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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大海1949-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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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这五千多个学生,每走到一个有车站的点,就会失去一部分学生。
南下北上。一上车就是一辈子。
一个叫马淑玲的女生,穿过了整个湖北省,到了湖南的津市,却下定决心不走了,她要回家。脱离大队时,留下一直带在身上的《古文观止》,给赵连发做纪念。
跋涉到了衡阳,十六所中学联合起来,和衡阳的学校合并成立“豫衡联中”,继续读书继续走。
一九四九年三月八日,终于在湖南西南的零陵安顿下来。零陵,就是古时的永州。
柳宗元被流放永州是公元八零五年秋天;一九四九年秋天,自河南历尽艰辛流亡到这里的四、五千个孩子,一部分,就被安顿在柳子庙里头。柳子庙是北宋仁宗在一零五六年,为了纪念柳宗元而建的。
和山东的孩子们一样,背包一放下,学生就开始升旗、唱国歌、读书、听课。马淑玲留下的《古文观止》,变成颠沛流离中的珍贵教材。卷九“唐宋文”第一位作者,就是柳宗元。学生在有风吹来的长廊下朗读柳司马的“捕蛇者说”:
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触草木皆死。
然后老师一句一句解释:永州乡间以捕捉毒蛇为生的人,宁可死于毒蛇而不愿死于国家的错误政策,柳宗元用寓言来演绎孔子的“苛政猛于虎”。
十七岁的痖弦也坐在廊下跟着老师念书,柳宗元告诉他,公元八百年时,人民过的日子就是颠沛流离、十室九空的:
……号呼而转徙,饿渴而顿踣,触风雨,犯寒暑,呼嘘毒疠,往往而死者,相藉也。
六十年之后,当痖弦跟我细说这段苍茫少年事的时候,他的眼泪簌簌流个不停。
永州,也是个命运转弯的车站。痖弦在这里,脱队了,走上另一条轨道。

19,向前三步走
我们就在城里面像丧家之犬在城边上逛,忽然看到城墙上贴了一个招帖上写“有志气、有血性的青年到台湾去!”
龙:流亡学生究竟是怎么回事?
痖:其实流亡学生的设计远在抗战的时候就有了,当时教育部有一个计划,几个中学编在一起就叫联中,大学就叫联大,所以联大不只一个西南联大,只是西南联大最有名。在抗战的时候,联大、联中是很成功的,很有韧性的,它让自己的民族在战争中教育不终止照常运作,相当成功。很多联合高中非常优秀,孩子们一边流亡一边念书,培养了很多人。
龙:内战就不同了吧?谁愿意自己的孩子离乡背井啊?
痖:对,内战以后,政府还想用抗战这个办法让学生离开,但响应的就不多,因为那时候大家认为贪污腐败的中央政府快完了,新兴的政治势力开始了,小孩子不懂事,你们跑到南方去干什么,太可笑了。所以只有河南豫衡联中跟山东的一个联中出来;我们到湖南的时候,湖南人也说,你们瞎跑什么,往哪里跑?
龙:河南人愿意离开,是因为那时已经知道共产党的土改厉害?
痖:我们河南人,特别是豫西这一带的人对共产党没什么好印象。那时候已经开始清算斗争,把富人抓了以后放在火上烤,冬天的时候放在池塘里冰。
龙:那时大部分的知识分子是左倾的,因为国民党腐败,为什么南阳中学的老师们不呢?
痖:豫衡中学很多老师比较老派,北大清华出身的,思想比较成熟,不跟新潮流起舞的那种。共产党在那时代是很时髦的、很新颖的、很有魅力的,但是在南阳教育界有些老先生不相信这个事情。
龙:五千个学生跟着校长老师亡命千里。现在说起来不可思议。到阳明山远足都得要家长签书面同意呢,还要做意外保险。学生跟老师关系特别紧密是吗?
痖:对。老师带着学生母鸡带小鸡一路跑,都没有跑散,因为师生之间的感情非常深厚。跟着老师走,家长很放心。孩子很多本来就是住校,老师晚上拿着灯笼去查铺,一个一个小娃都睡在那里,老师才去睡觉,那真的是像父兄一样。
龙:说说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四日那一天。我猜,你没有悲伤,觉得要去远足了还挺高兴的,对吗?
