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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于云水-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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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怀礼来了戴老爷也高兴了,小兴邦也高兴了,只有奶妈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可她为人本分老实,再不赞同也不会说出来让大家添堵。一家人,大多时候还是过的开心和乐的。
怀礼的工作很忙,不时还要出差,幸运的是薪水也不少。除了生活用和寄给琴姨的,还能存下一些。他时常带着一家人去郊外踏青,琨儿和兴邦一边一个坐在他的肩头,随着他的跑动,两个孩子便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感染了所有人。
那天从郊外回城的时候他悄悄拉住夕染的手,两人有意无意地落在后面。他悄悄地在她耳边说到:“等我钱存够了就去买个房子。”
夕染亮晶晶的眼望着他:“买房子做什么?”
怀礼笑着点点她洁白的额头:“租出去赚钱啊。”
“哦。”她的脸不可掩饰的显出一丝失望。
怀礼伏下头,在她脸颊亲了一下:“放心,我不会租给别人的,就租给你好不好?价钱是那张红彤彤的纸。”
夕染红着脸低着头,唇角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像是墙头那朵最娇艳的蔷薇,诱人采摘。
这样的日子简单又美好,与之前的人生相比显得幸福的几近不真实。
她为了早点回家常常把学生的作业带回家批改,红色的笔一道道划过纸面,偶尔回头看看他,说几句话,讲到兴致高昂处兀自乐得爬在桌上大笑。他有时凑趣的讲着外面的趣闻,有时又突然默不作声,待她疑惑得转头看来,他又得意地笑开来。他就是喜欢她看他!
知道她心里眼里都是自己,细微的不对劲也能让她那样的反应,怀礼就是喜欢她在乎自己的那种温暖。她面皮薄,自己说十句我爱你,也换不来她一句喜欢。所以,虽然知道她是爱自己的,却还是忍不住在某一个她没有注意的时刻,偷偷的玩著小花招,引她说想听的话。估到的和听到的,毕竟还是不一样。
满满的感情就像决堤的河水,早已忘了涓涓之态,肆意奔涌。
他经常趁她不注意的时候亲吻她;出门总是牵着牵她的手;只要是她喜欢的他都陪着她一起做,并且十分乐在其中;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他会将她揽入怀中,轻轻抚摸她的长发;她包饺子他就擀皮儿;在街坊面前他从不掩饰自己对她的浓浓爱意,情痴的名号响彻了远近几条街;只要她有事,第一个赶到的永远是他,即使是切菜切下来一小截指甲盖,他也心疼地吹半天。
两人每天一起出门,一起回家,即使在怀礼出差或是夕染加班的日子里,家里总有个人在默默等着,回家的那盏灯光总是暖融融的温到心里去。
犹记得以前在孟家大宅,她总是会在小院儿里为他泡上一壶茶或蒸上几道点心,又或者在他忙的焦头烂额的日子里守在窗边,直到看见他进家门的身影才肯睡去。偶尔被他看见随口一问“怎么这么晚还不睡?”,她只是笑笑说:“在发呆。”,因为“在等你回家”这样的话,她面皮太薄,说不出来。
爱情是一种失忆症,令他们忘记了这世上还有其他许许多多异性,忘记了许许多多曾经的痛苦。
所有人都以为可以就一直这样幸福下去了,却不想转变总是发生在忽然之间,杀你个措手不及。
这斩不断理还乱的纠缠发生在第二年的春天。这天戴征难得地出了趟门,去江遥市局帮琨儿和兴邦报户,不想却在市局门前救起了一个昏倒在地的人。就在前一刻,他亲眼见到这人被里面的兵架了出来扔在街边。
出于对同类人的同情,他上前扶起那人,看清那人面貌之后他又惊又急,赶忙叫了一辆黄包车拉回了家里。
晚上夕染、怀礼回家,变看见家里躺着个熟悉的人——戴天晓。
戴天晓是戴征的堂弟,两人相差近十几岁。以前两家往来的很是平凡,但分家之后交道就不多了。
