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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女子-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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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离开厨房,志谦有事先走,小伍望着他的背影,自语道:“想不到他也是这样的人。”阿松道:“见了年轻姑娘,套套近乎,这是人之常情,嗯,是男人之常情。这个迎春虽然算不上漂亮,总比老韩妈刘嫂瞅着顺眼多了。”小伍忍不住道:“听你现在说的,再想想你刚才说的,真够虚伪的了。”阿松笑道:“这不叫虚伪,这叫随机应变。好好跟你师哥学着吧。”小伍抬头看梧桐叶子打着旋飘下来,心想,我才不学这些呢。
不知不觉就入了秋,这中间迎春回了一趟家,到钱庄的事本不想同父母提,不想葛二嫂却从陈家婶子那里听说了。迎春便说,这里也好,活不累,还能长不少见识。葛二嫂叹道:“你不用宽娘的心,出来就出来吧,反正也不能在何家呆一辈子。咱们自己也该打算打算了。”到了晚上母女同睡,索性说的更直白:“你赵大娘家的小三子,你不是见过么,比你大两岁,人挺老实的,手脚也勤快,是个过日子的人。”
迎春皱眉道:“说这些干什么?”拉着被角蒙上头翻身向内,葛二嫂道:“你别不爱听,还当年纪小么,我十七的时候,都有你大姐了。倒是想多留你两年,可这一辈子的大事也不能耽误了。去年我就跟你爹说过,打算替你好好挑一户人家,可他这个不争气的,成天糊里糊涂,也不知道魂都跑哪儿去了。上次和你孙叔他们一起进城,人家卖得都不错,他倒好,还给挑了一半回来,你说气人不气人。”葛二嫂自顾自地数落丈夫,迎春也不应声,渐渐声音越说越低,后来就打起呼噜来了。迎春却了无睡意,只听着窗外风声呜呜,杂着树枝沙沙声响了一夜。
大风过后,满地的梧桐叶子,迎春回到钱庄,便拿着大竹扫帚把落叶扫成一堆一推,秋日的阳光笼在金黄的叶子上,一闪一闪地螫着眼睛。周寒亭踏进院子的时候,正看见一个年轻女孩子,低头挥帚在地上划扫,她的姿式有些奇怪,忽直忽斜,竟好像是在写字,那女孩似觉有人注视,忙收敛动作,规规矩矩扫起地来。
迎春的梧桐叶子烧到一半,就听见刘嫂喊她,匆匆赶回去,刘嫂吩咐道:“东家来了,怕是要在这儿吃饭,我得再去买几样菜,你把茶果先送上去。”迎春无故被逐,不免心有余悸,前两次何昂夫来,都尽量站在暗处,这时避无可避,也只好泡了茶端上阁楼,门外听见何昂夫的声音,脚步一窒,方才推门而进。
屋内除了何昂夫方经甫,另有一人,年纪颇轻,坐在何昂夫下首,方经甫笑对他道:“东家总说铁观音好,但我喝就是觉得不及白露茶。”那年轻人笑道:“我对这些全不懂,只知道解渴了。”方经甫笑道:“寒亭讲究的,从来都是经济实用之学。”何昂夫问道:“听说今年韩紫公也办了个盐垦公司,你去看过没有?”寒亭道:“是,三成留盐,七成领垦。另外还有些小型工厂。”他虽是鸿业二厂的副总管,但总管陈伯容既老且病,仅挂虚名,实际事务都是他在主持。同时也兼着宝泰源上海分号的副理。
何昂夫笑叹道:“季直先生和韩紫公这些年来一直不忘废灶兴垦,开荒植棉,寒亭啊,咱们落在人后了。”庄钦甫道:“是啊,现在大生以赢利投资通海,通海以棉花供应大生。一来自给自足,不必受制于人。二来拦海筑堤,也有裨于国计民生。怪不得那些报纸整日价替张四先生揄扬,说什么中国实业之王了。”