一九五四年的痖弦。
痖:那一天,我永远不会忘记。孩子什么都不懂,就觉得好玩、高兴,觉得不用做功课了。出南阳城时,我妈妈烙了一些油饼,跟着我们到城墙边上,我们马上就要开拔了嘛,乡下的孩子最不好意思的就是爸爸妈妈让同学看到。觉得爸爸妈妈好土,同学看到不好意思。
龙:现在也一样啊,我儿子都不愿意我被看到,他觉得丢脸。
痖:我母亲拿个油饼塞我背包上,背包里主要是个棉被,棉被卷啊卷,然后背包的下面放一双鞋子,鞋子挨底,背包也不会太湿掉或是太脏。我妈妈就把油饼放在我的背包上面,然后我们就开拔了。
龙:没有回头看她?
痖:……就走了,没有回头。
龙:你妈到街头找你,街上五千个孩子,还有撤退的部队、伤兵,一团乱,你妈竟然找到你……
痖:对啊,找到了,还拿着油饼。
龙:那时还没学“诀别”二字吧?
痖:我不知道离别的意义是什么,不知道诀别的意义是什么,不回头、摇摇晃晃一个小蹦豆就跟学校的队伍出城走了,我爹也在,我也没跟他打招呼。
龙:你是独生子?
痖:对。后来走到了襄樊,爸爸还托人来送了一双袜子给我。你知道那时候北方乡下都不穿线袜的,线袜我们叫洋袜子,都是布缝的袜子。以后我没有再接到他们任何消息,我再回去已经是四十二年以后了。
龙:爸妈什么时候过世?
痖:音讯全无啊。我上月就是到青海去找我父亲的墓,没有找到,他死在青海劳改营。我妈妈是死在家乡,我妈妈在儿子生死不明、丈夫生死不明的情况下熬了好几年,连病带饿死在我家乡。
龙:一直都没通过信?
痖:没有通过信,因为那个时候大家都说,如果你写一封信会为家人带来大祸害。当时我也没有香港关系,就是小兵嘛,军中也不希望你通信,保防人员会以为你是匪谍。
龙:父亲为什么去了青海?你什么时候知道他的下落?
痖:我是前两个月才知道真相的。父亲做过副乡长,所以就被弄到青海劳改营,算反革命,他们告诉我,当时有三十万人被运去青海。没有食物、没有衣服和医药,很惨。
龙:那妈妈的处境呢?
痖:我妈妈就在村子里,好像也有个臂章,就是有罪的那种。我妈妈死前告诉她一起做针线活的四娘说,“我是想我儿子想死的,我儿子回来你告诉他,我是想他想死的!”
龙:……别难过,弦,我们回到逃难图吧。你们从河南走到了湖南,冬天,起码一千公里。
痖:你看过电影“齐瓦哥医生”没有?大雪原上人群一直走到天边就是那种感觉。
龙:有没有孩子在半途受不了死掉的?
痖:有,有死在路上的,有的是走失了没有跟上大队就没再看到他了。有人也许是老师把他带回去了,不知道。但是到了零陵的时候,我们还有好几千人。然后老师就开始上课了,门廊下风很大,真的是“风檐展书读”。
龙:你怎么会离开呢?
痖:我们一起玩的这群同学中,有一个人说他看过一篇文章讲台湾的,说台湾是东方瑞士,说那边的甘蔗就像碗口那么粗,他说台湾的渔民不用结网,也不需钓具,只要把船开到海上去,在船上放盏灯,鱼就自己蹦到船上,渔民就在旁边喝酒拉胡琴,等到船上蹦得差不多了,载满船鱼回去。
有一次我们已经半饥饿状态很久了,根本没有吃饱过,然后学校风雨飘摇还说要到广西去。还没有开拔之前,我们就在城里面像丧家之犬在城边上逛,忽然看到城墙上贴了一个招帖上写“有志气、有血性的青年到台湾去”,孙立人搞的,下面还接三个惊叹号。说是什么军官班要招生,训练三个月少尉任用,其实我们也走投无路了,我们就去了。
报名的时候出来一个说河南话的老乡,我们乡下孩子听到他说河南话,心想这个人一定不是坏人。那个人说,“吃饭了吃饭了”,煮了一大锅猪肉给我们吃。我们总有大半年没有吃过肉了。吃完肉后大家我看你、你看我,就说那就报名吧!一个礼拜就走了。
龙:你痖弦就为了一锅肉去当了兵,不是为了爱国啊?报了名,有没有跟老师商量?
