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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姨多鹤(全新修订版)-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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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姨多鹤 第七章(4)
而一直到多年后的现在,她还没理顺她在那刹那间想到的。小火车鸣叫、松树香气、石头苔藓弄假成真地又让她回到了代浪村,她突然想到自己站在火车踏梯上,看着铃木医生的机器腿想到,她要和这神秘的腿结缘了。它是铃木医生所有神秘中的神秘。她要和它很近很近地相处了。
松树的香气淡一阵,浓一阵,在树梢上轻轻打着哨音。哨音是湿润的,摸在她的额头上、面颊上。那么是什么意思呢?少女多鹤是要做那个永久伺候铃木医生的人吗?假如母亲的手臂抡开了她,她向上跨一步,而不是向下,她就是另一个多鹤了,一个不会为一个中国男人心碎的多鹤了。
迎面来的松树越发密集。她拉住一棵树,在一块苔藓很厚的石头上坐下来。她的脚离那条排汛石沟不太远。天长了,到现在还没黑。这个城市总是黑不透的,不是这里出钢,就是那里出铁,或者某处轧出了巨型钢件,所以它看上总有一个个微型的日出或日落。
多鹤顺着下坡慢慢往回走。这时才觉得腿沉重得迈不动,两个膝盖发虚,一步一打闪。背石头是很重的活。
多鹤突然停下来。她看见了少女时的自己。
少女多鹤被一个奇观吸引了:一股血从指头粗的石缝流出,朝日出的方向流,渐渐在石头边沿结成一个球,一个金瓜那么大的血球,半透明,颤巍巍。几代同堂的血多稠啊,流成了这样固态和液态之间的一种东西。几代同堂,体温、脉动、痉挛都分不清谁是谁,最后就成了一个血球。少女多鹤听了村长们对自己村民的打算后便往村外跑,往田野那边跑。一个个高粱垛子朝她来了,又闪开她,再让她丢在身后。那是她跑得最好的一回。在空旷里跑出呼呼的风来。脚下一个个高粱桩子,一个个地要钉住她,钉穿她的脚心。她跑得头发里净是风,衣服里也净是风。风从冷到热,到滚烫滚烫。
她怎么会想到,那个少女多鹤竟然是在朝这几百幢一模一样的红白相间的楼群里跑,往一个她得而复失的中国男人怀抱里跑,往这个心碎的夜晚跑。
可以很简单,就在这山上找棵树,挂上一根绳子,打个活结。得找一根好绳子。好样的日本人都用好刀好枪做这桩事情。仪式最重要不过,因为人的一生能有几个如此重大的仪式?女人最重要的婚仪她是没福了,这个仪式可不能再凑合。她得去找一根好绳子。
快走到她家楼下了,多鹤见一大群人从楼梯口涌出来,老远就听到小环的烟油嗓音:“谁给借辆车去?”
等人群近了,多鹤看见小环怀里抱着的是二孩。人群里有人说:“哟,他小姨回来了!”
多鹤挤开帮不上忙却制造混乱的人们,一路上听人们议论:好像没死……活着吧……那还活得了吗……等她挤近,她见小环两只眼睛瞎子一样直瞪前方,怀里抱着个孩子,步子跌撞却飞快地走过去。她只能看见二孩的头顶。因为抱孩子,小环的紧身线衣被搓了上去,爬在她胸口上,露出一段细长的腰。小环毫无感觉,她连脚上穿一只木拖板一只布鞋也没感觉。
多鹤终于接近了小环,伸出胳膊去,要把二孩接过去,马上挨了小环一胳膊肘:“走开!”那是如此尖利的胳膊肘,要把多鹤的手臂凿穿似的。
人们的议论慢慢在多鹤的理解力中连接起来,发生了意义:二孩是从四楼阳台上掉下来的。他和大孩在阳台上往下飞纸镖,不知怎么翻过了栏杆,栽了下去。书包 网 。  。。  想看书来
小姨多鹤 第七章(5)
多鹤不顾一切了。她再次挤到小环身边,叫了一声:“二昆(日文:Erkun,二孩的昵称)!”谁也不懂她叫的是什么。她两只沾满矿石粉的手成了利爪,抓住二孩的胳膊,嘴里还在喊:“二昆!”她不住口地喊,一直紧闭眼的二孩居然睁开了眼。
小环一下子站住了,两行泪飞快地落在二孩脸上,死瞪着的眼睛有了活气。
二孩却又闭上了眼。
小环一屁股坐在马路上,晃着怀里的孩子,又哭又叫:“我二孩!你咋的了!哪儿不带劲儿?告诉妈呀……”
二孩怎么也不睁眼,灰白的小脸睡熟了似的。他身上没有一点血迹,蓝色的旧褂子洗得发白,袖口被接长的一截蓝色还很鲜,肘部的补丁是黑色的。这是个穷人家的孩子,却是一个极其整洁自尊的穷人家的孩子,补丁打得多精巧,衣服给烙铁烙得多挺括!
