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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钟书讲文学-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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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身与文章
立身之道,与文章异。做人处世要谨慎老实,文章却应当写得富有机心,委婉多变。刻薄人善做文章。因为文艺标准和道德标准不同,文艺创作离不开虚构,所以总是企图把作品和作者为人相印证的“诗史”'1'传统值得怀疑。鉴赏文学艺术时,要意识到它们独有的标准。
曹丕《典论·论文》云:“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既然文章关系到国家的盛衰兴亡,写作者就应努力提高自己的道德水平。这本是无可厚非的观点。但是,为文与为人常常不一致,而且,立身处世与立意作文遵循着不同的准则。
古人曾说:“立身之道,与文章异。立身先须谨慎,文章且须放荡。”钱钟书解释道:“端人不妨做浪子或豪士语。”即是说,端正忠厚的老实人,写起文章来可以很浪漫很豪放。反之,也有“冰雪文出于热中躁进者”的情况,即是说,文章写得超尘绝世,生活中却可能是急功近利的名利之徒。文章写得高妙,道德却可能极其低劣。钱钟书举隋炀帝的例子,隋炀帝的诏书诗文写得古雅博奥,颇有尧舜之风;但是他作恶多端,几乎可以和桀纣“媲美”。这种差别是一个有趣的现象。从中引出作文和做人的不同准则。
钱钟书认为“刻薄人善做文章”。为什么会这么说呢?难道老实的人就写不出文章了吗?他在《管锥编》里引用了《说郛》中的一段话:“盖默写物态,考核事情,几于文致、博会、操切者所为,非精密者不能到;使和缓、长厚、多可为之,则平凡矣。”事态人情委曲多变,心思细密的人才能体会到其中的微妙之处,写文章时才能从细微处着笔,阐发幽微,把其中隐藏的道理一一点拨,用委婉的笔触引人入胜,让读者就好像走进了花园里弯曲的小路,每走几步便能看到一处意想不到的风景,总有惊喜的发现在前面等着。《红楼梦》里的林黛玉为人尖酸刻薄,可是诗情才思却在众人之上。刻薄人对现实常多不满,以挑剔的眼光看待事物,往往精密深刻,会有许多新异之见。性情和缓长厚的人通常容易适应生活,却很少能从平凡中发现惊奇新鲜的感觉,写出的文章容易流于平庸。所以,做人要谨慎持重,作文则要刻薄。钱先生本人就很好地印证了这一点。他的著作嬉笑怒骂,放达洒脱,汪洋恣肆,文中处处潜藏着机心;而他的为人却是那样与世无争,有种令人难以企及的脱俗之风。
为什么为人和为文会出现如此差异呢?钱钟书拈出18世纪的一名法国妇女说过的一句妙语:“我的行为中有悖于道德的方面,用言论来补偿”。对于那些文章和道德分离的人来说,这句话道出了他们的典型心理。文艺理论名著《文心雕龙》'2'其实早就谈到过这个问题,书中说,人的言论和想法往往相反,文章怎能用做考察别人想法的凭证呢?“诗言志”的传统于是被戳了个大窟窿。钱钟书又把这种观点引申一步,指出了修辞文章中的为人之道和人生处世中的为人之道的差异。他说,作文与做人,相通但不相同,两者若即若离,彼此倚伏。人与人不同,文与文不同。即使同一个人所写的文章,也因时因地而异;同时同地所做的文章,也因文体的不同而不同;如果文体相同,主题的不同还是会带来差异。看到精心构思的文章,就武断地以为是作者在自陈身世,真假不辨,而不考虑到文学本身和作文情境的种种差异,就像“痴人闻梦,死句参禅”一样。钱先生谈到了唐朝著名诗人李商隐,李商隐写过许多脍炙人口的爱情诗歌,但他自己声称,虽然诗文常涉及到“南国妖姬,丛台名妓”,自己的为人实际上却与风流无涉。
