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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欢-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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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连Dear Adam都给铲除了,只剩下小蕾瞪着一个空空的屏幕,和两个小时前一模一样。
不一样。此空白非彼空白。两个小时前她还是振奋的,现在,她精疲力竭。她的身体在颤抖。她脑子嗡嗡作响。那些倒塌的文字,东倒西歪地,堆积在小蕾身边,埋住了她的思绪。
不就是一封信吗?为什么这么困难?为什么这么困难?!
她觉得窒息。好像倒塌的不仅仅是那些文字,还有更多的东西,这些东西事关信心,事关理想,事关青春,事关幸福——这些东西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一个一个倒下去,溅起很多很多灰尘,让她窒息。她想大喊一声,把桌上的电脑扔出窗外去。
秀气的、斯文的、却又那么惶恐的小蕾,抱紧了双肩,蜷缩在那里,微微的颤抖。她想哭,却哭不出来。
我已经二十五岁,来美国四年了,却从来没有过一个男朋友!
我已经二十五岁!我已经二十五岁!我怎么可以已经二十五岁!
啊,Adam也许走在路上,哼一首歌,打发这宁静如水的一个下午。他怎么会知道,这个下午,对于一个叫郭小蕾的女孩,像一个空中旋转车一样颠簸。这个女孩在一个图书馆里为他绞尽脑汁,写了一封没有字的信。
而那些被写出来又被删下去的字,无人认领,在宇宙里坠落。Dear Adam。 My English is very poor。 神经质的感叹号。
为什么认识一个人、接近一个人、把握一个人那么困难呢?小蕾觉得自己的生活就像一个迷宫,一转身就是一堵墙,一转身又是一堵墙。英俊是一堵墙,丑陋也是一堵墙。有钱是一堵墙,穷也是一堵墙。聪明是一堵墙,笨也是一堵墙。有学位是一堵墙,没学位也是一堵墙。语言是一道墙。种族是一道墙。国籍是一道墙。历史是一道墙。Adam身边围着多少堵墙啊,就像她小蕾身体上,又罩着多少堵墙。没完没了的墙墙墙。墙、墙、墙。
◎9 也许问题在于自由(1)
Adam跟着她进了门,进门的时候,她转身朝他比划了一个“嘘”的动作。她有一个roommate,他知道。
然后他们拐进她的房间。她打开灯,灯一亮,两个人彻底地呈现出来,彼此都有点尴尬。
他是金头发,蓝眼睛,帅得一塌糊涂。他是谁,她不是很清楚,也不想清楚。
她是栗头发,绿眼睛,美得一览无余。她是谁,他不是很清楚,也不想清楚。
他漂亮,她漂亮。这就够了。这点信息,足够维持一个晚上的做爱,这就够了。
他们窘迫地笑了一下。
“Do you want a drink?”她问。
“No; thank you。”
“Do you; eh; want some music?”
“Sure。 What do you have?”
她走到自己的小CD Player前,放进去一张CD,音乐涌出来,是五十年代风格的爵士。女歌手的声音轻柔、慵倦,屋子里的空气像水草一样摇摆起来。
Adam和这个女人,是刚才在一个Bar认识的。他看见她的时候,她正和一个朋友向外面走。她穿着一件黑色的裙子,头发是栗色的小卷。在她路过他的时候,他用手轻轻抓了一下她的腰部。她回头笑了一下,但接着往外走。过了一会儿,她又出现了,变成独自一个人。
“So——you like Whisky?”她凑过来,问。Whisky是Adam当时在喝的酒。
于是这个晚上对于Adam变得很明朗。像Adam的很多夜晚一样,它会以Whisky开始,以做爱而告终;而这也正是Adam到这里来的目的。
Adam是一个player。但是“玩”在他那里是一个褒义词,几乎和“爱”不相上下。人生那么多重负,为什么不能多一点“纯粹的”乐趣?对他而言,阴茎进入阴道这件事,就是阴茎进入阴道,与更沉重的事物并没有必然的联系,这些沉重的事物包括爱情、婚姻、道德以及那件最浪漫的事——“和你一起慢慢变老”。在这种情况下,Adam跟着这个叫Jenny or whatever的女孩回家,虽然他知道这只是一次一夜情,但也没有任何愧疚心理。她也一样。他们是愉快的,抱着做好事不留名的心态,高高兴兴地奔赴这个一夜情。
Adam甚至是一个——据他的朋友们的综合评价——“a cool guy; and devilishly handsome”。他喜欢组织朋友们去户外活动。他在MBA的课堂上踊跃发言。像许多良好的美国公民一样,参加一些社区的志愿者活动。平均5分钟,他就能把对面的人逗得哈哈大笑一次。如果对面的人正好是一个漂亮女孩,那么5分钟还能缩减为3分钟。
就是这样一个健康、英俊、聪明的“cool guy”,在这个美好的夏夜,穿过一屋子水草一样的空气,走到Jenny or whatever的身后,从后面轻轻抱住她的腰。她也不回头,咯咯地笑起来。
他轻轻吻她的耳根。她还是不回头,咯咯的笑变成了微笑。
接下来的事情非常合乎程序,像是完成一个三级片的剪辑。他把她拉到床边。继续接吻五分钟。相互摸,五分钟。他给她脱衣服,她给他脱衣服,三分钟。她给他吹,五分钟。他给她吹,五分钟。找、拆、戴避孕套,两分钟。进入——面对面式,五分钟;背入式,十分钟;她在上面,五分钟;侧入式,五分钟;再回到面对面式,十分钟。
完。
很好,一个标准的长度。
她的叫声不大不小,非常规范。
他的射精力度不强不弱,非常合理。
如果有一个毛片导演在一旁观看,简直要鼓掌,祝贺演出成功了。
此刻Adam正躺在黑暗里,盯着床头柜边上的闹钟。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他突然有点伤感。
“Why are you single?”她问,“You're so handsome; so nice。 Why are you single?”