寒亭道:“办垦牧兴水利,虽然对各方多有裨益,但江南多雨,潮汛无常,一旦出事,反而累及其他。如今通海垦地百万亩,耗资千余万,只怕将来以张四先生之能也难荷其重。至于鸿业,眼下三厂初建,一厂二厂机器也待更新,日本已经出了自动织机,而咱们厂里还有一半在用手拉木机,我觉得当务之急,要集中资金,把这些木机全部改换成铁机,还要多请几位有经验的技师。”方钦甫道:“换机器?那不是要停车,现在鸿业一年纯利上万,这一停车要耽误多少,怎么跟股东交代?”寒亭道:“方叔,换机器是为了更好的生产,舍小利求大利,让近利得远利,才是经营之道。”
何昂夫啜了一口茶道:“寒亭说的有理,股东方面,我会跟他们解释的。”接着说从机器说到技术,从管理说到售销,时已近午,刘嫂和迎春把备好的饭菜陆继端上来,席间又提起钱庄改革,何昂夫道:“钱庄向来以信用放款,容易发生倒帐,所以当年橡胶风潮一起,才会有那么多钱庄票号受牵连而倒闭,我打算今后放款,也跟那些外国银行一样收抵押,你们再帮我想想,还有什么急需改的。”
宝泰源的事,因有方经甫刘绍礼在,寒亭向来不愿有太多建言,但是鸿业更新机器,需用巨款,钱庄若不尽除积弊,势必被它耽误,沉吟片刻道:“我认为,头一项要蠲的,就是宕帐。”方经甫正挟了块鱼肉放在嘴里,听到寒亭这句话,便觉鱼骨刺喉,咽了口唾沫道:“我倒没什么,只是苦了大家,不怕要犯众怒么?”又向何昂夫道:“东家,银行职员的薪水多少,咱们的帐房跑街又拿多少,平时全靠这点钱贴补,也并不是不还给帐上,既便要改,总得一项一项的来,可不能为了这点钱,寒了大家的心啊。”何昂夫笑道:“这不难办,咱们也可以调高工钱,寒亭做事一向稳健,你放心好了。以后三年一结改成一年,扣还宕帐,再派盈余,就在上海分号先试行,这里过些时候再说。”寒亭这才明白,何昂夫心中主意早定,只不过借自己的口把话说出来而已。
迎春在旁清台倒酒,这些话也都听在耳中,十句话里懂不了两三句,像是从前思涯讲的那些,她也不很懂,但可以问蕴芝蕴蘅,在这里,她不知道能去问谁。偶然在杂物堆里发现几本旧实业杂志,心里很欢喜。虽然看完后,不懂的只有更多,却不能说全无益处,至少这天早上,把杂在废纸中的一张信笺挑了出来。没过多久,侯子聪寻来,一边乱翻着垃圾一边大声问人,迎春将那张纸递给他问:“是不是这张?”侯子聪一看就乐了,“你怎么知道我找这个?”迎春道:“我觉得可能有用,没敢扔。”
侯子聪笑道:“多亏你没扔,否则我可惨了。这两个小子真该死,就算我不小心掉在地上了,他们也不能稀里糊涂地当废纸收走啊。”迎春道:“这信折成几折,扫地时不容易注意到。你收好吧。”说着自去烧水,侯子聪却不急着离开,跟在迎春身边道:“你帮了我大忙,我要怎么谢谢你才好。”迎春道:“侯先生,你太客气了。”侯子聪道:“叫我子聪就是了,他们都这么叫我的。”迎春不语,侯子聪四下踱步,忽见台边一角有个小本子,翻开略看,上面记着数字,奇道:“这是什么?”迎春看了一眼,轻声道:“是我写的菜价。”子聪笑道:“原来你还记帐。”笑完便觉不妥,似乎有点嘲弄的意思,岂不唐突,忙转圜道:“你会不会打算盘?”见迎春摇头,又道:“我教你吧,很简单的。”
迎春虽然想学,却觉不妥,正要推脱,听门外志谦喊道:“迎春,有人找你。”他走进来,正和子聪打了个照面,不由一怔。迎春问道:“谁找我?”志谦道:“是位大娘,我陪你出去看看。”子聪笑道:“你不是要去钱业公会吗,怎么还没走?”志谦道:“一会儿就走,你呢,今天这么空闲。”子聪笑道:“我哪天不比你空闲?”
