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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本主义文化矛盾-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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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贝尔与资本主义文化批评
贝尔在《资本主义文化矛盾》一书里集中探讨了当代西方社会的内部结构脱节与断裂问题。他的基本判断是:资本主义历经二百余年的发展和演变,已形成它在经济、政治与文化狭窄定义上的文化,指由文学、艺术、宗教和思想组成的负责诠释人生意义的部门三大领域间的根本性对立冲突。这三个领域相互独立,分别围绕自身的轴心原则,以不同的节律交错运转,甚至逆向摩擦。随着后工业化社会的到来,这种价值观念和品格构造方面的冲突将更加突出,难以扼制——这是贝尔有关当代资本主义文化总体批评的理论出发点。
三领域对立学说 在贝尔看来,当代资本主义的社会发展与文化矛盾已经无法再用某种绝对原则或封闭式整体构造来加以概括。与之相反,他着重强调当代社会的分立和多原则支配性质,并据此立场提出了三大领域对立说。
首先是经济领域。这个在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中起着决定性推进作用的基础部门,历经科技革命和管理革命的改造加强,已经发育成一个以严密等级制、精细分工制为特征的自律体系。其中全部活动都严格地遵照“效益原则”运转,目标是最大限度地获取利润。在这个日趋非人化的体系中,人的丰满个性被压榨成单薄无情的分工角色。作为代偿,这个日益强大的技术与经济共同体又宽宏无度地许愿社会进步的奇迹,提供广泛选择就业和社会流动的自由,促进社会享乐倾向。
其次是政治领域的分离独立。在前工业化和工业化阶段,资本主义国家机器政治与法律部门相对弱小,偏重鼓励经济的自由发展。二十世纪的经济危机和政治运动迫使政府集中权力,除去维护社会秩序、仲裁各集团的利益纷争之外,更增加了干预经济生产及分配,处理国际问题的职能,逐渐长成经济体系之外的又一个庞大王国。它的轴心原则,据贝尔断定,是广为派生的“平等”观念——从早先大而化之的人权法案、法律平等说,发展到当今内容具体、无数不包的各种民众应享要求如种族与性别平等,教育、福利与就业机会均等。西方各国政府因了这不断向纵深推进的平等呼声,一方面被迫扩充官僚机构,管以前不管之事,另一方面逐步将传统政治代议制延展为基础宽大的直接参与制。这样,阶级冲突和对抗的局面虽得以控制,公众与官僚机构间的矛盾却成为大问题,因为政府无法满足众多而过分的平等要求。
最为严重的断裂和逆转发生在经济基础和那个“更高地悬浮在空中的思想领域”恩格斯语之间。在贝尔称作“文化”的第三领域内,起支配作用的轴心原则既不是“经济效益”,也不是“平等权力”。艺术和思想的灵魂是所谓“自我表达和自我满足”。与经济、政治体系中发达的组织与管理模式相反,文化领域历来标榜“个性化”、“独创性”以及“反制度化”精神。在经济主宰社会生活、文化商品化趋势严重、高科技变成当代人类图腾的压迫局面下,变革缓慢的文化阵营步步退却抵抗,强化了自身的专利特征和自治能力。西方文明百年来经久不衰的现代主义运动,便是这场冲突战的文化结晶。人们习惯用历史进步和理性尺度去衡量经济发展和政治改革,但在现代派文艺理论与作品中,常见的现象是返祖和反理性。艺术家们追索原始,顾念传统,表现现实生活的荒诞谬误,并且超越时空地征用和重组全部人类文化遗产。
