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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第1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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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无精打采。猛听架上钟响,自己低头看了看表针,已指到酉初二刻了。
一时小丫头点上灯来,袭人道:“你不吃饭,喝半碗热粥儿罢,别净饿着。
看仔细饿上虚火来,那又是我们的累赘了。”宝玉摇摇头儿,说:“这不大饿,
强吃了倒不受用。”袭人道:“既这么着,就索性早些歇着罢。”于是袭人麝
月铺设好了,宝玉也就歇下,翻来覆去只睡不着。将及黎明,反蒙眬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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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顿饭时,早又醒了。
此时袭人麝月也都起来。袭人道:“昨夜听着你翻腾到五更天,我也不
敢问你。后来我就睡着了,不知到底你睡着了没有?”宝玉道:“也睡了一
睡,不知怎么就醒了。”袭人道:“你没有什么不受用?”宝玉道:“没有,
只是心上发烦。”袭人道:“今日学房里去不去?”宝玉道:“我昨儿已经告
了一天假了,今儿我要想园里逛一天,散散心,只是怕冷。你叫他们收拾一
间屋子,备了一炉香,搁下纸墨笔砚,你们只管干你们的,我自己静坐半天
才好,别叫他们来搅我。”麝月接着道:“二爷要静静儿的用工夫,谁敢来搅。”
袭人道:“这么着很好,也省得着了凉,自己坐坐,心神也不搅。”因又问:
“你既懒怠吃饭,今日吃什么早说,好传给厨房里去。”宝玉道:“还是随便
罢,不必闹的大惊小怪的。倒是要几个果子搁在那屋里,借点果子香。”袭
人道:“那个屋里好?别的都不大干净,只有晴雯起先住的那一间,因一向
无人,还干净。——就是清冷些。”宝玉道:“不妨,把火盆挪过去就是了。”
袭人答应了。正说着,只见一个小丫头端了一个茶盘儿,一个碗,一双牙箸,
递给麝月道:“这是刚才花姑娘要的,厨房里老婆子送了来了。”麝月接了一
看,却是一碗燕窝汤,便问袭人道:“这是姐姐要的么?”袭人笑道:“昨夜
二爷没吃饭,又翻腾了一夜,想来今儿早起心里必是发空的,所以我告诉小
丫头们,叫厨房里做了这个来的。”袭人一面叫小丫头放桌儿。麝月打发宝
玉喝了,漱了口,只见秋纹走来说道:“那屋里已经收拾妥了,但等着一时
炭劲过了,二爷再进去罢。”宝玉点头,只是一腔心事,懒意说话。
一时小丫头来请,说:“笔砚都安放妥当了。”宝玉道:“知道了。”又一
个小丫头回道:“早饭得了,二爷在那里吃?”宝玉道:“就拿了来罢,不必
累赘了。”小丫头答应了自去,一时端上饭来。宝玉笑了一笑,向麝月袭人
道:“我心里闷得很,自己吃只怕又吃不下去,不如你们两个同我一块儿吃,
或者吃的香甜,我也多吃些。”麝月笑道:“这是二爷的高兴,我们可不敢。”
袭人道:“其实也使得,我们一处喝酒,也不止今日。只是偶然替你解闷儿
还使得,若认真这样,还有什么规矩体统呢。”说着,三人坐下。宝玉在上
首,袭人麝月两个打横陪着。吃了饭,小丫头端上漱口茶来,两个看着撤了
下去。宝玉因端着茶,默默如有所思,又坐了一坐,便问道:“那屋里收拾
妥了么?”麝月道:“头里就回过了。这会子又问!”
宝玉略坐了一坐,便过这间屋子来。亲自点了一炷香,摆上些果品,便
叫人出去,关上门。外面袭人等都静悄无声。宝玉拿了一幅泥金角花的粉红
笺出来,口中祝了几句,便提起笔来写道:
怡红主人焚付晴姐知之:酌茗清香,庶几来飨。
其词云:
随身伴,独自意绸缪。谁料风波平地起,顿教躯命即时休:孰与话轻柔?
东逝水,无复向西流。想像更无怀梦草,添衣还见翠云裘。脉脉使人愁!
