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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顶一万句-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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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喝醉酒脚下拌蒜,杨百顺喝醉酒走路,倒脚下生风。想着此时此刻,哥哥杨百业已入了洞房,和新娘成就了好事;弟弟杨百利不知又在找谁“喷空”,过年之后,仍去新乡机务段当司炉;卖豆腐的老杨与大户人家结了亲家,也许正在盘算今后该占更大的便宜;但明天一早,他们就会知道老马在世上没了。想着他们都惊在那里,杨百顺心里又是一阵畅快。原来杀老马并不是为了杀老马,而是为了杀给人看。他跟这些人,原来都有仇。醉着想着,不知不觉就到了马家庄村头。这时一股朔风吹来,杨百顺的酒涌了上来,忙下道到村头打谷场去吐酒。突然脚下一阵拌蒜,人跌倒在谷垛上。“哇哇”一阵吐,腹内轻松许多,头脑也清醒许多。起来身,擦擦嘴,发现一个孩子蹲在自己身边,把杨百顺吓了一跳。原来刚才自己踏在孩子身上。孩子一身雪,十二三岁,大眼睛,瘦得皮包骨头,腊月天,还穿着一身单衣,浑身打着哆嗦。杨百顺以为他是一个要饭的,快过年了,还无家可归,睡在村头谷草垛里。杨百顺还没说话,那孩子哆嗦着问:
“你谁呀,吓我一跳。”
杨百顺“哇哇”又吐了两口,说:
“别怕,我是杨家庄杀猪的小杨,从这路过。你叫啥?为啥睡在这儿?”
那孩子低头不说话。杨百顺又问,孩子掉下眼泪,说自己叫来喜,不是要饭的,就是马家庄的,爹是村里贩驴的老赵。一年前死了娘,爹又给他续了一个后娘,带来三个孩子。后娘本来对他不差,没打过他,也没骂过他,只是吃饭时不让吃饱。半年前来喜一时糊涂,偷了后娘一个镯子,拿到集上换烧饼吃。后来被后娘发觉了,后娘不告诉老赵,单等老赵出门贩驴时,夜里用大钉扎他的肚脐眼;后娘扎他,也不单为了镯子,是镯子的事传了出去,众人不怪来喜,反怪后娘虐待来喜,如平日让来喜吃饱,来喜也不会偷镯子,后娘怪来喜败坏了她的名声。老赵回来,来喜又不敢对老赵说,怕由大钉引出镯子,由镯子再引出别的事。往肚脐眼扎大钉,从此开了头;来喜犯了别的错,后娘也扎。所以老赵一出外贩驴,他就不敢在家里睡。年关前老赵又到口外贩驴,他就天天睡在村头打谷场上。有时后娘还到打谷场上找他,他还得防着后娘,在几个打谷场上轮着睡。刚才已经睡着了,被杨百顺踩醒,还以为是后娘来了,所以慌张。说着,掀开自己的单衣让杨百顺看。借着雪光,看到他肚脐周围,有十几个钉眼,有的结了痂,有的还在流脓。杨百顺看后,暂时忘了自己的烦恼,一声长叹:
“原来一件事,中间拐着好几道弯儿呢。”
又问:
“你睡这儿不冷呀?”
来喜:
“叔,我不怕冷,我怕狼。”
这时杨百顺的酒彻底醒了。他想起当年自己因为丢了一只羊,夜里不敢回家,睡在杨家庄打谷场上,半夜碰到剃头的老裴。一个*岁的孩子,家里出了变故,换了个娘,因为一个镯子,肚脐就被扎大钉,大过年的无家可归;同是后娘,来喜这个后娘,连杀猪师傅老曾娶的那个笑面虎都不如了。自己十八岁的人了,虽然受了些人的委屈,似还没到来喜的地步。杀了老马容易,自己接着如何?世上的事情,原来件件藏着委屈。杨百顺感叹一声:
“按说这事不该我管,可谁让我碰上了呢?”