在上述关于当代资本主义结构矛盾的陈述中,有两点值得注意。一、贝尔对三个领域的再度划分既援引了马克思区分上层建筑与经济基础的概念,又受到韦伯重视文化思想研究的启示,进而将上层建筑领域中的政治含法律与文化大致等同于马恩所说的意识形态分离看待,得出三项各自不同的独立范畴。二、贝尔在哲学上因受康德二元折衷理论和詹姆斯多元、开放世界观影响,放弃并有悖于传统社会学关于社会是理性的有机整体的观念,偏重描画资本主义社会由高度一体化走向分裂、冲撞的态势。
在贝尔看来,马克思、杜尔凯姆和帕森斯等人的整体论'th—eory
of totality'虽然侧重点不同分别强调生产关系、价值体系和制度演进,但都认为社会由某种单一的决定性原则约束成形。而他的三领域对立说则有意打破这类封闭模式,以经验和理念的结合眼光再现世界的分离和断裂本质。从西方社会学传统趋势上看,贝尔的这一立论确为悍然之举,难免引起震动。
资本主义精神的裂变 贝尔的三领域对立说虽然立论大胆,挑战性强,它在具体论证中却采用了严谨慎密的双重法则,即“透过两个焦距来破译上述矛盾”。第一步,如上一节所展示,是利用现代社会学的虚拟演绎方法,为三大领域分别设计出各自的轴心原则与“理想类型”,以此勾勒基本轮廓,归纳并分析其中的结构差异。但这种静止而封闭的抽象研究无法表现事物演进的复杂过程。贝尔因此又以大量篇幅对资本主义文化矛盾的潜在根源作出百年回溯和断代分析,旨在从历史的和经验的角度弥补并确立自己的中心命题。
贝尔对当代资本主义文化矛盾的历史根源研究起步于韦伯和桑巴特。韦伯的名著《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一九○五精巧深刻地揭示了加尔文教义对十八世纪美洲新大陆资本主义兴起所发生的重要催化和诱变作用。韦伯认为,新教伦理原本宣扬禁欲苦行,消极地逼迫徒众对天生原罪作终生忏悔洗刷,笃信“命运前定说”,并对奢华懒惰风气严加惩戒,视同魔鬼。这种由欧洲舶来的、比老教更纯粹、更偏激的教义逐渐不得人心,也不利于新英格地区移民开发新大陆的进取要求和内部团结,不久便由一些宗教领袖点化改造,生出新意。他们将苦行僧式的世俗劳作和克己赎罪,同上帝选民重建理想世界的神圣“天职”[calling〕结合起来,转而强调通过勤俭致富达到拯救灵魂。这样一举消除了财富与罪恶之间的等号,庄严地为富兰克林式的资本主义精神加冕授勋,使之合法化。随着新教伦理由“出世”的纯粹理想境界转向“入世”的俗化心态,资本主义精神也就像骗子偷儿般,混出了中世纪宗教的森严门缝,满世界奔跑撒欢。
贝尔就韦伯的经典研究追踪下来,便发现资本主义精神在其萌生阶段已携带有潜伏病灶。“禁欲苦行主义”asceticism,韦伯用语只是它的一面,另一面则是德国哲学家桑巴特在《现代资本主义》中诊断出来的先天性痼疾:“贪婪攫取性”'acuisi—tiveness'。贝尔将这两项特征分别定义为“宗教冲动力”与“经济冲动力”,并逐步追索它们的演变轨迹。
资本主义上升时期,这两股力量纠缠难分,相互制约。禁欲苦行的宗教冲动力造就了资产者精打细算、兢兢业业的经营风范,贪婪攫取的经济冲动力则养成了他们挺进新边疆、征服自然界的冒险精神和勃勃雄心。在文化领域,资本主义的兴起使艺术家摆脱了对贵族庇护人的依赖,得以充分发挥他们浮士德式上天入地的想象和追求,热衷于个性解放和自我表现。