“I don't know。 I guess I'm picky”。
“So what are you looking for? What are you picky about?”
◎9 也许问题在于自由(2)
“She has to be a millionaire。”
她笑了一下。
“When was your last relationship?”
“Three months ago。”
“You did't love her?”
“Depends on how you define love。”
“So; you did't love her。 If you need a definition to feel love; that's not love。”
她是对的。如果你还需要一个定义来体会爱情,那就不是爱情。
于是他们都不做声。他想也许她在等他问同样的问题,但是他不想问。他并不关心她是不是single,以及为什么single。她single或者不single都可能意味着麻烦,而他不想自找麻烦。他不希望任何“其他”因素来搅乱这个夜晚,这个因为堕落而显得单纯的夜晚。
“Anything wrong with her?”于是她追问。
“No; She is perfectly fine。 There is something wrong with me; maybe。”
“What do you mean?”
“I don't know。”
Adam翻一个身,把眼睛从闹钟上移开。
事实是,他知道这是为什么。他觉得他得了一种病,也许可以叫“爱情阳痿症”。他就是没法疯狂地爱上一个人,虽然在过去15年里他有过至少30个女朋友。白的、黑的、黄的。胖的、瘦的、不胖不瘦的。放荡的、温柔的、放荡而温柔的。才华横溢的、愚不可及的、愚不可及地才华横溢的。总而言之,他多年来的恋情,纵跨老中青三代,横跨亚非拉三洲。但是没有用,他越来越感觉不到心动。他知道她们很好,很漂亮,很聪明,很爱他。但是他的心好像一个阳痿了的阳具,就是不能动弹。他总是想,也许这一个不够漂亮聪明,下一个就好了,但是等他找到下一个更聪明漂亮的,不是缓解了他的病情,而是在加重它。于是他疯狂地找,相信总会碰见“那一个”,好像一个厌食症病人,疯狂地往嘴里塞东西,想证明不是自己的胃口有问题,而是选择的食品不合适。
“Maybe she is just not the right person for you。”
“I don't know。”
“Maybe you're not ready for love。 You know; guys always play till they are too old to play。”
“Can we not talk about this?”他烦躁起来。
她沿着他身体划过的手,停在了肩部。
“I'm sorry。”他说。
“It's ok。”她说。
“Sometimes I don't know what I'm thinking——”
也许他太漂亮,太聪明,太无懈可击。他不用害怕失去——而没有恐惧的爱情,就像没有牙齿的鲨鱼一样,什么都不是。有时候他也很想体会那种害怕失去一个人的感觉,他也想体会那种脆弱,那种晕眩。但是,没有,从来没有这样的片刻。
也许有问题的不是我,而是“自由”。好像看电视,有那么多台,遥控器一个一个转过去,总觉得好看的节目在下一个,下一个,下一个,下一个的下一个,一个晚上就这样荒废过去。也许问题就在于自由。
可是他已经32岁。他已经这样一个台一个台地转了15年。他越转越快,越转越心慌,越来越恐惧停顿。
Adam从床上跳起来,开始穿衣服裤子。
“I have a seminar tomorrow; so I have to go。”
她缩在被窝里,浅笑地看着他:“It's ok。”
他飞速地穿好衣服,准备离开。正准备往外走,突然有些尴尬,仿佛自己是个不给钱的嫖客。他想说点好听的,以让刚才的热火朝天和现在的拔腿就走之间,有一个自然的过渡,然而,站在床头灯的昏暗灯光里,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他走到她身边,给了她一个生硬的吻,说:“Eh; I'll——call you。”
Good night。她说。
Good night。
◎10 亲爱的K( 之三 )
亲爱的K:
热。今天特别热。我今天走在路上,买菠菜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伍尔夫。
你有没有读过伍尔夫的《 到灯塔去 》?我掏钱买菜的时候,突然没来由地想起《 到灯塔去 》。确切地说,是《 到灯塔去 》的第二部分。那个部分全然没有人物,没有故事,没有情节。写的是一个房子怎么衰老下去,像一个女人那样衰老下去。它的颜色,它的气味、它里面曾经喧哗的声音,被时间一点一点蛀空、咀嚼、消化,直到一切繁华衰败到苍凉为止。
然后是第三章,生命又出现了。顽固地,一点一点,又将寂静、黑暗、荒芜、空白填满。
洗劫、填满、再洗劫、再填满。而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我对你的爱情里,和这倔强有一点关系。
我还想起了荷马的那句诗:世代如落叶。世代都如落叶,那我们呢。
昨天我和一个朋友莫名其妙争论了一番。我们争论的问题是:爱情是一种宿命,还是一个决定?