写毕,就在香上点个火,焚化了。静静儿等着,直待一炷香点尽了,才
开门出来。袭人道:“怎么出来了?想来又闷的慌了?”宝玉笑了一笑,假
说道:“我原是心里烦,才找个清静地方儿坐坐。这会子好了,还要外头走
走去呢。”
说着一径出来到了潇湘馆里。在院里问道:“林妹妹在家里呢么?”紫
鹃接应道:“是谁?”掀帘看时,笑道:“原来是宝二爷。姑娘在屋里呢,请
二爷到屋里坐着。”宝玉同着紫鹃走进来。黛玉却在里间呢,说道:“紫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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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二爷屋里坐罢。”宝玉走到里间门口,看见新写的一副紫墨色泥金云龙笺
的小对,上写道:“绿窗明月在,青史古人空。”宝玉看见,笑了一笑,走入
门去,笑问道:“妹妹做什么呢?”黛玉站起来,迎了两步,笑着让道:“请
坐。我在这里写经,只剩得两行了。等写完了再说话儿。”因叫雪雁倒茶。
宝玉道:“你别动,只管写。”说着,一面看见中间挂着一副单条,上面画着
一个嫦娥,带着一个侍者;又一个女仙,也有一个侍者,捧着一个长长儿的
衣囊似的。二人身旁边略有些云护,别无点缀,全仿李龙眠白描笔意,上有
“斗寒图”三字,用八分书写着。宝玉道:“妹妹这幅斗寒图可是新挂上的?”
黛玉道:“可不是昨日他们收拾屋子,我想起来,拿出来叫他们挂上的。”宝
玉道:“是什么出处?”黛玉笑道:“眼前熟的很的,还要问人。”宝玉笑道:
“我一时想不起,妹妹告诉我罢。”黛玉道:“岂不闻‘青女素娥俱耐冷,月
中霜里斗婵娟’?”宝玉道:“是啊,这个实在新奇雅致。却好此时拿出来
挂。”说着,又东瞧瞧,西走走。
雪雁沏了茶来,宝玉吃着。又等了一会子,黛玉经才写完,站起来道:
“简慢了。”宝玉笑道:“妹妹还是这么客气。”但见黛玉身上穿着月白绣花
小毛皮袄,加上银鼠坎肩,头上挽着随常云髻,簪上一枝赤金扁簪,别无花
朵。腰下系着杨妃色绣花锦裙。真比如:
亭亭玉树临风立,冉冉香莲带露开。
宝玉因问道:“妹妹这两日弹琴来着没有?”黛玉道:“两日没弹了。因
为写字已经觉得手冷,那里还去弹琴?”宝玉道:“不弹也罢了。我想琴虽
是清高之品,却不是好东西,从没有弹琴里弹出富贵寿考来的,只有弹出忧
思怨乱来的。再者,弹琴也得心里记谱,未免费心。依我说,妹妹身子又单
弱了,不操这心也罢了。”黛玉抿着嘴儿笑。宝玉指着壁上道:“这张琴可就
是么?怎么这么短?”黛玉笑道:“这张琴不是短,因我小时学抚的时候,
别的琴都够不着,因此特地做起来的。虽不是焦尾枯桐,这鹤仙凤尾还配得
齐整,龙池雁足高下还相宜。你看这断纹,不是牛旄似的么?所以音韵也还
清越。”宝玉道:“妹妹这几天来做诗没有?”黛玉道:“自结社以后,没大
做。”宝玉笑道:“你别隐我。我听见你吟的,什么 ‘不可惙,素心如何天
上月’,你搁在琴里,觉得音响分外的响亮。有的没的?”黛玉道:“你怎么
听见了?”宝玉道:“我那一天从蓼风轩来听见的,又恐怕打断你的清韵,
所以静听了一会,就走了。我正要问你:前路是平韵,到末了忽转了仄韵,
是个什么意思?”黛玉道:“这是人心自然之音,做到那里就到那里,原没
有一定的。”宝玉道:“原来如此。可惜我不知音,枉听了一会子。”黛玉道:
“古来知音人能有几个!”宝玉听了,又觉得出言冒失了,又怕寒了黛玉的
心。坐了一坐,心里象有许多话,却再无可讲的。黛玉因方才的话也是冲口
而出,此时回想,觉得太冷淡些,也就无话。宝玉越发打量黛玉设疑,遂讪
讪的站起来说道:“妹妹坐着罢,我还要到三妹妹那里瞧瞧去呢。”黛玉道:
“你若见了三妹妹,替我问候一声罢。”宝玉答应着,便出来了。
黛玉送至屋门口,自己回来,闷闷的坐着,心里想道:“宝玉近来说话,
半吐半吞,忽冷忽热,也不知他是什么意思。”正想着,紫鹃走来道:“姑娘,
经不写了?我把笔砚都收好了?”黛玉道:“不写了,收起去罢。”说着,自
己走到里间屋里床上歪着,慢慢的细想。紫鹃进来问道:“姑娘喝碗茶罢?”