奇怪的是,资产阶级企业家和艺术家这一对双生子,在合力完成了资本主义开发工作后,变得相互敌视并害怕对方。二者本是同根生,在崇尚自由、要求解放的本质上他们是血肉相连的。然而分工的不同,使他们的精力导向不同领域的无限扩张,并危及对方的生存。企业家在经济上激烈进取,贪得无厌,却不妨碍他们在道德与文化方面的保守顽固。他们本能地维护经济和社会制度的稳定,反对与“功能合理性”背道而驰的艺术灵感,自发倾向和多变趣味。反过来看,艺术家则把人字一再大写,唯我至上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与此同时,他们对功利、制度化和拜金主义厌恶不已,挞伐不断。近百年来,西方现代派艺术家更采取了决绝和叛逆的姿态,专事对资本主义传统价值体系的拆台与否定工作,并因此名利双收,逐步建立起与经济体制严重冲突的“文化霸权”。
造成这等怪状的主要原因,贝尔一语道破地指出,是由于资本主义精神中相互制约的两个基因只剩下了一个,即“经济冲动力”。而另一个至关重要的抑制平衡因素——“宗教冲动力”,已被科技和经济的迅猛发展耗尽了能量。对此,贝尔以美国清教传统和小城镇心理为例,细致地阐明它的衰竭过程:代表着宗教冲动的禁欲与节制精神先是被世俗法制社会碾去了神学外壳;继而被工业时代的现实主义文学、实用主义哲学和科技理性割断了它的超验纽带;最后,二十世纪初的新文化运动和分期付款、信用消费等享乐主义观念又彻底粉碎了它所代表的道德伦理基础,将社会从传统的清教徒式“先劳后享”引向超支购买、及时行乐的糜费心理,是为古罗马与拜占庭文明堕落的先兆。
西方资本主义制度一经失去了宗教苦行主义的束缚,它在经济与文化两方面的发展必然会畸型冒进,相互抵触。经济冲动力成为社会前进的唯一主宰后,世上万物都被剥去了神圣色彩。发展与变革即是一切。社会世俗化'secularization'的副产品是文化上的渎神现象'profanity',资本主义便难以为人们的工作和生活提供所谓的终极意义了。
现代主义与信仰危机 与宗教冲动衰竭并列的另一个突出命题是现代主义与大众文化。在这个问题上,贝尔从社会学宏观透视角度出发,深入开掘了现代主义作为当代文化模式的多重含义。与其他专门研究这一课题的文艺理论家相比,贝尔的分析具有独到的犀利洞见。
首先,关于现代主义的生成原因,贝尔确认是“对十九世纪两种社会变革的反响”。一方面,现代世界的剧烈运动和文化变迁打破了旧有的时空顺序和整体意识,人们对社会环境的感应能力陷于迷乱。另一方面,信仰上的虚无造成文化传统的“令人畏惧的脱节”,人上升到神的位置之后却难以把握自我。现代主义艺术家最先捕捉到这种感觉的混乱和自我的困惑,因此弗吉尼亚·伍尔芙断然宣布:“人的本质在一九一○年十二月间发生了突变”。
针对西方现代派文艺百年来不断翻新和变更的流派旗号,以及它在当代文化生活中获得的霸权地位,贝尔进一步指出,这一潮流就其本质代表了对资产阶级正统文化秩序的愤怒攻击与颠覆破坏。在它的兴起初期,所谓“先锋派”意识主要囿于艺术创新和在审美领域对资产阶级传统价值发动批判。随着它对“自我无限性”的颂扬,以及对理性宇宙观的否定,现代主义的新文化先驱逐渐形成了自治社团和集聚领地如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在纽约的格林威治村,得以实践并倡导他们与传统文化相对立的美学思想和生活态度。时至本世纪六十年代,现代主义文艺思潮已同大众文化、商品生产合流,完全推翻了资产阶级的传统文化统治,并迫使守旧的“公司阶级”让位给标新立异的先锋艺术家。原来局限于少数精英之中的艺术自治也发展为渗透时代意识和大众生活方式的文化楷模。现代主义经过百年反叛,终于“至高无上”地统治了文化领域。
然而,从更深一层意义上看,贝尔认为这是现代主义思想的危机:这种新的稳定意识本身充满了空幻,而旧的信念又不复存在了。“现代主义的真正问题是信仰问题。”在贝尔看来,资本主义文化领域中对现代主义的“当代崇拜”,实在是西方人出于本能或潜意识,力图以文艺对人生意义的重新解说,来取代宗教对社会的维系和聚敛功能,填补宗教冲动力耗散之后遗留下来的巨大精神空白。
