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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恕-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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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了他永远的痛,他根本不敢看那个伤口,最多的时候就是睁着空洞的眼睛盯着天花板。
我强打精神陪他说话,他都像是没听见,亦不回答,最后,我也沉默了,他失神地望着天,我失魂地望着他。
在医院的期间,除了我一个人,再无其他人来看望善渊,赵家的姨太太们只怕早刮分了外公的财产各奔东西了,外公的朋友碍于形势也纷纷闭嘴隐身。
住了一个月,医生说他可以出院了,我买了回武汉的车票,那边还有一个更大的晴天霹雳等着他,如果可以,我宁愿瞒他一辈子。
他缠着纱布的手可以藏进外衣的长袖里,脸上是怎么也藏不住的,我不想他因为脸上的疤痕受到别人的指点,特意给他准备了顶帽子,但一路还是忍受了不少他人的探究与暗议。
他对一切并不在意,整个路程都直直看着窗外,眼里只有路边飞驰而过的树木,水田,农屋,看不到他眼里的神情,更猜不透他的心。
下车后,来接我们的是黄瑛和莲依,她俩一见善渊的模样,都泪水盈眶,瘪嘴欲哭,又怕再引得我们伤心,只好强忍着。
无车来接,我们乘了电车,还未到周家,她们就扶着我们下了,我们无声地跟着,走着走着,居然到了我上课的学堂。
她们推门而入,引着我们进了一个空房,房里的家具都是以前房主留下的,完全中式的暗色床椅,古老陈旧,让人更觉压抑。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瞧他们的意思,我们以后似乎是在这里安家了。安置好善渊,让他躺在床上休息,我便掩上房门去隔壁房间找黄瑛和莲依。
这间房以前是孩子们睡的,现在是黄瑛和善治的房间,善治又不知去哪里了,家里现在这么乱了,还不收心的。
黄瑛拉着我坐在床边,莲依给我端了杯茶水,她们小心翼翼地看着我,不敢说话。
我瞅着杯中浮浮沉沉的茶叶,抿嘴苦笑:“怎么搬到这里来了?孩子们呢?”
黄瑛轻叹道:“所谓狡兔死,走狗烹,爹过世后,杨家就想尽办法收了我们的房子,平日官场的好友也不敢吭声,都倒戈向了杨家,善治又是个镇不住大局的人,跟杨家闹了闹,也无能为力,哎……”
她重重地长叹了一声,“我们没办法,只能收拾衣物细软搬到了这边。房间我们重新分配了下,只能委屈孩子们挤一挤,腾出了几间房。”
少康买了安置小乞儿的大屋,最后成了周家的避难之所,少康,你也算有先见之明了。
“那,其他人呢?大娘,二娘,大嫂还有谨儿,都还好吧?”
黄瑛点头:“大家都好,大娘在另一边的厢房,莲依的姥姥在照顾她,娘带着谨儿和其他孩子再玩呢,就是大嫂,走了……”
我又蹙了眉:“走了?去哪儿了?”
“去投奔了香港的亲戚,本来想带走谨儿的,谨儿死活不肯跟她走,说什么都要等四叔回来……其他下人也都走了,就剩莲依和她姥姥……”
“哦!”我不惊不澜地应着,树倒猢狲散,我也不意外,特别是经历了上海那些人的世态炎凉以后,眼下我最关心的是如何能让善渊振作。
晚饭的时候,我们和孩子们是分开吃的。孩子们的伙食是老夫妇准备的,我们的是莲依做的。
善渊不愿出来,我只好端进去慢慢喂他,他除了不说话,不出门,吃饭睡觉还是不拒绝的。
他吃完后,大家也都已吃完,就剩我一人吃了冷菜残羹。二太太趁着大家都在,无奈地道:“现在不比从前,这些孩子只怕养不起了,还是遣散吧?我们带出来的钱也不多,禁不起这么多人折腾。以后我们要想不被饿死,也得出去找点事来做。”
善治连连赞成,我和黄瑛迟迟未语,遣散了,他们能去哪里?又过回以前的生活?好不容易将他们拉离了地狱,现在又将他们推回去?他们本来对苦难已经麻木了,是我们给了他们希望,最后又将这希望夺走,让他们再一次地麻木沉沦,这伤害太大,对他们太残忍!