下午戴征请了大夫过来,大夫说他只是身体虚弱,一些皮外伤很快就好,叮嘱他们给他吃些好的就行。
戴征和奶妈给他喂了两大碗米粥下去,终于他在怀礼夕染回家的前一刻慢悠悠睁开了眼。待他看清面前的堂哥,激动地热泪盈眶,万万没想到自己死里逃生后还能碰见失踪好久的亲人。
戴天晓紧紧抓着戴征的手,夕染和怀礼立在一旁,静静地听他讲述着他的遭遇。
原来他很早就加入了军统,但他的身份是保密的,也就是特务。他不像怀德有人引荐,只凭着一腔热情却始终爬不上高位,特务工作也接触不到核心,只是打探市井消息而已。
后来军统大逃亡,他比怀德还跑的早,属于最先转移的人员。三年前的春天,他被转移到了高砂。而在那一年的冬天,他在中央集体会议时见到了怀德。
当他讲到这里的时候,屋里众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中百味陈杂,首先涌上心头的是欣喜,接着便是更深层的担忧。
戴天晓没有精力来注意各人的反应,只是倒苦水一样的讲述着自己的遭遇。在高砂,他一直混的不是很如意,一想起还在家乡的老婆、孩子就担心的不得了。等了两年多,思乡的情绪日夜啃噬着他的灵魂,他听说这里已经大定,而且他之前的身份也很隐蔽并未暴露,所以他便决定潜回来。他回来是经过周密的准备的,军统为他安排了一切,当然,他也将继续作为特务监视着这边的一举一动。就连这次被抓捕被拷问,也都是在他们的意料之中。
政治上的事夕染他们不懂,他们只关心怀德还活着的事。
“他……他现在怎么样?还好吗?”夕染的声音都在颤抖,死而复生的亲人对他们来说夹杂了那么多复杂的情绪。
戴天晓的脸上有一闪而过的为难,随即回到:“怀德很好,他有多能干整个瑞城都知道。现在他的职位很高,我离开时他已经是童军军校校长了。”
听到他过得好,大家也就放心了,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问他能否回来。
戴天晓不知缘由,便热心地说:“我可以帮你们写一封信给他,先想办法取得联系再说。上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说你们都不在了,报个平安,也让他安心些。”
众人讪讪,戴天晓的一番好意只能应承下来。
这封报平安的信一去大半年,日子虽一如往常,但有些东西却不得不停滞。怀礼和夕染再也没提起过买房的事,就连亲密的举动也少了很多。每次怀礼想抱抱她,指尖刚一碰到,不知是他还是她,总是弹开来,空留下无言的尴尬和伤悲。
即使明明是阳光灿烂的日子,空气中漂浮着不花朵和青草的馨香,暖洋洋的就好像春天一样,两人的心中却凉得仿佛十里寒冬。

第五十一章

那一天,那一个人毫无预兆地突然出现了。
街沿边砖缝中站着一排嫩黄色的蒲公英花,明艳动人,和他离乡后只生动在记忆中的年轻脸庞一样,都不该是属于这里的东西。他就那样突兀地站立在她眼前,淡淡一声“染妹”,一如他们一起度过的那些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的日子,
她一直都记得,怀德无论穿着什么衣服,暗色也好,亮色也罢,总是掩不住夺目耀眼的容貌,即便是现在,那压人的气势也丝毫不弱。
他的语气波澜不惊,就像从未离开,也不是久别重逢,理所当然地和他的傲气一样,仿佛他来了,她就会张开双臂迎接。
他从未想过,自己在变,别人也在变。
怀礼穿着一身灰败的西装站在屋角,灯光被房梁挡住,恰好在那个角落留出了一方黑暗。他的半个身影被掩在暗处,淡出一股赢弱之感,哀伤得有如龟裂的岩石。
夕染手里的包落在地上发出一声砰响,面前的男人熟悉又陌生,心跳骤然加快,却不是怦然心动,而是不知所措。
怀德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她面前,与往昔竟然无甚分别,淡淡勾起唇角,淡定优雅,只几步便站在了她的面前。当年执手过往,仿佛还只是昨天的事。
“你们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他应该还是非常激动的,因为她感觉到他的手臂在轻微的颤抖,抓住她胳膊的手指也十分用力。他总是在背后默默努力编排,在人前展示完美的性格。夕染的眼角越过他宽厚的肩膀,看到了角落那道人影。
