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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的慰藉-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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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相互对消理论使叔本华信心满怀地预言相互吸引的路径。矮个子女人容易爱上高个子男人,而高个子男人很少爱上高个子女人(他们下意识地害怕生出一个巨人来)。女里女气不喜欢体育的男人往往被短发(还戴大手表)、假小子式的女人所吸引:
两个个体相互抵消的条件是……他的阳刚的程度刚好同她的阴柔的程度相符,这样,各人的片面性正好相互抵消。
4.可惜这一异质相吸理论引导叔本华得出如此黯淡的结论,如果读者正准备结婚的话,最好不要读下面几段,以免翻悔;他的结论是:一个高度适合我们的孩子的人几乎从来不适合我们自己,不过我们当时由于被生命意志遮蔽视听,并不认识到这一点。
“互相投合与激情同时并存的爱情是极为罕见的幸运,”叔本华说。那个能使我们的孩子不至于生就硕大无比的下巴或特别阴柔的性格的人很少是能使我们终生幸福的人。追求个人幸福和追求健康的子女是两种截然相反的规划,而爱情却恶毒地使我们多年来相信二者是统一的。看到两个决不可能成为朋友的人结为夫妻,我们不必感到惊奇:
除了两性关系之外只会相互仇恨、蔑视甚至对对方厌恶之极的人竟为爱情所俘虏。物种的意志的力量远胜过个人的力量,因此情人对一切足以使他厌恶的特点视而不见,忽视一切,错判一切,把自己永远拴在情欲所钟的对象身上。他就是这样为幻觉所蒙蔽,一旦物种的意志得到了满足,这一幻觉就会消退,剩下的就是一个令人厌恶的终身伴侣。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解释为什么富有理性,甚至很出色的男人与泼妇,甚至妖婆结为连理,我们简直无法想象他们怎么会作出这样的选择……一个坠入情网的男人能够清楚地看到并且痛切地感觉到他的新娘身上难以容忍的缺点和性格,足以使他终身受难,却还不足以把他吓退……因为他追求的终极目标不是自身的利益,而是还没有出生的第三人的利益,尽管他在幻觉中以为是在追求自身的利益。
叔本华的理论意味着:生命意志如何强有力地推行自己的目标而不是我们的幸福,可以从一对情侣在做爱之后往往倍感无聊和惆怅中特别清楚地感受到。
君不见,“illico post coitum cachinnus auditur Diaboli?”(6)
所以,有一天,一个假小子般的女人和一个娘娘腔的男人走向婚礼的圣坛,除了出席婚礼的个别叔本华信徒外,连他们自己以及任何人都猜不到其真正动机。只有到日后,当生命意志的要求得到安抚,一个健壮的男孩在郊区的花园中踢球时,阴谋诡计才暴露。这对夫妇要么分手,要么在无言的敌视中共进晚餐。叔本华提出非此即彼的选择:
在缔结婚姻中似乎总有一方必须牺牲,不是个人利益就是物种利益。
不过他使我们毫不怀疑物种保证自己的利益的能力总是占上风:
下一代人的福祉是以这一代人为代价的。
男人付了账,然后故作漫不经心地问一句,是不是到他公寓中去喝一杯。她微笑低头望着地板,在桌子下面把餐巾纸越折越小。“那一定很愉快,真的,”她说,“但是我明天需要早起赶飞机到法兰克福去开会,5点半,可能更早。要不下回吧,一定会很愉快的,真的。”又一个微笑,餐巾纸在手中捏碎了。