上面这些议论除了说明作文和做人的不同外,还表现出钱先生对中国传统的“诗史”说法的不满。中国的诗歌历来有比兴传统,用香草美人比喻明君贤臣,用爱情的失意苦闷比喻不为君王赏识,仕途不顺。所以,后人解读李商隐的诗都本着这一宗旨,读诗倒像猜哑谜,像解释隐语。钱先生说,因为这种诗史的成见,诗歌成了历史和政治的附庸,本来是发自丰富多彩的内心世界的情感咏叹,全都按整齐划一的“美刺”'3'标准加以衡量、演绎,颇有一批人善做这种捕风捉影的工作,但真正深思明辨的人无法赞同。
钱先生的这两个观点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中国诗歌理论的弊端。千百年来,将艺术标准和道德标准混淆,将作文和做人混淆的批评标准,以及香草美人的诗史成见根深蒂固,以至于作者自己也以为其作品乃自报家门,或者认为诗文必须要自道身世,或者希望别人看了自己的文章也会赞赏自己的为人,而“虚构”这一文艺创作的基本手法反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这样,钱先生也就指出了文艺批评的两个要点:一是不能只根据作品或者作者自己的话来断真假是非,必须由“行间字外”求得真相;二是要理解虚构想像是文学作品和非文学区分的界限,这虽然是老生常谈,很多读者和研究家却常常在这个问题上误入歧途,经常闹出穿凿附会的笑话。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这就是艺术的真实。钱先生认为经验对作品固然重要,而艺术境界的创造又不全依赖经验。宋玉'4'没见过巫山神女而能作《神女赋》,不亲自经历而创造出栩栩如生的境界,才是大家区别于中下之流的地方。如果一定要作家对自己写的事情亲自经历,那么《水浒传》的作者一定得是绿林大盗,《西游记》的作者不是神仙就是妖怪了。杨绛先生也说过:“创作的一个重要成分是想像,经验好比黑暗里点上的火,想像是这个火发出的光。没有火就没有光,但光照所及,远远超过火点的大小。”
从作文与做人的不同引申到文学批评应当尊重文学自身的规律,给想像留下充分的空间,钱钟书一步步深入到文学的内部规律中。这种就事论事,坚持文艺自身独立性的态度在现实生活里有更加重要的意义。中国历史上曾多次大兴文字狱,从秦汉之后乃至文化大革命,被无辜牵连的人不计其数,给人们留下了惨痛的记忆。钱先生尖锐地指出,或者把文章当做罪犯招供的罪状,拿来定案用;或者把文章视做间谍秘密联络的信号,钩沉索引,都不是对待文学的正确态度。前者把文章看做真言实事,后者把文章看做对实事的含沙射影,历史上的冤案多源于此。其实,对文学作品的虚构之言,只要抱着“姑妄听之”的态度就可以了。
虽然作文关系到社会教化,文章应有补于人心世道,但这也许更多是一种善良的愿望。客观地讲,艺术和人生,作文和做人有不同的标准,两者相通相异,进行判断时要考虑多方面的因素。做人讲诚信,要真实;作文宜虚构,充分发挥想像。掌握了这关键的一点,才能排除道德说教,更好地体会文学的魅力,并使文学评论成为一门真正的科学。
驳“文如其人”
大量的历史事实证明,文章呈现出来的作者和真实的作者未必一致,有时甚至恰好相反。但文章中的自己和现实中的自己又的确都是真实的自己,它表明了人的两面性、复杂性。“文如其人”又有一定的道理,因为文字的格调、境界总是作者的气质、性情的自然流露。能分辨出文和人各有其真,也就大体把握了人的真伪和文的真伪。
