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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曲待谁欤-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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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韦家小姐派人前来传话……将……”庄府下人急急忙忙赶来回话,一进堂内便瞧见两个男子正在作那亲亲抱抱的狎昵之事,再见得回头怒视自己的温大将军唇角面颊染有一片殷红血液,衬得这张人间无二的俊美面孔浑似啖肉饮血的鬼魅,更骇得不敢作声。
  猝然为人搅扰,温羽徵顿觉扫兴。起身整了整衣冠,板起脸孔道:“你去回话于韦二小姐,便说我今日乏得很,不想见了。”
  那下人只顾着摇头,许久才结结巴巴道:“非是韦二、二小姐,而是韦大、大小姐……大小姐说……说国公醒转了!”


☆、32、落红成阵渐分明(下)

  自是宝马雕鞍,一骑绝尘。听得庄府下人来报,温羽徵一刻不殆赶回府中。匆匆跃马而下,还未跨入府门,便已连连唤出声来:“大哥!”
  “大哥!”袍裾、束带习习飞动,温羽徵健步穿过郁郁庭圃寂寂回廊,仿似御风而行。这般心急似焚盼望相见的感觉,似乎也只有温商尧第一次披甲出征凯旋回城的时分,那个一壁撂下书册沿街奔跑、一壁于万人空巷中高声喊着“骏马之上的将军是我大哥!骏马之上的温郎是我大哥!”的七岁孩童方才懂得。
  “大——”驻步于兄长卧房门侧,瞧见他阖眸而坐,一张瘦削面颜全然洗却血色,显得格外收敛沉静。温羽徵一刹如鲠在喉,生生咽下口中呼唤,只是同样静静看他。
  一把玳瑁犀梳握于纤纤指尖,一个白衣美人正伫立屋中男子身后,替他梳头。
  梳齿缓缓划过散下的头发,一如撩动了一篙春水,逶迤掌心,清香冰凉。云珠不时偷偷望一眼似闭眸而思的温商尧,每脉脉含情多看一眼,那张莹素脸颊就多添一分嫣红婉媚,也多显一分娇艳欲滴。
  “嫂嫂,当真这般细心。”见这丫头一脸全不自知的痴迷,温羽徵有心打趣于她,脱口而出的那声“嫂嫂”极为亲昵,目光也是一划的调侃柔软。
  听得门口有人出声,云珠方才如梦初醒。回头瞧清来人样貌,更是羞赧万分,赶忙垂下眼眸不与之相视。
  温羽徵含笑上前,自云珠手中接过犀梳,“我来。”见得白衣美人眼帘低垂双颊一片艳绯,他便又是挑眉一笑,“嫂嫂今日的胭脂抹得艳了,”以指尖轻触对方面颊,忽又缩手回来,揶揄道,“何止抹得艳了,更抹得芳心萌动,柔肠百结。”
  “将军……将军莫再笑我……”云珠哪里受得这般调笑,赶忙以帕子掩脸,退出门去。
  温商尧依旧阖着眼眸,也不出声。
  为兄长梳发他已驾轻就熟,以那只持缰仗剑挥扫万军的手持起犀梳,轻轻拂掠他的发丝,梳齿一寸寸滑过,倍加温柔小心。
  发未起结,倒也畅顺。十余下梳动之后,温羽徵索性弃了手中犀梳,转而以手指替代梳齿。温氏兄弟都极擅音律,这修长十指弋于发间,浑然不似黄钟大吕的大开大合粗放高妙,倒似秦筝阮咸,哀感顽艳余味无穷。
  囚天子、兴冤狱、赦佋王,自知这些日子桩桩件件行得俱是荒唐,想来也已被哪个饶舌多嘴的告诉了自家兄长。温商尧未动、未言,温羽徵也不置声,只垂眸轻柔拨弄手中发丝。往日里不曾细看倒也罢了,可这会儿凝神注目,自然瞧见丝丝白发掺杂于青丝之中。一刻不曾为剑下亡魂动容的大将军突然止了手中动作,只感鼻腔一阵难忍的酸楚,兀自怅然于心:为伊潘鬓成霜,何苦?