她答应到了德国会打电话,说是不久会再见面,也许就在她回来的当天。他失望之情稍有安慰。但是直到约定的日子很晚的时候电话才响,她从法兰克福机场的电话亭中打来的。背后一片嘈杂,还夹杂着宣布飞往东方的航班起飞的刺耳声音。她告诉他从窗外能望见巨大的飞机,这个地方简直像地狱。
她说该死的汉莎航班误点了,她将设法在另外的航班上找一个座位,不过他不要等她。停顿一下之后,最坏的事得到了肯定。她接着说,她的生活目前有些复杂情况,真的,她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不过她知道自己需要空间和时间,如果他不介意的话,等她头脑清楚一点之后由她给他打电话。
1.哲学家可能对我们为什么坠入情网提出了不太顺耳的解释,不过在令人反感中也有足以告慰之处——那就是知道我们的痛苦是正常的。我们不必为短短几天的希望所带来的巨大烦恼所困扰。一种足以推动我们去生儿育女的强大力量竟然会在目的达不到时悄然消退而不造成破坏,这本来就不合理。爱情如果不许诺给我们想象中最大的幸福,就不能引诱我们去承担生儿育女的重负。求爱遭拒后伤痛之深令我们吃惊,那是由于我们无知,不知道终成眷属意味着什么。我们决不应该认为自己如此痛苦是奇怪之事。如果不痛苦倒一定是缺了点什么。
2.再者,我们不是天生不可爱,这本身并没有问题。我们并非性情乖张,面目可憎。好事不成,是因为我们不能同某一个特定的人生一个匀称的孩子。不必为此自怨自艾。总有一天我们会遇到一个特别欣赏我们并能对我们敞开胸怀的人(因为从生命意志的观点看,我们双方的下巴可形成理想的结合)。
3.我们应该过一段时间就原谅对我们绝情的人,那不是他们的选择。每当某人以各种尴尬的方式表示自己需要空间和时间,不愿做出承诺,或害怕关系亲密时,这位绝情者只不过是努力把生命意志所下的本质上是潜意识的律令予以智能化而已。他们的理智可能欣赏我们的品质;而他们的生命意志却相反,并且以不容分说的方式告诉他们——那就是抽掉他们对我们的性欲。如果他们被智力比我们低下的人引诱过去,也不要责怪他们浅薄。据叔本华解释,我们应该记住:
在婚姻中追求的不是智力的享受,而是繁衍后代。
4.每一次求爱遭拒都是造物反对生育的敕令,我们应该予以尊重,正如尊重闪电和火山爆发——确实可怕,但是我们无能为力。我们应该从以下的事实中得到慰藉:
男女之间缺乏爱欲等于宣告,他们可能生下的孩子将是一个结构不良的、缺乏内在和谐的、不幸的生物。
我们可能与爱人相得甚欢,但是造物却不高兴,那就更有理由服从造物而放弃爱情。
一时之间,男人倍感惆怅。周末他到巴特西公园散步,坐在泰晤士河边的一张长凳上。他身上带着一本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的简装本,此书于1774年在莱比锡初版。成双成对的夫妇推着婴儿车或牵着孩子的手散步。一个穿蓝裙子,沾满巧克力的小女孩指着天空一架正向希思罗机场降落的飞机说:“爸爸,上帝是在那儿吗?”但是爸爸没工夫理会,情绪不佳,把她抱起来说他不知道,好像她是要他指路似的。一个4岁的小男孩骑着三轮脚踏车冲进了灌木丛,哭着喊妈妈,妈妈躺在铺在一块草地上的毯子上,刚刚闭上眼睛。她叫她丈夫去帮帮孩子。他气鼓鼓地说这回该轮到她了。她顶回去说该轮到他。他无言。她骂他废物,站了起来。一对老夫妇坐在旁边的长凳上默默地分食一块鸡蛋芥菜三明治。
1.叔本华要我们不必为这种愁苦而惊讶。我们本不应该要求某种东西在一对夫妇或父母身上保持生命力。
2.在叔本华的书斋里有许多自然科学的著作,其中有威廉·柯尔比和斯宾塞的《昆虫学导言》,佛朗索瓦·胡贝尔的《蜜蜂》以及卡代·德·沃的《鼹鼠的习性及捕杀法》。这位哲学家还读关于蚂蚁、甲壳虫、蜜蜂、苍蝇、蚂蚱、鼹鼠、候鸟的书,并且怀着悲天悯人和困惑不解的心情观察这些生物怎样地全都表现出热烈而无意义的对生命的依恋。他特别同情鼹鼠,一种发育不良的怪物,住在潮湿而狭隘的地道里,很少见天日,其初生儿长得像滑腻腻的软体虫,但还是尽一切力量求生存和传宗接代。
