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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慕容诗集-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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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荷兰主妇才能心甘情愿地擦着只属于她自己那一家的楼梯。〃
当然,这也许只是一句玩笑话,可是,我忽然开始有了一种别样的体认:这样的一种干净美丽,是不是只是一种锱铢必较的民族性的反映而已呢?是不是除了是一种优点以外,也可能是一种弱点呢?
当然,我绝不是说:我们中国有些脏乱现象是可以原谅或者可以加以赞美,我仍然认为,一个家一个国都能干净美丽,实在是值得羡慕与仿效的。可是,我们中国人在生活上的那一种宽厚的态度,也是别的民族所绝对无法做到,绝对无法比拟的,因而,在面对指那样一种〃逼人的洁净〃时,我也就不会太自卑了。
其实,世间的每一件十不都是可以有着两面的解释吗?长久的战乱与长久受〃列强〃欺凌的结果,我们中国人的自卑感确实很重了,因而,在有时并不需要太自卑的则候,仍然无法释怀。
我们的环境是不够干净,我们出上旅行的时候是太噪杂,我们有很多举止行为是没有公德,我认为,我们是该好好地改进;然而这种改进与向上的心,是应该在一个〃为下一代的幸福〃的前提之下,才是正确的,而不是,绝对不是:仅仅只为了〃怕别人耻笑〃。
常看到一些这样的词句:〃有碍国际观瞻〃、〃让观光客以为……〃,或者:〃不要让外国人看了……〃等等的语句出现在官方的文件里和报章杂志上,总会给我一种错觉,让我以为我们的一切努力只是为了维持一个表面的尊严而已,很多话的真正含意好像是在说:假如别人没有看到或者不会看到的话,就没有关系,也就没有改进或努力的必要了。
事情难道真的只是这样而已吗?难道我们把家里打扫干净一点除了是为了有客人要来以外,不也应该是为了我们孩子的舒服吗?我们的公德心,除了是为了让别人不耻笑以外,不也是为了要给我们的孩子一个生活的好榜样吗?所有的改进与努力,应该主要是为了下一代的幸福,别人对我们的看法如何,应该反而是次要的事情才对啊!
我又激动起来了,把一篇原该是报导欧洲各国风俗与民情的文章写成这样,我实在是〃心不由己〃啊!
我又激动起来了,把一篇原该是报导欧洲各国风俗与民情的文章写成这样,我实在是〃心不由己〃啊!

玛利亚
——而艺术家自己的那颗心呢?是不是也有一些恋恋不舍的东西呢?是他的童年、他的故园、还是他念念于怀的那个古老安静的中国呢?
玛利亚
在布鲁塞尔学画的时候,早上都是人体写生的课,画室里经常有两、三个模特儿摆姿势给我们画。
他们之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流动性却不太大,就是说:间或有一两个人做不长久,但是大多数的模特都有了好几年的经验,也都是敬业。每天准时来,准时走,休息的时候尽管也会和我们谈天说笑,但是,只要一到上课时间,一走上他的位置,一脱下罩袍,一摆好姿势,他就不再说话也不再动作,在几十分钟的时间里,安静沉稳得如一具雕像。
这就是我们为什么不能忍受那个叫做玛利亚的模特儿的原因了。
因为她不但常常迟到,常常籍故早退,并且,摆姿势的时候,从来不能让我们满意。
如果是坐着的姿势的话,还勉强对付。可是,因为她有着一副长而瘦削的身材,所以教授常常要求她摆出站立的姿势。这样的话,在她正面的同学,可以画她瘦削的脸,瘦削的身材,再配上她的很大很黑的眼睛,画面自然就会出现一种美而忧郁的气氛,而在她背面或者侧面的同学,就可以仔细观察她微驼的脊椎,在画布上勾出一条很优雅的微微弯曲的线条。
因此,多半的时间,她都是站着的。在开始的五分到十分钟里面,她还算合作,还能努力地保持直立的姿势,努力地睁大她那很黑很深的眼睛,但是,只要时间稍微久一点,她就开始摇晃了,眼睛也时开时闭,有时候还会自说自话起来。
在那个时候,同学们就开始低声埋怨,我也会一阵一阵地觉得烦躁。在画布前面站着的我,和平常时候的我是不一样的,平常的我可以开玩笑,可以敷衍,可以容忍一切的散漫和疏忽;但是,站在画布前的我,尤其是那个二十二、三岁时的我,那个年轻气盛有着无限的野心,并且因而对自己非常严厉的我,是绝对不能容许有一丝一毫的差错的。
当然,在起初时候,我还是尽量容忍,可是,到那一天,我实在是受不了了。
我实在是受不了她!那天,上课的时候,爱玛带了几个桔子来,那是个教授不在的上午,画室里自然就比较活泼了一点。爱玛剥桔子给我们吃,画室里充满了一种桔子皮的香气。
这个时候,玛利亚忽然说话了,就在画室的中央,在木制的高高的写生台上,她向爱玛说:
〃请你给我一点桔子皮吃好吗?〃
大家都有点吃惊,很少有正在工作中的模特儿会开口说话,并且开口要东西吃的,而且要的是桔子的皮!