西汉文学家扬雄'5'说,书为心画,言为心声,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文字书法是用心画出的图画,言语文章是心的声音,一个人的言辞文字足以表达他的真实心情,判断他的善恶。后人反驳说:“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文章写得纯正古雅,不见得本人就是正人君子,文章写得绮艳华丽,也不证明作者一定是轻浮之人。钱钟书十分赞同后一种观点,并且驳斥了几乎被世人下为定论的“文如其人”的观念,对文和人的关系做出了科学的解释。
钱钟书指出文章未必和作者一致,历史上大量存在的事实可做证明。钱钟书首先就以扬雄为证,指出他的话和文章中自相矛盾的地方。心声心画说出自扬雄的《法言》,事实上,这篇文章并不是作者独出心裁的作品,而是对孔子《论语》的模仿,好比声音的回响,图画的蓝本。尽管扬雄嘲笑别人模仿孔子为披着虎皮的羊,却忘了自己也是这群虚伪的羊中的一只。
如果我们对历史人物有更多的了解,就会发现“心声失真”不仅并非偶然,而且和一个人的品行善恶无关,它只是和人的天性相连的现象。魏晋时代“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6'在《家诫》中告诫家人,不要随便加入纷争,只要冷静地旁观,事情的真相自然会水落石出,其言行谨慎,俨然是一个磨去棱角,八面玲珑的和事佬。但是,当他的好友山涛投靠了司马氏政权后,嵇康毅然决然地写了《与山巨源绝交书》,激愤严厉的口气与写《家诫》的时候判若两人。就是这个曾经作文大谈养生之道的嵇康,因为性格耿直,不知道掩饰自己的好恶,年纪轻轻就丧命于司马氏政权的手中。北齐的魏收'7'为人骄横跋扈,十分轻薄,得了个“惊蛱蝶”的绰号,编写《魏书》的时候,凭个人恩怨品评人事,甚至扬言,谁敢和我魏收作对,我能把他抬举到天上,也会把他贬低进地狱。修国史时,魏收接受贿赂,秉笔直书的史官传统被他歪曲成根据和自己的亲疏关系来取舍立传,因此《魏书》有了“秽史”的恶名。但是,看看他写的《枕中篇》,侃侃而谈,俨然有高人达士之风,心与言的差异如隔江河。再看唐朝诗人元稹,曾给后人留下过很多优美的七言歌行,还有唐传奇的名篇《会真记》。他在《诲侄等书》里表白,我虽然生长在京城,朋友众多,却从不认得娼优妓院的大门,义正词严,一副以身作则的样子。但在他的《元氏长庆集》的很多诗歌中,都津津有味地追忆自己少年风流的逸事,并且言之凿凿,让人不得不信。
钱钟书举出的这些例子无一不在说明,正人可以做邪文,邪人可以做正文。历代流传的名篇佳作给后人提供了许多借鉴的经验,无论是写忠孝仁义,或者智计勇敢,都有不少可资模仿的范文。如此一来,朝夕揣摩,奸诈之人也能写出忠厚诚信的言辞,再笨拙的人也能掌握文辞的技巧。钱钟书认为,如果一定要通过文章看出作者的为人,也要能看到字里行间隐藏的东西。不能因一个人的为人而否定他的文章,应当因为他的文章而怜惜这个人的才华。钱先生的这种态度尤其令人敬佩,它不仅反映了一代学术大师的涵养胸襟;当我们回顾中国历史,特别是近代以来战火频繁的这段历史时,这句话也足以用做我们评价文学家和鉴赏文学作品的标准。
文章和作者的言行之间存在抵牾,言内言外不能等量齐观。对此,钱钟书的高明之处在于并不回避这一矛盾,而是做出了令人信服的解释。他说,人的言行不符,未必就是“心声失真”,有的人说话的确是发自一片赤诚之心,但行动起来就受到流俗的影响,好比蓬草随风飘荡,沙土混于泥中不能不被染黑。提笔的时候还怀着一种善良的愿望,一旦碰到实际情况就不能坚持最初的意愿。不仅是言不由衷,行动也常常不是发自人的衷心。初衷是真实的,改变初衷也是真实的。文章中表现出来的自己,是不受外界干扰,真诚地面对自己内心世界的自己,所以他的言和文可能的确出于至诚。行事为人时的自己,是随着大众俯仰,身不由己的自己,所以常发违心之论,而且,这种言不由衷的行为往往自己意识不到。但是,两种情况下都是真实的自己,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双面人,这就是人的复杂性。钱钟书进一步解释说“身心言动,可为平行各面”,大多数人把人比做胡桃,只分为表里两层,去掉坚硬的外壳里面就是果肉,实际上把人简单化了,而把人比做夜明珠更加恰当,随着转动珠子会现出五彩斑斓的颜色,无所谓真假之分。