但二太太的话不无道理,我沉默了一会,道:“二娘,还是先留着吧,过几天我就去找工作。”
善治打击道:“现在这形势你能找什么工作,只怕连自己糊口都难,何必拖着那些托油瓶?还有善渊,没有手也等于是废了,你还是先顾好他吧,明天我就叫孩子们走。”
我扔下碗筷,白眼瞪着他,激动地吼道:“不许说善渊废了,他再废也比你这个游手好闲的人强,孩子们你也别想碰,这房子本来就是买给他们的,说难听点,你只是寄人篱下,还这么心安理得,有本事你自己另寻个住处,别打他们的主意。”
善治被我羞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他冷笑地讥讽着:“你就嘴硬吧,看你撑得了几天。”二太太和黄瑛都不言语,似乎疲惫了。
我回到善渊的房间,他已经睡了。趴在他床头,听着他沉沉的呼吸声,看着他轮廓依旧美好的脸庞,就是眉头凝着拂不平的忧伤。这些天他牢牢地将自己封闭,不闻不听世事,不露不显神色,像一个自闭的小孩,我反而无从安慰了。
只是该面对的迟早要面对,他到时又会如何心伤呢?
就这样,他在房里像个木头似的痴坐了三天,我再也忍受不下去,拖着他出去了。
此时是五月初,阳光明媚,天高气爽,街头一派忙碌,行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我似乎不那么孤独无助了,一路走着一路与他说笑,他穿着白衬衣配着深蓝竖条纹西裤,以前总是昂首而立,气质飒爽,现在却垂首望地,将帽子压得很低,挡住深邃的黑眸,全然没了曾经的自信。
可我不气馁,即便他不回应,我还是极力轻快地跟他谈论沿路所见所想。
他走到一个岔路口,推了我的手,兀自朝着一条大道走去,那是往周家的路。
“善渊!”我唤着他的名字,追着他急促的脚步。他面色暗沉,不顾我的阻拦,我只有匆匆跟着。
到了周家大门口,铁门紧闭,正好迎面开来一辆黑色别克,似曾相识,车停在我们面前,下来了杨定之和倪迭香。
春风满面的杨定之搂着淡雅平静的倪迭香,态度亲昵。
杨定之逼近善渊,掀了他的帽子,惯有的邪气笑容:“看见了吗?是我的总归是我的。”
他故意用怜悯的眼神看着善渊脸上紫红的刀伤,又把那目光移到仍旧包着纱布的手上,嘴里还“啧啧”感叹:“真不知道到底谁是可怜虫?!”这话是说给我听的,他得意忘形地看着我:“如何?赵小毓?若是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他朝着周家宅子努了努嘴,“这里现在是我金屋藏娇的好处所,你点头的话还是给你留间房。”
微风清舞,推着善渊落在地上的圆顶帽,我拾起帽子,咬唇不语,也用怜悯的眼神看着他。
倪迭香本来很淡然,看着善渊破相又断手,眼里风云涌动,满满的心疼,控制不住的溢出,但她还得压着,憋得嘴唇发白。
善渊不顾杨定之的挑衅,眼眸只落到倪迭香身上,愧疚,无助,哀痛。他们不用言语,似乎就能知道彼此的想法。不过几秒对视,如永恒般隽永。
末了,倪迭香扬起嘴角,给了他一个默契的笑,然后转身随着杨定之进了大院。
善渊盯着那扇冰冷的铁门,面容也随之冰冷,看了良久,才愤而转身,不顾一切地反向狂奔。
我边喊边追,他是巡警,平时练就的奔跑功底哪是我比得上的,不一会儿,距离越拉越大,最后还是追丢了,再也寻不见他的身影。
长相守(二)
》
一路寻至江边,我跑的精疲力尽,大汗淋漓,江边人云如织,跌撞地穿梭在人群中,就是看不到善渊。
“善渊,善渊,你在哪里?”我心底无声的呐喊,眼里潮意暗涌,伶仃地站在路中央四处环顾,“善渊,如果连你都离开我了,我该怎么办?”