他的身影陷落在黑暗的一角,看上去格外孤独、单薄。半身影子被拉伸在地上,孤零零的那么一抹,到了光线淡薄无力处便渐渐开始模糊不清,几乎要融入到空气中漂浮的灰尘里。
怀德不明白在这个十分感人的重逢时刻,为何她的脸看起来这么云淡风轻,不过他不介意,只拉她在椅子上坐下,笑看着她。她的皮肤粗糙了些,不过那双眼还是那么坚定,这是她还在做大小姐时就培养出来的性格,他也是因为这点才同意娶她的。她的下巴尖了不少,脸色也没有原来白了,不过看起来更健康。他又拾起她的手,凝视之下终是叹了口气,这些年,生活里所有的艰苦都刻在这双手上了。
指头沾着粉笔灰,钢笔漏水留下的蓝墨水浸在手指上,十根指甲都剪得很短,手心粗糙,手背的皮肤看起来很薄还有点皱皱地,一点也看不出原来十指尖尖如嫩笋的模样了。
夕染就由他这么看着,这些都是为了撑住这个家而留下的印记,她不会觉得羞耻,相反,她觉得很骄傲。
“这几年,辛苦你了。”怀德的声音确确实实地带着几分歉疚。
戴征早就和奶妈带着孩子避出去了,屋角的怀礼也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房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夕染笑着抽回手,端庄地一如往日的戴家大小姐。
“你怎么回来的?会不会有危险?”
他们的婚姻有一个极大的断层,断层之内,他奋力拼搏,大风大浪之中练出功成名就;断层之外,她支撑这个家疲惫到力竭,面目全非。两人变得极陌生,仅靠着两把口编织出仍然交错的人生。怀德下午时就已经把来龙去脉跟戴征和怀礼讲过了,此刻依然耐心地给她讲了一遍。
昌化,就在楚裕仁见到怀德的那个晚上,怀德碰见了一直跟在蒋林方身边的副部长。副部长正在往一个地方赶,见到他十分惊讶,只说了句“你怎么还没走?”就把他一起带上了。当晚十二点,他们便坐上了飞往香港的飞机。
在香港待了三个月,他又被转移去了高砂。蒋林方已经是总司令了,逃出生天的怀德立刻被他封了童子军校校长,现在已经是中央专任委员了。
他安定下来后曾派自己的卫兵秘密潜回寻找过他们,可是孟家已经人去楼空了,门前高高悬挂着军政中心的门牌。卫兵也不敢大肆查找,辗转找了几天也没信儿。后来有同乡人到高砂,他们说孟老爷一家都死了,怀德悲痛了好久,在家里立起父亲和妻儿的长生牌位,日日拜祭。
戴天晓的信传到他手中时已经三年又八个月了,他立刻开始着手安排秘密潜回的计划。由于他的职务太高,所以来自各方的压力也大,先是上司不允许他回乡探亲,后来好不容易应允了,各部门为了他的安全又做了近半年的准备。
他的话云淡风轻,可是各中艰险夕染还是能猜出几分的。在那样的环境下,能保住一命已是不易,在有生之年还能相见更是老天垂怜了。
“那你还回去吗?”夕染问道。
怀德的表情闪过一丝古怪,但他很快就又恢复了往常自信满满地模样:“我是必须回去的。染妹,相信我,一有机会我就会回来看你们。”
夕染抿着唇点点头。他没有提出让他们一起跟过去,这点让她有些疑惑,但同时也松了一口大气。
怀德也有些不自在,忙从胸口的内兜拿出一个小袋子塞进夕染手里。她打开一看,是金豆子,心中苦涩,被弥补的感觉在胸腔内蔓延。
“你拿着用吧,在外面什么都要用钱。”夕染塞回给他。
怀德把袋子死死阖在她的手中,坚持道:“我在那边不缺钱。这些你先拿去用,我看爹的身体也不好,兴邦、琨儿上学也要钱,你就别拗了。”
他现在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面对她,特别是感受到她付出的一切时,他深深地自责,却又无能为力。
怀德晚上和怀礼睡在一起,以前犹如连体婴般的两人现在却相对无言。短短四年多,隔着的不止是时间,还有说不出的责备、不理解和无奈。其实无论是夕染还是怀礼,他们都明白,这不是他的错,只是这个时代错了。
怀礼躺在床上觉得一阵阵气闷,恼恨天气也摆出一幅久别重逢的凑趣模样,窗外月朗星稀,微风轻送,前所未有的舒爽。
“这些年谢谢你。”怀德翻身侧卧,面带淡淡笑意看着弟弟。
怀礼也看了看他,干脆曲起脚翘着二郎腿,摆出一副不以为然地样子:“这么多年你都没尽过丈夫的责任,你就不怕染儿跟人跑了?”
