。”
关羽庄严的道：“你能从千军万马中杀透重围，道不能冲破区区情关！”
赵云又摇摇头，幽声道：“经历了此事，我心里已确定，公瑾，是我生命的全部。”
关羽无可奈何，若非赵云容光憔悴，动了他的恻隐之心，他早就开骂：“情种懦夫！没志气！没出息！”
刘备道：“既然子龙决定离去，寡人纵心有不舍，也不可强行挽留。”说话之时，他两手拿过身旁亲兵捧着的长枪豪龙胆，递给赵云，道：“乱世险恶，你始终需要兵器防身。寡人记得你第一次来蜀营，便是手持豪龙胆，你是它唯一的主人。”
赵云恭敬的接过豪龙胆，道：“多谢主公。”
好像与一位故友久别重逢，他仔细端详着那优美的枪杆、雪亮的枪锋，疲惫而纯净的乌眸，微光闪烁。
刘备道：“子龙，你今日离去，也不晓得何年何月，我们才能再聚一堂。不过寡人希望你记住，蜀国的大门将一直为你敞开，你如想回来，蜀国上下随时欢迎！”
赵云眼眶濡湿，放下豪龙胆，双膝跪在雪地里，向刘备磕了三个头。
“主公，请您珍重！诸位大人，珍重！”赵云提枪而起，转身大步走向院门外。
这一走，似是永不回首。
刘备望着赵云背影，沉吟道：“子龙，你在外多散散心也好……你千万不能一辈子都为哀伤所困……”
诸葛亮请示刘备道：“主公，臣去送送子龙。”
刘备允准。


雪沾在眼角，静静融化成水，沿着俊朗的脸颊、细细的滑落。
赵云揉了揉模糊的双眸，脚下步履加快。
忽的，他耳中传来一声马啸，有人喊道：“子龙啊！你等会儿！”
赵云驻足：“孔明先生？”
骏马追上赵云，诸葛亮骑在马背，眉花眼笑。
赵云认得这匹毛色纯白的骏马，乃是他的坐骑。
“马儿是有灵性的，你舍弃它的话，它会很孤独。”诸葛亮跃下马，把缰绳抛给赵云。
赵云抚着马鬃，那马儿撒娇一般的“呼呼”打起响鼻。
诸葛亮搭着赵云肩膀，摇扇问道：“你怎么行李盘缠都不拿呢？”
赵云道：“子龙不需要。”
诸葛亮道：“你不需要，难道你家美周郎也不需要么？他可是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的哟！”
赵云一愕：“孔明先生？！”
诸葛亮用羽扇遮着口，“嘿嘿”发笑，道：“子龙，你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美周郎活过来了，是不是呀？”
赵云呆呆的不语。
诸葛亮仰眺天穹，道：“你抱着美周郎跑开那晚，老天陡降一场鹅毛雪。这一场雪，下了一个月，一直都很大，而今天却变小了些，且有雪止天晴之势，此兆示着天悲人怨的日子已至尽头。”
赵云呆呆的不语。
诸葛亮侧首注视着他，道：“不过最终令我确信这一喜讯的，倒是子龙你自己。”
赵云困惑：“我？”
诸葛亮道：“子龙，我了解你的性子。你挚爱美周郎，美周郎已好比是你的灵魂，假如他真的仙逝，你赵子龙便丢了灵魂。一个丢失灵魂的人，乃行尸走肉，绝不可能对自己的将来做出任何选择。然你今日却来向主公辞行，这证明你尚能够选择自己的所想所要，证明你的灵魂仍未丢失！因此我敢肯定，美周郎尚在人世！”
赵云半低了头，淡淡一笑。“公瑾预计得不错。”他说道，“这件事果然瞒不了孔明先生。”
诸葛亮得意的捋了捋胡须。
赵云道：“但公瑾说，孔明先生是不会将这一秘密公诸于世的。”
诸葛亮道：“哦？”
赵云道：“公瑾说，孔明先生是个讲道义的人，是很通情达理的。”
诸葛亮呵呵笑道：“美周郎倒也是挺了解我的嘛。”倏又面露好奇，问道：“你是如何救活美周郎的？毒箭木之毒，难道可解？另有，你身上戾气不小，像是方打完一场恶仗，你疲惫憔悴的形容应也不是伪装的吧？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