朦胧的眼眸扫到不远的江堤边闪过一个人影,只匆匆一瞥,我已识别那熟悉的身影。推开人群,我不顾一切地找那个方向跑去。
跑近了,站在高高的堤上,下面的斜坡杂草丛生,没膝的长草弯转延生至浩瀚江水边,挡住了我的视线,我沿着陡坡缓缓下行,来到这条天堑长江边,惊涛阵阵,前浪推着后浪,一波波地涌向我脚下的堤石,无情地拍打着,永无止尽。
我前后搜寻,仍然没有看到善渊;刚刚他明明就是站在这里的,此时却了无踪影,除了我,周围再无其他,只有面前的浩淼长江,莫非……
我的心一沉,不,我的善渊不会如此懦弱,更不会那么无情地丢下我。我忍不住轻唤:“善渊!善渊!”回应我的只有呜咽的风声和惊骇的涛声。我眼前一黑,脚底发软,突然有些害怕了,头顶青天似乎坍塌,沉甸甸地压得我整个人发蒙。我不甘心,又用尽全身力气对着宽阔江水大喊:“善渊!善渊……”依然无人应答,我的理智彻底瓦解,瘫坐在地上,无助的对江悲泣。
开始还能咬着嘴唇低低地啜泣,后来再也忍不住仰望苍天,放声大哭,边哭边吼着:“周善渊,你怎么能这么对我?你怎么能这么狠心地丢下我……”悲诉之后又是嚎哭,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哭的差点背了气。哭声引来了堤上一些人的围观,隐约听到他们喊我上去,我抱着膝盖,将头埋进肘间,隔绝外界的一切,任性地发泄,发泄这段时间所遭遇和承受的一切,至死方休!
一只手压上了我抖动的肩,我以为是围观的人下来拉我上去,将肩头一缩,依旧沉浸在自己的绝望中。那人并没拉扯我,只是将手放在我肩上,轻柔而郑重,我感觉到他掌心的力量,是无声的慰藉和心灵相通的理解,带着慈悲,这样熟悉的温柔,不会有第二个人了。
我抬起泪水滂沱的双眸,真的是他,他还在,并未弃我而去。他蹲在我身后,双唇紧闭,坚毅冷漠,脸上看不到一丝表情,眼里却也是饱含热泪。我扭身紧紧抱住他,像是抱住我的整个世界般,眼泪鼻涕一起噌在他洁白的衬衣上。
他亦紧紧抱着我,用他完整的、不完整的双臂,再次将我的晴空撑起。他的脸紧贴着我的额头,他的泪沿着我的额头滚落至脸颊,与我的融合,一并洒落脚下的草地,滋养了一地青郁。万里长江,无垠苍穹,世间仅剩我和他!
泪干身倦,我们相扶站起,手脚早已酥麻无感。我幽怨地看着他,急切地要他给我承诺,“善渊,你答应我,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让我和你一起去面对,再也不要一声不响地走开,你知道吗?我现在只有你了,你就是我的一切!”他轻轻捋着我贴在嘴角的凌乱发丝,沉沉点头,“我答应你,我对你今生今世,不,是生生世世,都永不相弃!”他墨黑的眸子又恢复了光亮,也重燃了我对未来的希望,纵然前路再苦,有他,有他那句话,我什么都不怕了。
我们爬上江堤,他的脸色又有些沉重,“我想去拜祭一下爹和大哥!”我心里一个咯噔,忧心地看着他,“你知道了?”他苍凉无奈地一笑:“这几天一直没有看见爹,我早已猜到了。”他看我脸上忧色加重,强调道,“你放心,我没事,我已经想清楚了,颓废和自暴自弃只会如了别人的愿,伤害的反而是关心和爱我的人。刚刚你哭的那么伤心,让我很震撼,也撼醒了我,不管我的世界变得多么黑暗,这黑暗里总归还有一个你,会为我伤心,值得我留恋牵挂,你说我是你的一切,你又何尝不是?所以,你放心,我不会被打垮的,因为我不想再看到你为我而哭了,我要拼尽我的下半生,给你最大的幸福!”
我挽着他的手,将头靠在他的肩上,眼角又滑落了几滴感动的泪,还有什么能比这些承诺更让我幸福的呢?