接着说:
“走,我带你去个暖和的地方。”
扯起孩子的手,两人离开了马家庄。这时天更低了,雪越下越大,变成了鹅毛大雪。两人一高一低,冒着风雪,向镇上灯光处走去。这个来喜,也是无意之中,救了一个人的命。这个人是马家庄赶大车的,名字叫老马,赶大车时吹笙,睡觉前也吹笙。
。。
出延津记 第九节(1)
杨百顺七十岁时想起来,他十九岁那年认识延津天主教牧师老詹,是件大事。认识老詹,他才来到县城。到了县城,他才结了婚。认识老詹之前,杨百顺在蒋家庄老蒋的染坊当学徒。杨百顺跟师傅老曾学杀猪时,见过老詹。老詹是个意大利人,本名叫希门尼斯?歇尔?本斯普马基,中国名字叫詹善仆,延津人叫他“老詹”。老詹他叔就在中国传教,先在北平,后来去过福建,去过云南,去过西藏,五十六岁那年,从西藏回到内地,在河南开封落了脚,任开封天主教会会长。当时的开封教会,辖豫东豫北三十二县的天主教分会。老詹二十六岁那年,追随他叔来到中国,被开封教会分派到了延津。老詹的中国名字,就是他叔给起的。老詹来延津时,延津还无人信主,属开封教会的第三十三县。老詹来延津时二十六岁,高鼻梁,蓝眼睛,不会说中国话。转眼四十多年过去,老詹七十岁了,会说中国话,会说延津话,鼻子低了,眼睛也浑浊变黄了,背着手在街上走,从身后看过去,步伐走势,和延津一个卖葱的老汉没有区别。老詹个头比延津人高,一米九左右,说话之前先“吭吭”鼻子,但他并不适合传教。也许主的话他肚子里都有,但像杨百顺当年的私塾老师老汪一样,茶壶里煮饺子,有却倒不出来。他跟老汪的区别是,老汪倒不出孔子的话就跟学生急,老詹说不出主的旨意既不跟人急,也不跟自己急,说着说着乱了,或断了,鼻子“吭吭”一阵,再从头说起。一段话从头说几遍,主早让他说成了另外一个人。
四十多年前,老詹来延津传教时,老詹他叔还在开封天主教会当会长。延津是盐碱地,十年有九年闹灾荒,不是旱了,就是涝了,全县三十几万人,天天能吃饱饭的,仅有一万多人,延津人瘦,源头就在这里,吃饭吃个五成,就放下了筷子。主可怜见,他叔也是对侄子寄予厚望,便拨款在县城北街修了一座天主教堂。本欲修个小教堂,开封天主教会拨款买的砖瓦木料,够建两面十六扇窗户的房子,能容百十来人。老詹虽不适合传教,但适合盖房子,老詹他舅在意大利是个泥瓦匠,老詹从小在外婆家长大,耳濡目染,粗通建筑;砖瓦还是那些砖瓦,木料还是那些木料,但他把青砖用在了房子的西、北两面,东、南两面改为土墙;屋顶背阴面用瓦,朝阳一面苫草席和笆;木料不够,他自己又在延津买了二十多棵榆树,解成板子;十六扇窗户的房屋材料,让他盖成了三十二扇窗户的教堂。教堂盖起来,能容三百来人。四十多年过去,除了连下十天雨房子会漏,九天之内,教堂里的地都是干的。但能容三百来人的教堂,四十多年来,在延津基本空着。因老詹在延津传教四十多年,延津的天主教徒只有八个人。前年延津新来一个县长叫小韩,要办“延津新学”,没有学堂,把老詹从教堂赶出来,天主教堂成了小韩的学堂,除了老詹跟现任的开封天主教会会长老雷有矛盾,有教义之争,不好告状,还和老詹在延津信徒不多有关。如天主教在延津人多势众,小韩哪里敢招惹老詹?虽然延津的天主教徒只有八个,但老詹并没有气馁,七十岁的人了,还一年四季,风里雨里,满延津跑着。杨百顺跟师傅老曾学杀猪时,有时会碰到下乡传教的老詹。杀猪者,传教者,不约而同到一个村庄去,就碰到了一起。这边杀完猪,那边传完教,双方共同在村头柳树下歇脚。杨百顺的师傅老曾抽旱烟,老詹也抽旱烟,两人抽着烟,老詹便动员老曾信主。老曾“(口邦口邦)”地磕着烟袋:
出延津记 第九节(2)
“跟他一袋烟的交情都没有,为啥信他呢?”