痖:老师说的不听了。我还想着吃肉的时候,他们说台湾有多好。说台湾那个地方四季如春,腊月天还可以吃到西瓜,每个人到那儿以后发一床美国军毯,美国的喔,到了假日的时候可以把美国军毯铺在草地上野餐,他说还发一件软玻璃的雨衣,穿上以后里边的衣服还看得见,天晴了还可以折好放在背包了。想到这些,去台湾的心就更坚决了。
一个星期后我们就已经到了广州。那是一九四九年八月。
龙:八月,那几千个河南出来的同学,马上就要走上另一条路,你却半途“下车”了。好,到了广州。
痖:在广州第一次看电影,片子叫“中国之抗战”,觉得很不习惯,怎么一个人头一下子很大,一下子很小。
龙:也在广州黄埔码头上的船?
痖:对。船上没床铺,所有的兵都坐在舱面上,太阳就那么一直晒着,我们喝水就在船机旁边用茶缸接机器漏下来的滴水喝。坐着坐着,就晕睡过去了,忽然听到有人大喊“台湾到了”,一阵骚动,远远看到高雄的山,还有灯,愈来愈清晰。
下了地,看到有很多卖香蕉的小贩,有同学有钱要买,人家给他黄的他不要,他说绿色的比较新鲜。然后就看到有些人在吃一种很烫的东西,放在嘴巴里又拿出来,冒烟,叫做棒冰,冒着烟,觉得很奇怪,怎么回事,这么大热天吃这么烫的东西。
龙:北方土包子。这时还没自觉已经当“兵”了?
痖:接下来,带我们的那些人,态度就不太对了,“站好站好!”“排队排队!”已经到台湾了,那种笑面的就不太对劲儿了,到了凤山五块厝以后,有一个通信连的连长,也说河南话,说“你们如果认为自己说话还清楚,打电话人家听得懂的人,请向前三步走”,他要为通信连选兵,通信连的兵讲电话要说得清楚。而实际上他是想找一批河南青年,因为他是河南人,要找同乡到他连上去,他又不能讲“河南人向前三步走”嘛。
龙:那你有没有“向前三步走”呢?
痖:我和几位河南同学一起向前三步走,于是我们就被带开,换了军装,每人发一支没子弹的步枪,从这天起,我就成了通信连的“上等兵”了。
龙:那“软玻璃”雨衣究竟发了没?
痖:发了,但是我们很快就发现,那鱼市场里杀鱼的也都穿着啊,就塑料雨衣嘛。

20,十万大山
长沙的国军将领程潜和陈明仁决定不再和解放军继续战斗的时候,黄杰接下第一兵团的指挥权,是临危授命。接到命令时,涌上心头的是少年时读诸葛亮“出师表”的两句话:“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为难之间”。那是一九四九年八月初,林彪所辖的两个军,已经打到衡阳附近,到八月下旬,整个华中战场,解放军集结了十九个军,五十五万人,分三路向西南进攻。
西南,就是永州所在。在那里,风檐下读书的孩子们也愈来愈不安。
黄杰的国军以寡敌众,一路惨烈应战,一路溃败后撤,牺牲惨重;十月十一日,黄杰得到白崇禧的电令,多个据点被解放军占领,国军兵力需重新部署,同一天,豫衡中学则接到教育部的急电,立即迁校。
永州滂沱大雨,满地泥泞,又是寒冬,孩子们拎起了背包,和去年离开南阳城的情景一样,只是这回,既没有哽咽不舍的父母,也不再有远足的天真。
学生分两批,冒着风雨步行到湖南和广西的交界,第一批通过了黄沙河,第二批要通过时,黄沙河已经被解放军占领。
五千多个孩子,到达广西的,剩下一半。这一半,坐火车、爬车顶、过山洞,又失去一些人;到一个城镇,碰到土共烧杀,四处奔逃,再少掉几百;重新整队出发时,又失散几个学校;惊恐不已到达一个叫金城江的小车站,五千多人的联中已经像一串摔断在地上的珠炼,珠子滚落不见。枪声中还手牵手在一起的孩子与老师,夹杂在逃难的人潮、无人照顾的伤兵群、抛锚的卡车战车、沿路丢弃的军用物资行列中,不知道何去何从。