小环对多鹤说:“你再叫叫他!”
多鹤叫了他两声。叫的是二孩的学名“张钢”。
二孩这回不睁眼了。
“像刚才那样叫!”
多鹤两眼呆滞,看着小环,她不知道她刚才叫过什么。
这时一个人骑着三轮平板车过来,小环抱着二孩上了车,多鹤也上了车,离他们最近的是厂部门诊所。平板车上,多鹤不时伸手摸摸二孩脖子上的脉搏:还在跳动。每一次她从二孩脖子上拿开手,小环就看着她,她便点一下头,表示二孩还活着。小环催蹬板车的人:“大哥,快呀!大哥,咱娘儿仨的命都在你身上啦!”
到了门诊所,急诊医生做了各项检查,说孩子好像没什么大伤。全身骨头一块没断,连内脏出血也没发现,只有一处疑点,就是他的头颅。
这时护士给二孩拿来一个水果罐头,打开后,把糖水一勺一勺喂给他。他的吞咽没有问题。孩子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会没有问题?小环问。看不出什么问题,假如头颅内部受伤,他不会吃东西的。谁从四楼上掉下来会没问题?只能说是个奇迹。也许孩子分量太轻,楼下的冬青树又托了他一下。有了问题咋办?从所有检查结果看,看不出问题。
医生让小环和多鹤先把孩子带回家,出现什么情况再回来。
“会出现什么情况?!”小环跟着医生从椅子上站起来。
“不知道……”
“不知道你让我们回家?!”她一把扯住医生的白大褂前襟。
医生秀才遇见兵似的看着这个北方女人。她狠起来嘴唇扯紧,腮上很深的酒窝一点也不甜美,恰恰强调了她的凶狠。“你放……放开手!”医生也凶起来,但还是个秀才。
“你说,会出现啥情况?!”小环揪在手心里的白大褂增多了一些。
“我怎么会知道?你讲不讲理?”
“不讲!”
“小丁,”医生回头对不知所措的女护士喊起来,“叫人把她轰出去!无理取闹!”
小环不知怎么已经在地上躺着了:“推我!王八羔子他推我……”
门诊所一共十来个人全跑来了,女护士证明医生没有推过小环,小环指控她袒护。所长调停的结果是让门诊所出一辆救护车,把两大一小三个人送到人民医院,再好好查一遍。人家那里权威,仪器也多。
那个医生用手抹着被小环揪成了抹布的前襟,嘟哝说:“会有什么情况?那一罐糖水枇杷都给吃完了……”
人民医院的急诊大夫是个女的,她轻手轻脚地在二孩身上按按这里,扳扳那里,做完一项,就对两个抻长脖子看着她的女人点头笑笑。她在大白口罩后面的笑容非常柔和,然后她又把二孩推进X光室,最后是让检查颅内的机器查了二孩的脑子。折腾到晚上十点多,她才走到办公桌后面坐下,开始写什么。 txt小说上传分享
小姨多鹤 第七章(6)
小环气也不出地看着她。多鹤看看小环,拉住她的手,不知是要安慰她,还是从她那儿讨安慰。小环的手毫无知觉似的,不像它惯常那样有主见。多鹤觉得那手还下意识地抽动一下,又抽动一下,似乎女大夫一笔一画是写在二孩的生死簿上。不,是写在小环她自己的生死簿上。小环全神贯注,嘴都忘了合,能看到隐隐闪动的一点金牙。多鹤反而比小环泰然,她在代浪村毕竟读了中学,从所有检查结果看,二孩没有危险。
女大夫将口罩往下一拉,这下露出她整个笑脸来。
“孩子没有受伤,一切都正常。”她边说边从办公椅上站起身。
小环不知怎么又在地上了,这回是跪倒在女大夫脚前,抱住她带一截白大褂的腿,呜呜呜地哭起来。
“大夫啊!谢谢你呀!”她呜呜呜地说。
女大夫给她弄糊涂了,又有点害怕和难为情:“我有什么可谢谢的!你的孩子本来也没事啊!”