周怀章是与他母亲相邻而葬的,所以位置他知道。
到墓地已是黄昏,暮霭沉沉,血色残阳映着林立墓碑,我们在相邻的两座碑前肃穆地立着,墓碑一新一旧,上面嵌着二人的遗照,都笑得很安心,周怀章慈蔼,善渊的母亲温婉。我给他们一一献上在路边采摘的雏菊,洁白的细小花瓣抱着嫩黄的花蕊,素雅幽静,一如善渊母亲的性子。
未能见到周怀章最后一面,是我和善渊共同的遗憾,可是我们谁又能料到昔日的一别,竟是生死之隔呢?!我俩执手相看泪眼,感怀忧思不在话下。拜完了周怀章,对着母亲,善渊的心绪缓了些,并将我正式地介绍给她。
三月份的时候事情太多,他没有时间带我来拜祭,一拖就到了现在。我盯着她的相片,依然能感到她眉间的忧郁,我心里暗暗跟她说:妈妈,虽然我从未见过你,但是我知道,你一定不是个平凡女子,不管你在世的时候遭遇了怎样的凄苦,只愿你和爹能在天上相逢,胜却人间。善渊,我也会用我的一生去爱护和保护他的!
正是一片晕红才着雨,几丝柔柳乍和烟,倩魂销尽夕阳前。
又寻到善仁的墓地,献花祭拜。转眼天已黑,我们趁着最后的余晖回了学堂。
一家人都在等着我们吃饭,二太太不无担心地道:“怎么一出去就是一天,我们都怪担心的。”
善渊轻声道:“我们去拜祭爹和大哥了,让二娘费心真是抱歉。”
二太太脸上闪过一丝忧伤,沉默几秒低低道:“没事就好,吃饭吧。”
善治和黄瑛见善渊恢复了生气,自然也很高兴,谨儿却被善渊包着白纱的手吓到,不敢靠近,善渊苦笑,将右手放在桌下,学着用左手给谨儿夹菜,虽比不了右手,适应了以后,也算灵活。
这场景让大家心酸,善渊倒不那么在意,在我们面前表现得很豁达,至于他是不是真的看开,我就不得而知了。
前几个晚上我都是和莲依睡一间房,他好了以后我以为他会要我去陪他,那晓得他把谨儿抱进了他房间,说以后谨儿和他一起睡。大家都很吃惊地看着我俩,讪讪地笑着,我无可奈何,也赔着笑,其实心里难免还是有些委屈,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接下来我们都在为生存的事奔波着,我和黄瑛、莲依一连几天在外面寻找,还真被善治说对了,根本找不到工作的机会,莲依还有其他大户人家愿意收了做粗活,我和黄瑛即便愿意别人还嫌我们娇贵和手笨了。
我们两个好不容易打听到芙蓉宫招人,兴冲冲地赶去,以为能讨个服务生做做,那晓得别人是招舞女和歌女的,我们赶紧撤退,却被老板叫住,他说上次在美国领事馆听我唱歌还可以,黄瑛呢,以前陪善治出来应酬的时候,舞似乎也跳的不错,如果我们愿意的话,两个都留下,不过就只能歌女和舞女了。我和黄瑛异口同声地拒绝,这样的风月场合,实在不适合我们。
两人漫无目的地在街头走着,我叹一口气,她叹一口气,如此反复,最后相视苦笑,挽手回家了。
临近六月,天气已经有些烦躁,二太太拿着鹅毛扇坐在院子里轻轻地摇着,谨儿和孩子们在房间里看书,现在我们没时间教他们,他们都很懂事地自己学习,有时候还出去卖报纸,拾废品,想法设法地赚点小钱。
倒是善治,整天花钱,还把自己当公子哥呢,他们带出来的钱财几乎已经被他花去大半了,二太太和黄瑛都拿他没办法。我的首饰和衣物莲依都帮我带了出来,我只留下了善渊送我的樱花耳坠,其他的全交给二太太变卖了。
二太太见我回来,将我拉到一旁,做贼般地对我耳语:“倪迭香来了,和善渊在房里呆了一个多小时还没出来,我看你和善渊现在挺好的,怎么还出这种事?”
心里自然是不舒服的,可还是僵硬地笑着回复二太太:“二娘,您多心了,他们只是好朋友,太久没见了,可能有许多话要说吧。”二太太下巴一缩,眼睛一斜,虎着脸道:“我是替你担心,你怎么总是这副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那个可是你的丈夫……”我看见倪迭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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