怀德笑着拍了他一下:“你这烂嘴永远都不改。”说着躺平下来,若有似无地叹到:“若是找着能托付的人也未尝不是好事。”
怀礼皱眉,狐疑地看向大哥,他不在意地笑笑,可是怀礼分明看见他眼中浓浓的惆怅。
“大哥……你是不是不准备再回来了?”
怀德出乎意料地没有立刻反驳,隔了好一会儿,才回到:“这些事谁说的准。”
“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他的反应让怀礼好生奇怪。
怀德长长叹了口气:“造物弄人,现在你我都已经身不由己了。想我们小时候,哪儿会预料到如此光景。就连染妹,也没想过会拖累她到如此境地。”
两人不由自主地想到以前亲密的时光,心中隔阂去了大半。半晌,怀礼幽幽地问:“这次为什么回来?”
他为什么要这样出现?这里这么危险,其实他只需传一封信过来就行,为何还要亲自赴险?
“想回来,便回来了。”
当他知道他最亲的人们还在人世的时候,那一刻他激动的不能自已。这是他近十几年来唯一一次失态,当着上司和下属,甚至当着……她,就潸然泪下。即使他有一百个理由不回来,但他仍想回来看看。
两兄弟各有所思,都没再开口,一室沉默,也不知他们是睡着了抑或想得太过入神。其实大家都心照不宣,怀德留在江遥的时间很短,很短,但带来的影响却很大,很大。他就像是那根火柴,划亮霎那的火焰,却能点燃蜡烛,让它燃烧很长很长的时间,直到化成一滩烛泪。
晨曦半醒,怀德站在屋檐下凝视着冷清的街道。在这宁静又落后的小城他能停留几日呢?和戴家房子连着的那片墙被经年的雨水冲刷的有些破败,看到那数条崩陷的裂缝,他心中便有一个角落跟著一起塌陷。晨雾包裹着身体,说不出的凉意。

第五十二章

这几日,夕染照常上着班。如今她眼里的生活,就是一家人冬日的棉袄,父亲怎么也戒不掉的烟,小兴邦日日都要吃的鸡蛋,每月都要交给房东的那七块大洋,每个月末学校派发的薪水,以及把饭钱交给奶妈时她眼角展开的皱纹。她再没有多余的时间去伤春悲秋,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琢磨心底那些蠢蠢欲动的茫然。
她的视线偶而会悄悄追逐怀礼的身影。短短几日,他看起来似乎有些憔悴。但当视线相遇时,他总微微一笑,那些悲伤又好像只是游移的阴影开的一个玩笑。与怀德一样引人注目的英俊外貌,随着动作和光线的变化衍生出种种细微的不同,却无一不让人心疼。
怀德每日在家照顾小兴邦和琨儿,仿佛是过惯了的平淡生活。偶有陌生人来找他,那毕恭毕敬的模样一看就是当兵的,他总是快速地打发掉他们,再若无其事地回来和孩子们玩耍。
小兴邦完全不记得他了,起初他们让他叫“爸爸”的时候,他只躲在伯伯身后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完全不明其意的“爸爸”。怀德还未怎样,那一声奶声奶气的呼唤却让奶妈的眼泪夺眶而出,在她看来,这一切太过心酸,太难得。
父子情是天性,很快,小兴邦一见到怀德就变成了一条使劲摇着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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