老詹“吭吭”着鼻子:
“信了他,你就知道你是谁,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老曾:
“我本来就知道呀,我是一杀猪的,从曾家庄来,到各村去杀猪。”
老詹脸憋得通红,摇头叹息:
“话不是这么说。”
想想又点头:
“其实你说得也对。”
好像不是他要说服老曾,而是老曾说服了他。接着半晌不说话,与老曾干坐着。突然又说:
“你总不能说,你心里没忧愁。”
这话倒撞到了老曾心坎上。当时老曾正犯愁自个儿续弦不续弦,与两个儿子谁先谁后的事,便说:
“那倒是,凡人都有难处。”
老詹拍着巴掌:
“有忧愁不找主,你找谁呢?”
老曾:
“主能帮我做甚哩?”
老詹:
“主马上让你知道,你是个罪人。”
老曾立马急了:
“这叫啥话?面都没见过,咋知道错就在我哩?”
话不投机,两人又干坐着。老詹突然又说:
“主他爹也是个手艺人,是个木匠。”
老曾不耐烦地说:
“隔行如隔山,我不信木匠他儿。”
老詹与老曾说话时,杨百顺对老詹没怎么在意,倒是对老詹的徒弟小赵有些羡慕。小赵是本地人,二十多岁,他爹是个卖葱的。他每天的事由,就是骑一辆脚踏车,驮着老詹去各村传教。这辆自行车是法国造,“菲利普”牌。过去老詹年轻时,由老詹骑着;几十年过去,老詹老了,背驼了,眼神也不济了,便招了一个徒弟,让他学会骑脚踏车,驮着老詹四处跑动。“叮铃铃”一阵车铃响,大家便知道老詹来了。老詹传教时,小赵并不搭腔,守着脚踏车栽嘴儿。有时小赵在车尾巴上绑一架子,架子上驮几捆葱,老詹传教时,他在村里卖葱,老詹也不管他。碰面多了,老詹传教杨百顺没有在意,但他爱琢磨小赵卖葱。小赵栽嘴儿或卖葱时,杨百顺也端详那脚踏车。一次大胆上去,抚了抚那车的羊角把,对小赵说:
“这玩意儿,不是好耍的,跑起来比马都快;换个生手,非弄个倒栽葱不可。”
杨百顺与小赵说脚踏车,并不是为了脚踏车,而是对小赵和师傅的松散关系,有些不解。师傅传教,徒弟不帮师傅打下手,却去卖葱,这叫啥事呢?相比之下,当时杨百顺和师傅、师母的关系,就显得太箍人了;别说当着师傅另搞一套,就是跟师傅搞的是同一套,杀猪单说杀猪,三根肠子,还得等着师母分配,杀一天猪,连个住处都没有。便想由脚踏车攀谈开,问一问小赵、师傅和主的关系,这关系小赵又是如何调理的。谁知小赵并不与他攀谈,仅说到脚踏车,就把他挡了回去,将他的手从脚踏车上推开,带搭不理地说:
“汗手,别污了电光。。”
师傅老曾认为一个杀猪的和一个传教的可以平起平坐,但到了徒弟这里,就显出高低之分了。以后双方再碰面,杨百顺也赌气不理小赵。
杨百顺那次杀老马未遂之后,并没再回杨家庄。虽然手上没有杀人,但在杨百顺心里,已经将老马杀过一遍。不但杀过老马,连同老马的同谋——卖豆腐的老杨、司炉杨百利,在心里也一并杀了。在生活中,他要杀的是老马;但在心里,头一个杀的是老杨。在家里磨豆腐,天天碰到老杨,先杀为净。平日与老杨没话,杀之前也没话,老杨正在家里枣树下转圈,被他一杠子闷死了;接着是司炉杨百利,杨百利嘴爱说话,夜里正在机务段睡觉,被他一刀将头割了下来,从此再不能“喷空”;最后才是马家庄赶大车的老马,最可憎的人,放到最后,老马肚子里花花肠子多,两人迎面走来,杨百利一刮刀上去,剖开他的肚子,花花绿绿的肠子,流了一地。杀人之地,是不能再回去了。这和头一回离家出走不一样;头一回出走还有些赌气,这回心里是彻底凉了。但出走容易,接着往何处去,杨百顺比上一回出走还为难。在延津之地,几经波折,杨百顺已想不起可投奔之人。虽然只得罪了几个人,但好像把全延津都得罪了;虽然与几个人不对付,但好像跟全延津都不对付。要想找到出路,看来得离开延津。与来喜分手的第二天,杨百顺冒着漫天大雪,来到延津渡口,想从这里渡过黄河,到开封去打零工。