志谦也不再说,陪着迎春来到宝泰源门口,迎春一眼望过去,那边站着的正是她母亲葛二嫂,忙问:“妈,你怎么来了。”葛二嫂道:“我给你弟弟送学费来,还差六块,你身上有没有?”迎春道:“我身上只有四块。”志谦忙道:“没关系,我这有。”说着掏出钱递给葛二嫂,葛二嫂待推不推的。迎春急道:“这怎么行。”志谦笑道:“那这四块你先还我,过几天再还那两块,总行了吧。”迎春无话可说,只能道谢。
志谦坐了洋车去钱业公会,葛二嫂低声问迎春:“这位先生人很好,他是做什么的?”迎春告诉她是钱庄里的跑街,葛二嫂又问:“啥是跑街?”迎春道:“就是放帐先生。”葛二嫂笑道:“那很有出息啊,他是不是待你挺好的。”迎春道:“他对谁都挺好的。”葛二嫂只是眯眯地笑,迎春知道她母亲想多了,却也不便解释,猛想起自己还烧着水,急忙奔回去,却见火已熄了,小伍放下壶,凉凉看她一眼道,“子聪哥叫我来的。”说完从她身边越了过去。
小伍不明白,为什么侯子聪对自己诸多挑剔,对这个女人就这么殷勤,阿松笑道:“谁让你不是个大姑娘。”很快又是周末,两个人值班抄票据的日子,可阿松却说他奶奶想他想得生病,非回家不可。小伍坚决不肯,“这么多票据,我一个人怎么抄得完。”阿松想了想道:“找迎春姐。我见过她写字,比咱们俩写的都好。”小伍还是摇头,况且他也不相信迎春,阿松死磨活赖,软硬兼施,一会道:“好兄弟,你帮我一次,下回我也替你加一个班。”一会道:“别忘了,上次你擦灯罩的时候打了一个,还是我帮你凑钱买的呢。你不帮我,就把钱还我。”最后小伍被他磨不过,只得答应。
阿松巧舌如簧,连他都说得动,劝通迎春自然更容易。当日领了票据,小伍计算,迎春抄写,虽比平时慢了些,却也不是来不及。再看迎春字迹,颇出意料,清而不寒,丽而不媚,第二天同行老师傅来收取时,也特别夸奖了几句,倒说得小伍红了脸。经过此事,对迎春颇有几分改观,但一见侯子聪有事没事找她说话,又教算盘又借杂志的,心里不禁又鄙薄。
连小伍都看在眼里,志谦不会看不到,这天吃过晚饭,见子聪到旧物房翻找杂志,便跟过去问:“怎么又把这些翻出来了。”子聪道:“你别管了。”志谦道:“拿给迎春的吧。”子聪霍地起身,看了他一眼笑道:“是,我看她对这些挺感兴趣的,就给她找几本,她洗完碗就过来拿,怎么了?”志谦道:“没怎么。”子聪笑道:“我最瞧不得你这副不干不脆的样子,有什么话不能痛快说,你要对她有那个心思,我一定避嫌,朋友妻不可戏嘛。”
志谦道:“你是要避嫌,可不是为了我。”子聪笑道:“这地方和尚庙似的,好容易来个女孩子,你是我兄弟我才让的,别人干我屁事啊。你不要跟我说,是周先生看上了她。”志谦忍不住笑道:“不是周先生,是四少爷。”子聪诧道:“什么,四少爷?”志谦道:“四少爷说,迎春是受他连累才到这里来的,他心里过意不去,让我替他多照看些。所以劝你一句,少胡乱招惹了。”子聪听到这里,哈哈大笑,“行啊小子,老东家待见你,少东家也待见你,办好了这趟差,可更要另眼相看了,真真前途未可量也。”
志谦冷笑道:“我话说得再清楚没有了,你自己看着办吧。”转身出了门,子聪口中讥讽,心里也知道他说的必是真话,当然不会自讨苦吃,当下把找出的几本杂志往地下一摔,耳听得外面鞭炮又一阵噼噼啪啪乱震,想起前两天东家的二小姐出阁好不煊赫,心中更是郁忿,我比他们差什么呢,不过是摊个好老子罢了。
第28章
到了蟹肥时节,迎春本打算买几斤回去的,但这天连走数家,总没有太合意的,看看白鱼还新鲜,便决定换做醉白鱼,又挑了其他几样菜蔬海鲜,满满装了一篮子才往回走,转过几条巷子,顺着夫子庙街边走的时候,忽觉身后有人紧随,一回头,只见思澜笑吟吟地站在对面。他走近一步,低头看了看她手上,笑道:“买了这么多菜啊。”