黛玉道:“不吃呢。我略歪歪罢。你们自己去罢。”
紫鹃答应着出来,只见雪雁一个人在那里发呆。紫鹃走到他跟前,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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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会子也有了什么心事了么?”雪雁只顾发呆,倒被他吓了一跳,因说
道:“你别嚷,今日我听见了一句话,我告诉你听奇不奇。你可别言语!”说
着,往屋里努嘴儿。因自已先行,点着头儿叫紫鹃同他出来,到门外平台底
下,悄悄儿的道:“姐姐,你听见了么?宝玉定了亲了。”紫鹃听见,吓了一
跳,说道:“这是那里来的话?只怕不真罢?”雪雁道:“怎么不真!别人大
概都知道,就只咱们没听见。”紫鹃道:“你在那里听来的?”雪雁道:“我
听见侍书说的,是个什么知府家,家资也好,人才也好。”紫鹃正听时,只
听见黛玉咳嗽了一声,似乎起来的光景。紫鹃恐怕他出来听见,便拉了雪雁
摇摇手儿,往里望望,不见动静,才又悄悄儿的问道:“他到底怎么说来着?”
雪雁道:“前儿不是叫我到三姑娘那里去道谢吗,三姑娘不在屋里,只有侍
书在那里。大家坐着,无意中说起宝二爷淘气来。他说:‘宝二爷怎么好?
只会玩儿,全不象大人的样子,已经说亲了,还是这么呆头呆脑。’我问他:
‘定了没有?’他说是:‘定了,是个什么王大爷做媒的。那王大爷是东府
里的亲戚,所以也不用打听,一说就成了。’”紫鹃侧着头想了一想,“这句
话奇!”又问道:“怎么家里没有人说起?”雪雁道:“侍书也说的,是老太
太的意思。若一说起,恐怕宝玉野了心,所以都不提起。侍书告诉了我,又
叮咛千万不可露风说出来,知道是我多嘴。”把手往里一指,“所以他面前也
不提。今日是你问起,我不犯瞒你。”正说到这里,只听鹦鹉叫唤,学着说:
“姑娘回来了,快倒茶来!”倒把紫鹃雪雁吓了一跳。回头并不见有人,便
骂了鹦鹉一声。走进屋内,只见黛玉喘吁吁的刚坐在椅子上。紫鹃搭讪着问
茶问水。黛玉问道:“你们两个那里去了?再叫不出一个人来。”说着,便走
到炕边,将身子一歪,仍旧倒在炕上,往里躺下,叫把帐儿撩下。紫鹃雪雁
答应出去,他两个心里疑惑方才的话只怕被他听了去了,只好大家不提。
谁知黛玉一腔心事,又窃听了紫鹃雪雁的话,虽不很明白,已听得了七
八分,如同将身摞在大海里一般。思前想后,竟应了前日梦中之谶,千愁万
恨,堆上心来。左右打算,不如早些死了,免得眼见了意外的事情,那时反
倒无趣。又想到自己没了爹娘的苦,自今以后,把身子一天一天的遭塌起来,
一年半载,少不得身登清净。打定了主意,被也不盖,衣也不添,竟是合眼
装睡。紫鹃和雪雁来伺候几次,不见动静,又不好叫唤。晚饭都不吃。点灯
以后,紫鹃掀开帐子,见已睡着了,被窝都蹬在脚后。怕他着了凉,轻轻儿
拿来盖上。黛玉也不动,单待他出去,仍然褪下。那紫鹃只管问雪雁:“今
儿的话到底是真的是假的?”雪雁道:“怎么不真!”紫鹃道:“侍书怎么知
道的?”雪雁道:“是小红那里听来的。”紫鹃道:“头里咱们说话,只怕姑
娘听见了。你看刚才的神情,大有原故。今日以后,咱们倒别提这件事了。
说着,两个人也收拾要睡。紫鹃进来看时,只见黛玉被窝又蹬下来,复又给
他轻轻盖上。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黛玉清早起来,也不叫人,独自一个呆呆的坐着。紫鹃醒来,看
见黛玉已起,便惊问道:“姑娘怎么这样早?”黛玉道:“可不是。睡得早,
所以醒得早。”紫鹃连忙起来,叫醒雪雁,伺候梳洗。那黛玉对着镜子,只
管呆呆的自看。看了一回,那珠泪儿断断连连,早已湿透了罗帕。正是:
瘦影正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
紫鹃在旁也不敢劝,只怕倒把闲话勾引旧恨来。迟了好一会,黛玉才随
便梳洗了,那眼中泪渍,终是不干。又自坐了一会,叫紫鹃道:“你把藏香
点上。”紫鹃道:“姑娘,你睡也没睡得几时,如何点香?不是要写经?”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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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点点头儿。紫鹃道:“姑娘今日醒得太早,这会子又写经,只怕太劳神了
罢。”黛玉道:“不怕!早完了早好!况且我也并不是为经,倒借着写字解解
闷儿。以后你们见了我的字迹,就算见了我的面儿了。”说着,那泪直流下
来。紫鹃听了这话,不但不能再劝,连自己也掌不住滴下泪来。
原来黛玉立定主意,自此以后,有意遭塌身子,茶饭无心,每日渐减下
来。宝玉下学时,也常抽空问候。只是黛玉虽有万千言语,自知年纪已大,
又不便似小时可以柔情挑逗,所以满腔心事,只是说不出来。宝玉欲将实言
安慰,又恐黛玉生嗔,反添病症。两个人见了面,只得用浮言劝慰,真真是
“亲极反疏”了。那黛玉虽有贾母王夫人等怜恤,不过请医调治,只说黛玉
常病,那里知他的心病。紫鹃等虽知其意,也不敢说。从此,一天一天的减。
到半月之后,肠胃日薄一日,果然粥都不能吃了。黛玉日间听见的话,都似
宝玉娶亲的话;看见怡红院中的人,无论上下,也象宝玉娶亲的光景。薛姨
妈来看,黛玉不见宝钗,越发起疑心,索性不要人来看望,也不肯吃药,只
要速死。睡梦之中,常听见有人叫“宝二奶奶”的。一片疑心,竟成蛇影。
一日竟是绝粒,粥也不喝,恹恹一息,垂毙殆尽。未知黛玉性命如何,且看
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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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回 失绵衣贫女耐嗷嘈 送果品小郎惊叵测
却说黛玉自立意自戕之后,渐渐不支,一日竟至绝粒。从前十几天内,
贾母等轮流看望,他有时还说几句话;这两日索性不大言语。心里虽有时昏
晕,却也有时清楚。贾母等见他这病不似无因而起,也将紫鹃雪雁盘问过两
次。两个那里敢说?便是紫鹃欲向侍书打听消息,又怕越闹越真,黛玉更死
得快了,所以见了侍书,毫不提起。那雪雁是他传话弄出这样原故来,此时
恨不得长出百十个嘴来说“我没说”,自然更不敢提起。到了这一天黛玉绝
粒之日,紫鹃料无指望了,守着哭了会子,因出来偷向雪雁道:“你进屋里
来,好好儿的守着他,我去回老太太、太太和二奶奶去。今日这个光景,大
非往常可比了。”雪雁答应了,紫鹃自去。
这里雪雁正在屋里伴着黛玉,见他昏昏沉沉,小孩子家那里见过这个样
子,只打量如此便是死的光景了,心中又痛又怕,恨不得紫鹃一时回来才好。
正怕着,只听窗外脚步走响,雪雁知是紫鹃回来,才放下心了,连忙站起来,
掀着里间帘子等他。只见外面帘子响处,进来了一个人,却是侍书。那侍书
是探春打发来看黛玉的,见雪雁在那里掀着帘子,便问道:“姑娘怎么样?”
雪雁点点头儿,叫他进来。侍书跟进来,见紫鹃不在屋里,瞧了瞧黛玉,只
剩得残喘微延,唬的惊疑不止。因问:“紫鹃姐姐呢?”雪雁道:“告诉上屋
里去了。”那雪雁此时只打量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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