可开封他从前没去过,到开封之后,从何处入手,能否立住脚,还不得而知;只是觉得那里地方大,人多,肯定门路就多,比乡下好存身。来到延津渡,因为雪大,摆渡的老叶已撑船回家了。欲往回走,突然想起自己已无家可归,便信步走到在渡口开饭铺的老阮家避雪。掀开半条铺盖截成的门帘,进了饭铺,看到已有三个客人在地上向火。其中一个是蒋家庄染坊的管家老顾,另外两个是染坊的学徒。杨百顺不认识老顾,但其中一个徒弟叫小宋,是杨百顺在老汪私塾的同学,两人便相认了。老顾长个方头,年前带着两个徒弟去汲县收货,所谓货,也就是些布匹和纺线,运回蒋家庄染坊去染;从汲县回来,遇到风雪,蒋家庄在黄河对岸,过不了河,也来老阮的饭铺避雪。大家向了一会儿火,老顾看杨百顺脸生,没理杨百顺,杨百顺也没敢跟老顾搭讪。小宋见管家老顾不搭理杨百顺,也没敢跟杨百顺多说话。一个上午,都是他们三人在说染坊的事,杨百顺在听。说着听着,大家共同盼着雪停。谁知雪越下越大,到了半下午,天就黑了。几个人只好歇宿到老阮的饭铺里。夜里杨百顺和小宋睡到一起,两人才悄声说起各自的近况。小宋自老汪私塾分别之后,一直在蒋家庄染坊染布,没换过地方。小宋说: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出延津记 第九节(3)
“染布就染布吧,换生不如守熟。”
杨百顺就对小宋有些羡慕,干一件事,能在一个地方待牢。小宋问起杨百顺,杨百顺长叹一声,从“延津新学”讲起,到跟老曾学杀猪,到哥哥结婚,到如今投靠无门,欲渡黄河去开封谋个差事;两年来倒换了几个窝,一次也没守熟,没守熟并不是自己不想守熟,而是事情总出岔子;如今开封又不熟,心里没底。枝枝叶叶,来龙去脉,给小宋讲了。不讲还好些,一讲又心烦起来。小宋到底是同学,听完杨百顺的话,拍了一下手:
“巧了,掌柜家染坊正缺一个烧火的,不知你愿不愿意去。”
杨百顺心中一喜:
“我都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哪里还提得上愿意不愿意?能在近边烧火,总比去脸生面不熟的开封强。”
小宋:
“这你就说对了,大地方的人都欺生。”
又说:
“那我明天跟老顾说说,看他要不要你。”
杨百顺:
“我看老顾脸沉,怕是不好通融。”
又说:
“能去最好,你也有个伴。”
说完又觉得不妥,忙又说:
“我不是说你得有伴,是我需要跟一个人。这两年混下来,我觉得我一个人混不成。”
小宋倒安慰他:
“还有几十年呢,也不能这么说。”
第二天早起,雪停了,太阳出来了。小宋果真给管家老顾说了杨百顺这个人,这两年的风风雨雨,眼下投国无门,求老顾收下他,让他烧火。老顾听后,别的没说啥,只是说:
“他两年换了不少地方,到哪儿都跟人闹别扭,怕不是个老实人吧?”
又说:
“不是我不给你面子,咱家掌柜的你也知道,不怕人笨,就怕人不老实;到时候他闯了祸,我可吃罪不起。”
但等老顾走出饭铺,发现昨天堆在饭铺外棚子里的几十包布匹和纺线,已被杨百顺一个人一包一包扛到了渡口。原来他们睡觉时,杨百顺五更就起床了,替他们扛包。经过两年的风风雨雨,杨百顺也跟从前不一样了。一包布匹和纺线,足有百十斤重。摆渡的老叶这时也撑船过来了,杨百顺又将一包一包的货,撅着屁股往船上扛。雪地里,扛出一身汗,哈气从头上冒出来,周身像蒸笼一样。小宋指着远处的杨百顺对老顾说:
“看。”
老顾朝地上啐了一口痰:
“看啥?他不扛包,说明他老实;他一扛包,证明我没看错,这孩子有心眼,我不敢要。”
待走到船边,杨百顺已将货扛完。半截棉袄都被汗打湿了。老顾三人上船,如果这时杨百顺跟老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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