坚持不懈地用它巨大的铲状脚爪挖洞就是它们毕生的事业;周围是永远的长夜,它们的眼睛生来就是为了避光……它们受苦受难、毫无乐趣的一生到底获得了什么?生活的苦难和操心与得到的好处完全不相称。
在叔本华看来,世上所有的生命也都是同样地献身于同样无意义的生存。
看看那些可怜的蚂蚁忙个不停地辛勤劳动……多数昆虫的一生只不过是不停的劳动,为将来要破卵而出的幼虫准备粮食和住处。当幼虫吃完了粮食,到了化蝶的阶段,它们进入生命,只不过又周而复始地重复同样的劳动……我们不禁要问,这一切都有什么结果?……除了饥饿和性欲得到满足之外,什么都没有,只是在无穷无尽的劳动的间歇中短暂的满足。
3.哲学家无须再作类比了。我们追求爱情,同可能的对象在咖啡馆聊天,然后生儿育女,在这件事上不比鼹鼠的选择多,也不比它幸福。
4.他不是想要使我们沮丧,而是要使我们摆脱期望,因为期望引发怨恨。在失恋时听说幸福本来就不是题中之义,足以使人欣慰。奇怪的是,这位最阴暗的思想家却是最能鼓舞人的:
人惟一的先天的错误就是认为我们是生而为追求幸福的……只要我们坚持这一先天的错误……世界在我们看来就是充满了矛盾。因为每走一步,无论大小,我们必然会体验到这个世界和人生决不是为维持幸福生活而安排的……因是之故,几乎每一个年长的人脸上都挂着一种叫做失望的表情。
其实只要他们堕入情网时抱着正确的期待,就决不会那么失望了:
少年之所以烦恼和忧愁……皆因其坚信此生必定会得到幸福而孜孜以求。经常为希望所欺而生怨悔皆由此而来。我们梦中模糊的希望以变幻无常蛊惑人心的形象在我们眼前盘旋,撩拨我们去追寻其源头,最终归于虚妄……如果年轻人能及时得到忠告和指导,从头脑中根除对这个世界抱很大期望的错误观念,他们将获益良多。
(三)
我们比鼹鼠总还有一项优势。我们同它们一样需要为生存而奋斗,为繁衍后代而求偶,但是除此之外我们还能去戏院、歌剧院和音乐厅,晚上睡在床上还能看小说、哲学书和史诗——叔本华正是从这些活动中找到至高无上的源泉,可以摆脱“生命意志”的需求。我们在艺术和哲学作品中找到的是我们自己的痛苦和奋斗的客观表述,通过声音、语言和形象予以诠释和再现。艺术家和哲学家不仅向我们展示我们的感受,而且以我们自己做不到的尖锐和智慧表达我们的体验;他们将我们生活的各个层面勾画出来,我们能认出是自己的,但是凭自己决不能理解得那么清楚。他们向我们解释我们的生存条件,助我们解惑,并减少孤立无援之感。我们也许不得不继续挖地洞,但是通过创造性的作品,至少能获得片刻的顿悟,洞察我们的苦难,从而可以免于苦难带来的震惊、孤立(甚至受迫害)之感。用叔本华的话来说,艺术与哲学以其不同的方式把痛苦转化为知识。
这位哲学家仰慕他母亲的朋友歌德,因为他把如许多的爱情的痛苦转化为知识,最著名的就是25岁时出版的使他享誉全欧洲的那部小说。《少年维特之烦恼》描述一名少年对一位女士的单相思——那迷人的夏绿蒂,她与维特对《威克菲尔子爵》一书有同好,身穿袖子上饰有粉红缎带的白裙;但此书同时也描述了成千上万读者的恋情(据说拿破仑就读过9遍)。最伟大的艺术作品是说给我们大家听的,尽管作者并不认识我们。叔本华如是说:
……诗人从生活中撷取特定的个体,准确地描述其个性,然而由此却启示了普遍的人性……他表面上只关注这一个,但事实上他所关注的是古往今来普天之下都存在的。因此,一些诗句,特别是诗剧中的句子,即使并非警句格言也经常适用于实际生活。