爱玛有点不好意思,赶快递给她几瓣桔子,但是,玛利亚不要,她只要桔子皮,她说:
〃我喜欢吃桔于皮,可以提神。〃
全班都哄笑了起来,助教也在旁边微笑,真的啊!这个老爱打瞌睡的玛利亚实在是需要提提神的啊!
而我的忍耐已经达到极限了!整个早上,对画室里的嘈杂,对玛利亚的不合作,对正在画的那张画的毫无进展,对这所有一切的不满都在这个时候爆发了出来。我把笔摔进画箱里,把画箱用力地大声地关上,然后拿着画布气冲冲地走出画室,无论如何,这样一个本来可以用功的早上是完全浪费,完全空过了。
到了晚上,在宿舍里,在灯下,我又把那张面再拿出来端详,想看一看还有些什么可以努力或者补救的办法。
画布上的玛利亚面对着我,其实,如果不是这样瘦削和无神的话,她的轮廓应该可以算是很美丽的。
隔壁房间的阿丽丝跑过来找我聊天,她是一间公立医院的护士,比我大上五、六岁,快要结婚了,常常拿些壁纸或者窗帘的样本要我来帮她挑选,给她的新家提意见。
那天晚上,她一看那张画就叫了起来:
〃我的天!你把她画得真像!〃
我很奇怪,怎么,她认识玛利亚吗?
〃怎么不认识,在中学里,她高我几班,长得漂亮,一毕业就结婚了。可是,生了四个孩子以后,有一天,她丈夫一句话也不说就走了,隔了很久才从不知道什么地方寄了封没有回信地址的信来,说对不起她,劝她把四个孩子送到育幼院,你看!有这样荒唐的事!〃
阿丽丝说着说着竟然笑了起来,是啊!她的未婚夫每天下班以后都会来找她,两个人甜甜蜜蜜地说上好多话,她怎么能够忍受玛利亚这样荒唐的婚姻呢!我只好要求她再说下去。
〃去年、我在街上碰到她,如果不叫我,我还真不敢认她哩!她说,她拚命也要保住这四个孩子,绝不让他们遭到分离的命运。她已经学会了开电车,所以,你别小看她,她白天去你们学校做模特儿,晚上可就是夜班电车的女司机哩!〃
一个非常瘦削的女人穿着暗色的制服,在驾驶台后面强撑着她的深深黑黑的眼睛,从薄暮一直到午夜,开着一列古老又笨重的电车,在布鲁塞尔狭窄的街道上反覆地行走着。然后,在第二天的早上,再匆匆地赶到艺术学院明亮的画室里,在一群骄傲的、残忍的,要求很严格的年轻人前面,脱下她所有的衣服,脱下她所有的曾经有过的理想和美梦。
而这一切,都是为了能让四个幼小的孩子,在失去了父亲之后,不再失去母亲,失去他们的家,他们那惟一的卑微的依凭。
从那天以后,我一直不太敢正视玛利亚,在她的面前,我一直不太敢抬起头来。

老伊凡
到今天还能记得,那一年的夏天,我坐在巴塞隆纳港的山坡上,面对着辉煌的落日时,曾经有过一颗多么踌躇志满的心。
那一年,我离家到欧洲去读书,船行了一个月,终于来到欧洲大陆。巴塞隆纳之后,就是马赛。我要在马赛上岸,然后坐火车去比利时,如果可以通过入学考试的话,我就可以正式进入布鲁塞尔皇家艺术学院上课了。
多好听的名字!多美丽的命运!从十四岁就开始学画的我,从艺术科、艺术系一路学上来的我,终于可以进入欧洲一所古老的艺术学院了。美梦终于成真!而我还那样年轻,眼前有着无限的可能,只要我肯努力,只要我肯拼,我一定可以成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的。