真的有宿命一样的爱情吗——像宿命一样在劫难逃的爱情?还是,有一天,你感到厌倦,感到累,于是决定停下来,说:就这样吧,就是这个人吧,就在这里安营扎寨吧。小的时候,我想象的爱情,不是这样的。我想象爱上一个人,就像出门的时候被闪电袭击一样,虽然概率很小,但你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它就这么发生了,你就这么被点着了,然后也就这么变成了一堆灰烬。
我愿意想象你对于我,就像一个宿命。但是这样想好像带着一种傲慢——就是给生命添加意义的傲慢。我的生命真的有意义吗?我昨天弄死了一只甲壳虫。看着它,不知怎的,就想到了我自己。还有某年某月某日某个战场上的某具尸体。这些卑微的、可以忽略不计的生命、徒劳的氨基酸、水、脂肪。而我竟敢相信上帝是要偷偷塞给我一个宿命的——我,这历史的小数点后面遥不可及一个数而已。
怎么又会想起给你呢?为什么我想起这些不着边际的问题时就会想起你呢?现在是2003年的7月。离我第一次给你写信已经有五年了。这些年里,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快乐的,悲伤的,更多的是浑浑噩噩的,好像你已经变成了我心里的一个小牧师。一个无神论者心底里的牧师。不时的,我就要回来看看你,让现实沉下去,让寂寞照亮你。相信黑暗中的你,能带我到更高更远的地方去。
陈 朗
◎11 怎么会这么爱一个自己并不爱的人(1)
“烦死了!烦死了!”陈朗大喊一声。
“怎么了?怎么了?”周禾正靠在床头发呆,“要不然我来帮你弄吧。”
“不用不用。我就不信了。”
周禾给陈朗买了一个IPOD。在公元2003年的时候,IPOD还是很牛的。陈朗兴高采烈地下载了一大堆音乐,但是她不知道怎么把她下载到Kazaa上的音乐搬到Juke Musicbox当中去。
她劈劈啪啪地乱按一气,却一点头绪都没有。陈朗是个标准的电脑白痴,属于那种对付所有的电脑问题只会使用重启解决的人。但是,她,陈朗,发愤图强地要自己下载音乐,从网上到计算机,从计算机到IPOD。
我就不信了。她想。
但是她又完全没有头绪。她把Juke Musicbox和Kazaa Media的File打开,在里面探头探脑,点View,然后是Edit,反正是一个一个看过来了。瞎点了一气,还是没有头绪。
“周禾……”陈朗恼怒地说,“你看看这个破电脑,我都搞不清为什么这么复杂!你倒是来帮我看看呀!”
“你刚才不是不让我看吗?”
“你倒是过不过来啊?”
“好好好。”周禾走过来。
“我,这个音乐,怎么搬?”
“什么怎么搬?”
“从这个,反正我以前存在这个软件里的,现在我只有从另一个软件里才能下载到IPOD,因为这是规定的——不是规定的,因为这个软件是IPOD公司附带的,反正,我以前的是Kazaa,它有一个图书馆,现在这个,也有一个图书馆,我要从把音乐一个图书馆挪到另一个图书馆……”陈朗开始语无伦次。
“慢点慢点——”
“啊——!”陈朗大叫一声,一头栽到键盘上。
“你把计算机给我,我来看看。”
“我不给你!你给我说怎么办就行了。”
“你不给我我怎么知道怎么办?”
“不给!我就不信我弄不好!我不能让它得逞!”
“它是谁?”
“它啊!”陈朗啪地推了她的Sony电脑,“就知道欺负我傻!”
你就是傻嘛,周禾窃笑着想。
“哼,迟早要甩了它。”
“甩了甩了。”
“花那么多钱买来的,说甩就甩啊,你说得倒轻巧。”
“哎?不是你说要甩嘛?”
“要不我就再买一个,娶个姨太太,气死它。”她看着她的SONY;咬牙切齿地说。
“你给我看看。”
“你都不知道我说的问题是什么,怎么看?”
“那你就再说一下。”
“就是我要把音乐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但是我不知道原来那个地方是哪个地方!啊!——”她又尖叫了一声。
“你给我。”
“不给!”
“那好,咱们一起看。”
陈朗一副不情愿的样子。但是她也没有办法了。
“都怪你,谁让你送我这个破玩意的,本来都没有这么多麻烦!”陈朗大声说。
周禾叹一口气。
陈朗知道自己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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