小环可不理会,只管抱着她的腿大哭:“观世音再世……我们孩子起死回生……大恩大德……”
女大夫又拉又抱,最后多鹤也过来拉,才把哭成泪人的小环拉起来。女大夫递给多鹤几张处方,告诉她孩子贫血,要多吃猪肝。处方上的药是防止内出血的,吃三天,假如孩子一切正常,就停药。小环用哭肿的脸对大夫“唉,唉”地答应着。多鹤奇怪,小环撒野也好、愚昧也好,都让她离“找根好绳子”的念头越来越远。
急诊室的门“嗵”的一声大开,进来的是张俭。他一身油污的工作服,头上戴着安全帽,脖子上系着毛巾,一看就是直接从吊车上下来的。他这天上下午四点到夜里十二点的小夜班,一个邻居把消息带到车间,他赶到了这里。
他直奔躺在轮床上的二孩,二孩是他心头肉。按说他没理由对两个一模一样的儿子偏心,但他总觉得二孩身上有什么他看不透的东西令他着迷。果然,常常令人料所不及的二孩又玩了个奇迹。
他抱起二孩就亲,二孩无力地睁眼看看他,又闭上眼。女大夫说孩子受了很大惊吓,精神创伤可能需要疗养一阵。
回到家张俭对两个女人大发雷霆,他发雷霆是一声不吱,虎着脸看着她俩。按小环的话说:这就是他驴起来了。他那样看人特别可怕,你觉得他随时会抓块煤球或半截砖拍你,不过最有可能的是拍他自己。
他把她俩看得心发毛。
“俩人都看不好孩子?!”他说话了。
“谁让居委会办食堂?”小环说。张俭一开口就万事大吉:“多鹤不出去挣那点钱,咱连猪大油都吃不起!”
张俭闷头抽了一会儿烟,最后他把决定宣布出来:多鹤立刻把工辞了。吃不起猪大油吃猪花油,再吃不起吃棉子油,什么油不吃,也不能再把孩子交给丫头一人。丫头自从二孩被送到医院,到现在还吓得躲在邻居家。母亲小环常挂在嘴上有三句话——“揭了你的皮!”“捶烂你的屁股!”“使大针扎你的嘴。”
小环这时站在邻居家门外破口大喊:“有本事你一辈子躲人家家里!回来看我不揭了你的皮!捶烂你屁股!”
多鹤在身后拉小环的胳膊,小环这样管孩子虽然和楼上各家都一样,但让多鹤觉得难为情。小环不怕的东西很多,头一样不怕的就是丢脸。她把小环往自己家门拉,一张矮桌被撞翻了,上面摆的一副象棋也飞了,有一些棋子从栏杆空隙直接飞出去落在楼下阴沟里。象棋的主人叫起来,说少了两个卒。小环的嘴忙里偷闲呵斥他们:“不才少两颗子儿吗?凑合玩吧……”
多鹤不动了。找好绳子干吗?凑合活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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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姨多鹤 第八章(1)
街上出现的叫花子越来越多。一旦有人敲门,家家户户都不敢开,怕打开了门口站着叫花子。有时叫花子一来来三代。
多鹤从此不再上矿石工地挣那一小时五分钱的工资。食堂也关了门,小环“谢天谢地谢谢毛主席”地回到家,又开始早上不起晚上不睡地过起懒日子来。
现在碰上小彭和小石来串门,她也不把围裙勒在小腰上,气魄很大地说:“想吃什么,嫂子给你们做!”现在她能招待他们的是“金银卷”,不过该用玉米面的地方用了红薯面,该用白面的地方用了玉米面。大孩二孩快七岁了,丫头也有了大姑娘模样,一律头大眼大,四肢如麻秸,总是在半夜饿醒。
小彭和小石来下棋聊天,常常在工作服兜里装半兜绿豆或黄豆,是他们在黑市上用高价买的。小彭又回技校学了一年,回到车间就是彭技术员了。他这天到张家,和小环、小石一块儿玩拱猪,多鹤进屋给他们兑茶,兑完茶,多鹤脊梁领路从屋里出去。小彭把洁白的工作服袖子往上撸撸,大声说:“谢了,小姨。”
三个人都被他突然提高的音量吓一跳,多鹤也朝他懵懂地一笑。小石突然哈哈直乐,抓住小彭的左手腕,高举起来:“新手表!上海牌!你们怎么都看不见?!”