那天天气特别的好,坐在山坡上,看夕阳冉冉落下,我心中却有个辉煌的美梦正在逐渐升起。
所以,在见到老伊凡的那天,我就非常非常看不起他的。
老伊凡是莉莉安的朋友,莉莉安是我的室友,也是艺术学院的同学。祖籍波兰的她,虽然从上一代起就定居在比利时,但是,只要谈起话来,还是什么都是波兰老家的好。
听她说来,老伊凡是个很了不起的艺术家,终于在为着一个理想而努力:想找一个美丽的模特儿,雕出一座最美丽的木雕女像。年轻时为这个原因走过了很多的路,十年前终于定居下来,开始雕他的女像了。
当然,他是波兰人,就住在布鲁塞尔的近郊,莉莉安一直认为,我应该去拜访他。
我们去的那个晚上,布鲁塞尔下了入冬后的第一场大雪,路上积雪很厚,每走一步都会陷下去,我的薄靴子都湿透了,裹在脚上好冷,可是想着是要去见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心里就有种沸腾的感觉了。
而老伊凡却让我那样失望!
不过是一间简陋的公寓,不过是一个高大笨拙的老头子,不过是一大块竖立着的粗糙的木材,在那上面,隐约可以看出一座女体的轮廓,但是刀法之拙劣,一看就是出自一个业余者之手,从来没受过任何的专业训练,在我这个行家的眼里,整件作品因而显得非常的幼稚和可笑。
当然,我并没有显露出我的失望,可是我也不甘心像莉莉安那样盲目地称赞他,我只是安静有礼地坐在那里,微笑地随便说几句好话而已。
老伊凡却感动得不得了,认真地向我讨教起东方的木雕艺术来了。他大概有六十好几了,是那种可以做我爷爷的年纪,但是,也许是整个东方的文化在我身后做背景的缘故,他对我的态度非常恭敬,而我和他聊着竟然也自觉得权威起来了。
在拿过咖啡拿过酒来招待我们之后,他兴致很高,又拿出一本相簿来给我们看,说这是他年轻时旅行各地的纪念册,是他最珍爱的东西。我心想能够看一些各地的风光也不错,有些美丽的相片看看,也勉强可算不虚此行了吧。
但是,他又让我失望了一次。打开相簿,并没有一张相片,只有一些乱七八糟贴着的东西,有车票、有树叶、有收据、还有一些怎么样也叫不出名字来的物件。
而老伊凡开始一件一件地为我们解说了,声音很兴奋。他说这张是他在旅程上买的第一张车票,那张是他住进一间忘不了的旅馆后的一张房租收据,因为在那一间旅馆里同时住着一个很美丽却很忧伤的单身妇人,而他一直鼓不起勇气去和她说话。这几片叶子是他在阿尔卑斯山上采的,那天他看见满山野花盛开,但是他实在下不了手去采摘其中任何的一朵,只好采了几片叶子来做纪念。这一小块碎布又是……
我已经很不耐烦了,老伊凡却仍然不肯停止,我偷偷抬眼看他,忽然发现,有些什么不大一样了。好象在所有的记忆重新回来之后,他整个人变得年轻柔和起来了,原来苍老失神的面孔在诉说时竟然散发出一层焕然的光采来。
在那刹那之间,我的心里也好像有些什么不大一样了。虽然我说不上来到底是些什么,可是,起码在和他握手道别的时候,年轻的我是很认真向他道谢的,谢谢他给了我一个可贵的夜晚。
很多年了,我一直不能忘记他,常常会突然地想起他来。而一年一年地过去,我发现我越来越无法确定,到底谁才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是我?还是他呢?