歌德的读者不但在《少年维特之烦恼》中认出了自己,而且也因而更加了解自己,因为歌德将一系列尴尬的、稍纵即逝的爱之瞬间明晰化了,读者以前可能经历过这种情愫,但自己当时并不知其深浅。他披露了爱情的某些规律,叔本华称之为浪漫心理的必要“思想”。例如,歌德把不爱者对待爱自己的人那种貌似慈爱实则极端残酷的态度描写得入木三分。在小说的后半,维特为自己的感情折磨得痛苦不堪,在夏绿蒂面前爆发出来:
“夏绿蒂,”他哭道,“我再也不见你了!”“为什么要这样呢?”她回答说,“维特,你还是可以,而且一定要再见到我们的,不过别那么激动。噢!为什么你生来感情这样激烈,对一切身边的事物都那么激情冲动,不能自制!我求求你,”她拿起他的手接着说,“冷静点。想想你的精神、你的知识和你的天赋能给你带来那么多的快乐!”
我们不必生活在18世纪后半叶的德国就能充分体会其含义。世上故事比人少,同样的情节不断地重复,只是人名和背景有所变化。此即叔本华所谓:“艺术的真谛就是以一概千千万。”反过来,意识到我们的境遇只不过是千千万之一,就足以感到慰藉。叔本华于1818和1822年两度访问过佛罗伦萨。他大概参观过圣马利亚·德尔·卡迈纳的布朗卡奇礼拜堂,里面有马萨乔(7)在1425—1426年间画的一系列壁画。
亚当和夏娃离开天堂时的痛苦并不单单属于他们自己。马萨乔通过这两个人物的面部表情和身体的姿态抓住了痛苦的本质,也就是痛苦这一概念本身。他的壁画是我们可能犯错误、我们的脆弱性的普遍象征。我们大家都是被驱逐出那天堂之园的。
读了一则爱情故事之后,失恋的求爱者就会超越自己;他不再是在迷茫中踽踽独行的受难者,而是庞大的人群中的一员。这些人自古以来就受繁衍后代的需要所驱使而爱上另外的人。这样,他的苦难给拔掉了芒刺,变得可以理解,而不是个人遭受的诅咒。对于能达到这种客观境界的人,叔本华作如下评论:
在他的生活和不幸的过程中,他着眼于人类整体的命运多于自己的命运,因而行为更像是个知者,而不是受难者。
我们在黑暗中掘地洞之余,一定要努力化眼泪为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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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德文,意为“欲求人生乐趣,必先珍惜此世”。——译者
(2) Nicolas de Chamfort(1741—1794),法国18世纪道德伦理学家,一度同情法国大革命,但不满其恐怖手段,最后自杀。他对当时社会持愤世嫉俗的批判态度。——译者
(3) 法文,意为“与其把人认作实非其人,不如听其保持本来面目。”——译者
(4) Tristram Shandy,18世纪英国小说家劳伦斯·斯特恩的著名长篇小说,全名为:The Life and Opinions of Tristram Shandy,共9卷。——译者
(5) Abdera,古希腊地名,那里的居民被认为以闭塞愚昧为特点,此处借用以形容法兰克福的居民。——译者
(6) 拉丁文,意为“交媾之后立即听到魔鬼的笑声?”——译者
(7) Masaccio,Tommaso di Ser Giovanni(1401—1428),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著名画家,有“绘画开山祖”之誉,其画风影响到雕塑和建筑艺术。布朗卡奇礼拜堂的一组壁画是他与另外一位画家合作的主要代表作之一,其中“被逐出天堂的亚当和夏娃”是他的杰作。——译者
第六章
困难中的慰藉
(一)
很少有哲学家推崇悲苦。按照传统的看法,智慧的生活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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