小彭脸涨成一块猪肝,但他这回没揍小石,只嗔骂一句:“新手表咋的?你狗日吧嗒吧嗒眼瞅着呗!”同时他瞟一眼多鹤,多鹤又一笑。
多鹤的笑从来不藏掖,她就那样一笑笑到极致。她让小彭这类男子误以为他是今天最逗她乐、最讨她欢心的人。这么多年来,小彭总是想搞明白多鹤和一般女人不同在哪里。他总觉得她有个看不透的故事。她和一般女人那么不同,不同又是那么微妙,那么滑溜,一抓住,它其实早溜走了。
“多鹤你来玩两把,我出去买点菜。”小环说,一面探下一只脚,在床下找鞋。
多鹤笑笑,直摇头。小彭发现小环和多鹤说话就不那么快嘴快舌,一字一字细细地咬。
“坐下坐下,我们教你!”小石说,“这玩意儿得过脑膜炎的人都会玩!”
多鹤看他洗牌。孩子们都上学去了,该洗该熨的衣服也都洗熨了,到吃晚饭还有一段时间。她犹豫着坐下来。摸牌的时候,小彭的手总是擦着她的手而过。小彭会飞快地看看她。小石不是讲话就是哼歌,要不就是自吹自擂他的牌有多么好,要让小彭输得光屁股。
多鹤吃力地理解着小石的话,漏掉半句,听懂半句,又有半句意思迟到。还没等多鹤学会玩牌,孩子们放学了。初一学生丫头跟着二年级学生大孩二孩跑进来。多鹤赶紧起身,对两个客人鞠躬告辞,要他们继续玩,同时对孩子们说:“洗手!”
孩子们不情愿地走进厨房。丫头立刻大喊:“二孩偷吃‘爿’(日语:Pan,馒头和面包,这里指花卷)!”
三个孩子蹿出厨房,二孩手里拿着一个四合面花卷,但不知是葱卷面,还是面卷葱,比面还多的洋葱落了一路。
“把‘爿’放下!”丫头边追边喊。
三好学生丫头是两个男孩的小家长。他们已进了大屋。
“我数一二三,你给我站住!”丫头命令道,“一、二、三!”
二孩停下来,大孩趁机夺过他手里的花卷。面本来就没有黏性,又掺了太多洋葱,这样一过手马上散架。二孩一下子跳起来,抱住大孩的脖子,一口咬住他肩头。
“我的‘爿’!赔我‘爿’!”二孩喊着。
小姨多鹤 第八章(2)
小彭小石看看他们不再是玩闹,真打出仇恨来了,赶紧上去拉。然后问丫头什么是“爿”。丫头告诉他们,就是花卷。是哪里方言?不知道。我小姨老这么说。小彭和小石对看一眼:这是中国话吗?
晚饭后,张俭和小彭下象棋,小石观局,准备接败手的班。小石问张俭,小姨多鹤到底是哪里人,怎么把花卷说成一句外国话。张俭锁着眉瞪着棋盘,他不接话茬谁也不会奇怪。
这时在大屋缝纫机上补衣服的小环叫起来:“他小姨说的什么话你们真不懂?”
小石笑着说:“瞧小环嫂子的耳朵多灵!缝纫机那么响还偷听咱们说话呢!”
小彭大声说:“小环嫂子,他小姨说的话我们真不懂。”
小环说:“真不懂?那我可告诉你们啦——爪哇国的话呀!我妹子去过爪哇国!”
小石和小彭都笑着说爪哇国的话这么难懂,快赶上日本鬼子的话了。
他们常常是这样,真话假话没人计较,解闷就行。多鹤坐在大屋的床上织补孩子们的袜子,不时给三个男人续上开水。张家已经早就不喝茶了,茶叶钱全买了粮。秋天多鹤常去郊外采一种草子,慢火炒黄以后泡茶很香。可这时刚入夏。
该小石和小彭下棋,张俭观局了。他站起身,进小屋去看看做作业的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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