但是西方现代派文艺作为宗教思想消亡之后的替代物,它在本质上是孱弱无力的。文化与经济体系相互对立、迥然不同品格构造,首先就限制了文艺这种松散零乱形式对强大经济系统的影响力,使它难以独自完成对整个社会的维系和引导作用。
从表现形式上看,现代派文艺袭用了某些传统宗教用来震撼人心,征服信徒,使人超脱俗念的有效手段,往往能起到类似宗教皈依仪式的宣泄效果。可惜的是,近百年来各种流派一味翻新,不断刺激,神圣之感早已荡然无存。现代派文艺又总是以个人感觉作为评判标准,竭力缩短审美心理距离,追求即兴冲动,同步反应和本能共鸣。其结果是没有一家能拥有足够的责任感和深厚的精神蕴藏,形成控制全局的大气候,只好一浪压一浪,“以不断抗争去否定先例的成功,还要接着奋斗来确保自己永远不成功”美国文学批评家欧文·豪的讥讽名言。长此以往,现代主义思潮就像一只泼尽了水的空碗。它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否定失去了创造力,徒落下个反叛的外壳。原有的强烈震惊力'shock'萎缩成花哨浅薄的时尚'chic',它藉以哗众取宠的实验性和超脱感也日益琐碎无聊。
现代主义文艺的另一个致命克星是中产阶级文化趣味对它的侵袭和改造。贝尔认为,高深严肃的现代主义思想落入中产阶级手中便只能叫作“中产崇拜”。它变成了势利鬼和时髦者的游戏。他们将艺术和思想迅速翻制成商品加以推销。贝尔对这种“后现代主义”所代表的文化混杂倾向和所谓“反文化”的偏激冲动均表示了严重的忧虑。
后工业化社会的新宗教 在贝尔以及许多西方思想家看来,人类既需要利用科学了解和征服自然界,也得依靠宗教来把握自己的文化。文化领域作为“意义的领域”,它的功能便是以艺术或仪式的象征系统去体现诸如死亡、爱情、痛苦与悲剧这些人类永远面对的“不可理喻性问题”。科技的发达,虽然膨胀了人的自我意识,扩大了他的自由范围,增强了他对自然的控制,毕竟没有能够让他变成超人。相反,传统宗教的核心命题,即人性的善恶之争,与历史同步前进,在经济与科技的推动下升腾入云。当代西方社会的发达环境中,人类生存的基本问题依然如故,甚至咄咄逼人。因此,无论为解决精神寄托或信仰危机,还是出于反省自我、沟通情感、绵延文化的考虑,当代西方人仍离不开宗教,或是类似宗教的所谓“崇拜”。贝尔认为宗教与崇拜的差别在于,前者置信徒于教会的组织与纪律约束之下,而后者是黑格尔所赞赏的那种自觉自愿,独个领悟和奉行的信仰。对于后工业化社会,贝尔觉得崇拜较为合适。现代主义思想的衰竭和异变使它无法充当这一使命。“假如世俗的意义系统已被证明为虚幻,那么人们靠什么来把握现实呢?”贝在书中提出了一个“冒险的答案”,即整个社会“重新向某种宗教观念回归”。
这种新宗教或文化崇拜,究竟需要哪些内涵呢?贝尔觉得,它应当适当保留传统宗教中某些至今仍有意义的内容,例如对人性的冷峻认识,对不可知力量的畏惧之心,对人类巨大灾难的预感和提醒,以及对现代人无限制地扩张和实现自我所持的怀疑和克制态度。在功能上,它应当成为“人对其生存总模式的感知方式”法国社会学家杜尔凯姆意见,能够具有“将日常经验加以认可和裁判的更高权威”美国文化人类学家吉尔茨语,以及帮助儿子“寻觅和验证自己同父亲血缘关系”的心理环扣哈佛心理学教授艾瑞克森有关文化传统的论点。
鉴于上述需要与现实世界中的领域断裂,贝尔为后工业化社会设计出一种他称之为“公众家庭”理论的广义文化崇拜。
贝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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