钱钟书赞同孔子的一句话:人心比山川还要深险,了解起来难于知天。天尚且有春夏秋冬昼夜之分,人的情感却深深掩盖在外表下面,不易分辨。在论述“文如其人”的时候,钱钟书拈出了《吕氏春秋·论人》中“六戚四隐”、“八观六验”的观人之法。意思是要真正了解一个人,要先看他和父母兄弟妻子如何相处,再看他在新交、故友、居处、邻里中的表现。除此之外,还要看他通达、高贵、富有、穷困的时候有什么表现,看他爱好什么,从学习中得到什么,是否言行一致,心情处于喜怒哀乐、恐惧、痛苦中时,是否还能坚守自己的志向。掌握了这些,才能透彻地了解一个人。对比之下,也足见“知人论世”、“文如其人”观点的幼稚。
那么“文如其人”是否就一点儿道理都没有了呢?钱钟书的回答显示了他在治学方面一贯的科学客观的态度。他说,人们津津乐道的“文如其人”,原话其实是“文本诸人”,即写出的文章是取自于作者本身,或者像一个罗马人所说,有如此的生涯,才有如此的文辞。其实文章的语言格调中往往会流露出作者的本相。性情狷狂的人,写出的文章不可能完全澄澈淡泊;性格豪迈的人,也不会写出谨严的作品,所以说“文如其人,在此不在彼”。文章所讲的内容是实在的,其是非高下都可以考证。但是,作文的口气是从作者的性情中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的,无论怎样掩盖自己的真实想法,他的气质修养、心胸肚量却无法改变,面纱揭开以后露出的还是真实的自己。正是这些连自己也意识不到、在文章中却充溢于字里行间、看似虚幻、不可琢磨的东西,才是永远不会背叛自己,忠实地呈现着自我的东西。
钱钟书举了扬雄和阮大铖'8'两个例子。扬雄模仿孔子写作《法言》,被一些后人奉为“儒宗”。但是,他的模仿并不高妙,也常常招人耻笑。钱钟书指出,扬雄虽然模仿圣人的口吻,却节省了助词,用熟字代替,口吻矫揉造作,完全没有孔子那种浑厚完整、高山大川一样的磅礴气势。其他人也曾说扬雄措辞滞涩局限,剽窃的痕迹十分明显。他和孔子的区别就在于,后者是无意为文,但高尚的人格修养、精神魅力,在言谈举止中自然呈现。前者却是有意为之,为文而文,语言终究无法拔高自身的境界,反而在这种伪饰中露出破绽,让真实的自己显得更加可笑。
在与明朝的宦官魏忠贤的斗争中,阮大铖是出卖东林党人的奸贼。他的诗虽然有意做“山水清音”,听来却让人浑身不自在。钱钟书摆出其中一句“悠然江上峰,无心入恬目”,这大致是模仿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但模仿得极其拙劣。写心情的恬淡,用了一个“悠然”嫌其不足,还要加个“无心”,觉得仍然不足表白自己的心境,再用“恬目”来形容。本来为了表明自己澄怀息虑,无意于人世的纷争,寄恬淡无为的心境于自然,但三词连用只觉饶舌,毫无诗歌“不落痕迹”、“不涉言铨”的空灵之美,艺术效果和所言之意形成鲜明对照,诗句像不厌其烦的自我标榜,惟恐不为世人所知。联想他出卖东林党人的恶行,一个口是心非、搔首弄姿的奸贼形象跃然纸上。
好学深思者也许会问,文章除了可以见出一个人的性情,就不能证明他的人品、德行吗?钱钟书解释说,看文章虽不能看出作者生平为人行事之真,却足以证明作者愿意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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