表面上看,好像应该是我。受过那么多年的训练,画过那么多张画,开过那么多次画展,专业方面的知识我大概都懂一点,一切成为一个艺术家该有的条件我都具备了,不是我,又该是谁呢?
可是,如果好听的学历只会使我变得骄傲起来,如果长期的训练只会使我变得过分自信,不肯再虚心地去观察这个世界;如果我逐渐沉溺于名利的追逐而无法自拔,终日患得患失,那么,那种当初刚刚开始学画时的单纯的快乐将会离我越来越远,再也不可复得了。
真的,我越来越无法确定了,到底谁才是真正的艺术家呢?表面上的一切好像我都有了,可是,那最需要的一点呢?那在最深最深的心里,对这个世界的诚挚的热爱、强烈的感动和谦卑的描摹,在一个艺术家最要要具备的那些真诚的条件上,我哪一样能够及得上老伊凡呢?
我又有哪一点能够及得上他呢?

阿克赛
阿克赛先生原来有个很长的名字,可是,那种东欧人的长名字实在很难发音,第一次看到他的名字时,我〃斯夫斯基〃地拼了半天也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来,人可是已经咬牙切齿地把脸都憋红了。
阿克赛先生看到我的窘态,当时就呵呵笑了起来,把我一把搂住,频频用手拍着我的肩膀说:
〃好了!好了!你已经通过测验,不要再努力了。我的朋友干脆给我另外取了一个名字,这样,你也和他们一样,只要叫我'阿克赛'就好了!〃
就这样,我也变成他的朋友了。
那是一九六七年夏天的事。那年夏天,我在瑞士温特吐城开放汤河大赛先生是当地的艺术家,来看了我的作品,回去之后,写了一篇画评,登在当地的报纸上,那天早上,在画廊里,朋友替我们相互介绍,五十多岁的他和二十多岁的我就因为这一篇画评成为忘年之交。
阿克赛先生和池的太太都是南斯拉夫人,二十年前来到瑞士,就在温情吐城定居下来、他们有三个孩子。那天,在画廊里他就一再邀请我,要我有空去他家作客,看看他的家人,当然,还要看看他的雕刻作品。
我去了,同行的还有邀我来开画展的瑞士朋友,我们两人到了阿克赛先生家里的时候,全家大小都已经热烈地等待着了。
房子在市郊,很小却干净明亮,院子里有一棵大苹果树,太太是那种很安静而且有丰怕羞的内向的妇人,孩子们却一个个都很开朗和有礼。
他们实在是一个很幸福很欢喜的家庭。我当时心里就这样想:谁说艺术家就不能养活妻小呢?谁说做一个艺术家就一定要把全家都陷进绝境里呢?一个虽小却温暖的家应该也是艺术家可以达到的理想吧,像阿克赛先生这样不就很好吗?
参观了阿克赛先生的工作室以后,我的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真的,他的工作室虽然很简陋,可是里面的作品却一样比一样精彩。他的雕刻方法是一种金属的焊接,我最喜欢的是那座叫做〃小丑的梦〃的雕像,一个与人等高的小丑单脚骑在独轮车上,另外一支脚向后微微仰起,为了保持平衡,上身与双手都向前倾斜着,头却又做向后仰,整座雕像有一种不断在行进的感觉,银白的金属打磨得很光亮,发出一种轻柔的光芒,小丑似乎在梦中不断地踩着滑轮,向前滑行飞翔,闭着眼睛的脸上有着一种幻梦般欢喜而又平和的神采。
我在这座雕像前站了很久。阿克赛先生一直沉默地站在我旁边,最后,他轻轻问我:
〃喜欢吗?〃
〃好喜欢!〃
得到我肯定的答复之后,他就开始微笑了,用手抚摸着光滑的雕像,他又问我:
〃你不觉得我们有时候和这个小丑也没什么分别吗?〃
这个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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