赵云双目盯着地上积雪，怔怔出神。
半晌，他抬起头，说道：“公瑾是今天早晨才苏醒的。”
诸葛亮道：“哦？……”这诚然有些出乎他意料，却又仿佛是意料之中。
赵云续道：“那晚公瑾中了毒，我抱着他一路奔跑。我要带他去一个地方，因我承诺过他，云能挟他去到天涯海角，去到一个没有是非争斗、没有恩怨纠葛的地方，让从此他无忧无虑、逍遥自在……但其实，我也不知道那样的地方在哪里，可我一定要去找，一定要尽快找到……公瑾说他只是累了，嗯，他是太累了，所以睡着了，但是……但是只要我带他到了他喜欢的地方，他就会开心的醒来！……我兑现了我的承诺，他又岂会背弃他的承诺？公瑾……公瑾是最重承诺的！”
诸葛亮忖道：“这真是痴人痴语。幸亏美周郎大难不死，不然子龙决计要疯癫。”
赵云道：“我跑着跑着，路边霍然蹿出一个人，大声叫我。我起初没理睬，那人就说‘你怀抱的美人死了没啊？’我一时动怒，停了下来，反驳那人道：‘我的公瑾不会死！我只消带他去他想去的地方，他就会醒！’那人听罢，即骂我无知发痴……”
诸葛亮喃喃道：“啊，那人骂得不错。”又问赵云：“他是何许人物？”
赵云道：“是一位浪人模样的大叔，精精瘦瘦的，他说他叫吴普。”
“吴普？！”诸葛亮讶异，“就是那个华佗最器重的弟子、行踪莫测的游医吴普？”
赵云道：“我只知他是收到柳莺儿姑娘的信函，专程来江陵的。”
诸葛亮道：“吴普是柳姑娘的师兄。柳姑娘自己不方便随军西行，却请来了一位医术更高明的师兄，真细心之人。”
赵云接着说道：“吴医师获知公瑾中毒的名目后，竟然非常欣喜，呼道：‘好极了！’我又要发怒，他拿出了一大包红绿叶子的药草，并说他碰巧前阵子特为毒箭木去了趟南国，在丛林里搜寻七天七夜，发现了毒箭木的克星，取名为红背竹竿草。”
诸葛亮拊掌道：“嘿呀！这是天意啊！”忽而眉心一搐，道：“美周郎当时已不省人事、命悬一线，如何服用这救命草药？”
赵云两腮生红，道：“我咀嚼了一棵药草，然后……将药汁……喂入公瑾口中……”
诸葛亮拂扇道：“哦！原来如此！”
赵云道：“公瑾体内的毒被暂时镇住，之后我们在江陵城附近的山林里找了一家猎户，问他们借了一间屋舍，每天为公瑾煎煮药汤。”
诸葛亮道：“有了解毒神药，药到病除指日可待。”
赵云皱紧了剑眉，道：“可是我等了一个月，公瑾始终醒不过来……”
诸葛亮道：“这一个月，你定是茶饭不思、夜不能寐。”
赵云道：“我要时时刻刻守着公瑾，我心里只这一件大事！我也不感到饥饿疲惫……可昨天深夜，我……我却睡着了……”
诸葛亮道：“你终究不是铁打的。”
赵云道：“我做了个很奇怪的梦。我梦到成千上万拿着刀枪剑戟的人，他们……他们要带走公瑾！我不晓得他们是谁，亦不暇询问，反正要抢走公瑾的一定都是坏人，我就和他们打了起来！”
诸葛亮道：“啊！子龙你不愧是亡魂之将！”
赵云自顾自继续道：“我望见远处，公瑾也在和这帮坏人拼斗。……是啊……公瑾怎肯跟着别人走呢？公瑾是我的人，他只喜欢我赵子龙，他只会随着我一人、陪着我一人！”
诸葛亮瞧赵云越说越激动，笑道：“不用猜啦，最后必定是你俩胜利凯旋！”
赵云也笑逐颜开，兴奋道：“是，我和公瑾又在一起了。我一觉醒来时，自己竟也真和公瑾抱在一起！而且公瑾苏醒了！他苏醒了！”
诸葛亮喝彩道：“妙极啊妙极！皆大欢喜！”心中暗道：“这个梦委实奇异，那些人难道是天兵天将或者冥府鬼兵？子龙真了不得啊……”
却听赵云道：“公瑾醒来后，吴医师给他把了把脉，称毒已全清，公瑾已康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