这时,在金城江这个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小车站,学生的命运就和国军士兵的命运汇合成一股了。九十七军二四六团刚好路过,愿意护着学生往前走。
士兵和学生,还有成千上万的难民,到了迁江,后面追兵炮声隆隆,前面急湍江水滚滚。工兵抢建浮桥——用空的汽油桶绑在一起,上面放木板。先让军队的骡马辎重过河,再让军队和学生过桥。桥的两端,满坑满谷的人。
等候过江的军用汽车,排起来十公里长,分批渡河,一小时只能通过四辆,而追兵已至。于是黄杰下令,除了器械及医疗药品的车过江,所有军用物资一律放火烧毁,避免为敌所用。
豫衡中学的孩子们在迁江岸上看见的,是烈火灼日、恶烟滚滚,爆炸声惊天动地。这种镜头,在逃难中,不断发生。云南的二十六军残部撤到红河岸要过河时,浮桥被枪炮击断,几万个士兵,身上还背着器械,淹死在怒涛汹涌的红河水里。
乱葬岗,营养不良,疾病流传,一病就死,每天抬出去十几个尸体。
在溃退中,学生跟着黄杰的部队被炮火逼进了中越边境的“十万大山”。
“十万大山”有数十万大大小小的山,如雄狮挡关,一字排开,形成难以跨越的天然国界。原始丛林,瘴疠蔓延,浓密处,阳光射不进来。混乱中大家开始攀爬主峰姑姆山,翻过山岭,就是越南。黄杰的兵团在前面砍荆棘开路,二四六团的士兵在后面掩护,中间夹着孩子们,疾疾行走。枪声突然大作,追兵的炮火射来,天崩地裂,战马惊起,冲入山谷,被火炸裂的断脚断手像晒衣服一样挂在杂乱的树枝上。炮火交织、血喷得满面,孩子在破碎的尸体中乱窜,这是十万大山藏着毒蛇猛兽的原始丛林。追兵逼近来满山搜索时,难民躲在山凹中,学生看见,有母亲摀住幼儿的嘴,怕他出声。再站起来的时候,孩子已窒息而死。
一九四九年十二月十三日,黄杰带领着三万多国军士兵,从丛林中走到了中越边境的隘店关卡,跟越南的法国将领取得“假道入越,转回台湾”的协议:
同意分为五百人一组,在指定地点将武器交付封存,由法方护送至码头。关于所经路线,由法军负责一切安全,我方保证军纪严明,并由我方军官带队。
协议达成以后,黄杰率着国军官兵走在隘店的街上,一步步往国境关卡走去,他一再地回头远望隘店这边的山——十万大山,多少官兵死在山沟里,残破的尸体还挂在狰狞的树杈上,指挥官的心情,揉杂着惭愧、不舍,更有孤军深不见底的悲愤。
出了关卡,部队五百人一组,进入越南国境。这些士兵已经经历过的,很难跟别人说明白。连续五个月的肉搏前线,一路上的生死交关,抢滩过江、越岭翻山,在身边牺牲的弟兄没法埋葬,在远方思念的家人无能慰藉。断了补给,他们满面风霜、一身烟尘。他们已经极度疲惫,但是为了国家体面,还是努力挺胸,维持行列的整齐。
三万个部队后头,还有很长一列断了手、截了腿、削了脸、满头包着白纱布的伤兵、抱着婴儿无奶可喂的年轻眷属、步履不稳的难民。当然,还有惊吓不已的中学孩子们。
从南阳出发的五千个孩子,一年后抵达越南边境的,剩下不到三百人。
没有想到的是,交出武器之后,这三万多人被法国人直接送进了铁丝网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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