迎春嗯了一声,问:“三小姐还好吗?”思澜笑道:“她会有什么不好,你怎么不问问我?”迎春笑了一下,道:“从前东西大多是我放的,走得又急,没交代清楚,怕杜鹃一时找不到。”思澜笑道:“一开始是有点手忙脚乱的,不过也是让你给惯的。”又问:“你呢,有没有人欺负你,给你委屈受?”迎春微笑道:“谁会欺负我。”
街边一处处布棚下尽是摆货的摊子,有卖蒸糕瓜子的,也有补牙卖膏药的,思澜不便随她回钱庄,又想和她多聚片刻,所以只在这些摊前磨蹭,说起蕴蔷成亲的盛况,来了哪些督军镇守使,事后蕴蘅与他又是如何调侃讥评。迎春一边听一边笑,仿佛又回到旧日蕴蘅书房里听他们姐弟信口月旦的日子,可是去日毕竟不可留,将来又难以预料,既便如三小姐那样恣意挥洒的人,又能任意几时,何况低微如她呢。
思澜似乎也感到迎春的惆怅,默然片刻道:“其实我早就想来看你了,不过怕别人瞧见多嘴,反而连累了你。”他说话的声音很少这么低,低得几乎淹没在周围的嘈杂声里,迎春怔了一下才听清,不甚明白,他是在解释什么,或是诉说什么,他抬头望她,眼睛亮晶晶的,殷殷之意似在言外,她却不敢往深处想了,侧过头,走到跟前的小摊子去看雨花石。
这卖石人颇具巧思,不像别处只以清花水缸浸石,而是一排摆了十二只水盂,石头光润,色泽鲜明,其中一块黛绿色的形如弯月,迎春捡起来细看,听思澜笑道:“这块的确不错,可配一句,新月又如眉,长笛谁教月下吹?”迎春心中一动,便不舍得放手了,于是问价,思澜笑道:“这是一副的,怎么能只买一块呢。”那卖石人笑道:“这位先生说得对,这是特别配的一副。”
迎春迟疑道:“这么多,我买不起,也没地方摆。”思澜笑道:“不如放在我那里,等你回来时看。”正说着,见来喜急匆匆朝这边走过来,便招手道:“来得正好,帮我搬回去。”来喜几步奔近,凑到思澜耳边道:“我的少爷,快回去吧,四太太怕不中用了。”思澜吃了一惊:“这么快。”看了迎春一眼,轻声道:“那我先回去了。”顿了顿又道:“你放心,我会再跟母亲说的。”
思澜到家的时候,四太太已经神志不清了,内室几个女眷在帮忙穿衣服,何昂夫坐在外厅沙发里,神情委顿,何太太走出来道:“你一夜没合眼了,先回去睡一会再来吧,这里有我看着。”何昂夫摇头道:“我没事,倒是你,别累着了。”走回内室,见四太太穿着簇新的旗袍躺在床上,双目紧闭,神情不见前两日的痛苦,竟是十分安祥,他心中一痛,从袁妈那里接过蕴蓉抱着,一手握出四太太的手,轻唤道:“阿翎,你睁眼看看女儿。”蕴蓉望着眼前交叠握着的枯瘦惨白的两只手,忽然觉得害怕,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何昂夫只道女儿伤心,抱着她在怀中紧了紧,喉头哽咽。何太太在旁边看着,叹口气道:“孩子还小,你别吓着她了。”何昂夫这才徐徐放开蕴蓉,蕴蓉扑回袁妈身边,何太太吩咐她带着蕴蓉到自己那边休息。
四太太娘家亲戚没剩多少,丧礼那天,只来了堂兄一家。何太太嘱人将四太太生前用的器物给他们带回去一些做纪念。接下来还有卧雪眠云遣嫁的事,眠云十八岁倒还好说,卧雪却已二十出头,只为和四太太相处得宜,才一直因循下来了,况她耳濡目染,眼界也较常人高上几分,这就越发困难,想来想去,似乎只有填房一途了。便在鸿业厂中物色到一个三十来岁丧妻不久的工头,叫沈妈去问卧雪的意思。
沈妈原以为这时候房中只有卧雪一个人,谁知思澜和蕴蘅姐妹都在,只好搭讪着说些不相干的,蕴蘅正坐在那里翻阅四太太生前的诗稿,有时读到好句便念出声来。思澜道:“这些东西,四娘未必想人看,你还是放回去吧。”蕴蘅道:“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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