  这兄弟二人的默契确是足的。眼眸轻阖之下,忽感梳发的动作停了,温商尧轻咳数声,唇边泛起一笑道,“檀郎‘春秋三十有二,始见二毛’,比起他来,我还是好的。”
  他睁开眼眸轻声唤他:羽徵,他便也轻声相答:大哥。
  对杞昭的厌恨、对杞晗的迷恋、自恃功高的傲世不轨、自负才略的玩世不恭,全都在这一唤一答中化为乌有。如同小时候常做的那般,他附身向他靠去,自身后将他揽住,埋首于他的肩头。一个男子的面似冠玉,唇如绛蜡,也愈将另一个男子衬得面色恹恹,形销憔悴。
  温羽徵以温热的脸颊来回轻蹭兄长的颈窝,他喃喃自语:“大哥……羽徵这些日子荒唐得够了,你无事便好……无事便好……”
  “还是孩子脾性。”温商尧柔软笑出一声,随即抬手扶向弟弟耳侧,任自己的鼻峰划过他的皮肤,任一暖一凉两张面颊摩挲相贴。一晌的缠绵相偎之后,他轻言道,“这一伤倒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常做的一个梦来。那般恍临其境栩栩如生,全不像是假的。”
  “错在羽徵,让那两个姓简的跑了去……”
  “今年天旱得异常,我虽已命各地吏士疏浚河渠,引灌农田,只怕仍有蝗灾之患。淮王浚王早已虎视眈眈,如若飞蝗成灾,定将寻得借口煽惑灾民兴兵作乱。外寇窥伺,内患未平,眼前的朝廷如何乱不得——”慢慢睁开眼睛,他侧仰起脸来与他相视,“你可愿与我共辅简周江山,此生不起二心?”
  口吻不似嗔怪,确是诚心商榷。
  “倘边关催急海内生变,弟弟自当身先士卒扞国卫土;倘大哥有心拓疆辟壤,那何处大哥剑锋所指,弟弟便率师前往何处,攻敌破阵至死方休!”温羽徵直起身子,抿唇蹙眉半晌方才道,“可是,今个弟弟想向大哥讨个人情。”
  他未提及杞晗,可这般神色凝重的模样早已不言自喻了。温商尧轻咳数声,随即阖起眼眸,现出一个好些倦怠的表情,“既已离宫,便容他去了罢。”
  晚来风寒,垂杨曳影,归巢昏鸦一并歇了啼噪。
  甘棠殿内的温太后服下一枚延年益寿的铅丹正要就寝,清心殿里反是喧嚣竞发,人声嘈切。
  道是人有六根,世有六尘。曰:眼能视色,耳能闻声,鼻能嗅香,舌能尝味,身有所触,意有所思所念。杞昭自那幽幽昏暝之中睁开眼睛,仍感六根混沌得紧——分不清、闻不见、嗅不出、四肢倦软无力、神思未出梦寐,浑似已死过一回般。
  更莫说那枚鸟卵梗于喉舌之间,咽之不下,也吐不出来。
  那娟秀婢子见得少年天子醒了过来,揉了揉早已哭红的眼睛道,“陛下莫担忧,太医们都已候于殿外了。便是那医术最精妙的阮大人也来了……倘他想不出法子,国公总是有办法的……”
  听见那两个字,杞昭立时卸去一身疲恹坐起了身,将那双眼梢似勾了一笔墨般的眼睛瞪得浑圆。他连摇了几摇白芍的臂膀,但怕自己方才听得错了。还未等来白芍回话,即听见两声熟悉至极的低沉轻咳,抬眼见得温商尧迈入内殿——重伤方治,纵有及地披风遮掩,亦显得清减憔悴。
  “陛下,莫不是梗得疼了……”肩膀被摇得生疼,白芍咬着唇角怯怯问道,“……怎生哭得这般厉害?”
  可少年天子此刻哪里听得见别的,看得见别的,一眼不眨地愣愣望向那人,只感眶中泪水簌簌而下,如何也止不了了。
  温商尧仅是淡淡看了黄袍少年一眼,似井深眸仍是那般,仿若无情,仿若情深。掉头对随于身后的阮御医道:“若因是异物梗于喉间方才致使失语,以长箸将其夹取而出不就好了?”阮辰嗣微微颌首道:“卵壳甚为光滑,确实难以夹出。更怕施力不当,反将那鸟卵愈顶愈深,闭塞了陛下的气门。”温商尧略作沉思,又问:“若以锐物将那鸟卵片片击碎,是否便容易取了?”阮辰嗣摇首道:“虽是可以,唯恐卵壳坚硬,伤了陛下的喉舌。”掉头向榻上少年再投去一眼,因吐纳不畅脸颊略现紫胀,温商尧蹙眉道:“便无别它法子?”
  “口对口的吸吮,方是最佳。”阮辰嗣抬手比划一个动作,“以手掌扶于圣上颈后,以内力灌于掌间,如是轻轻拍打摁压,待那鸟卵松动滑出,以口将其衔出即可。”
  温商尧也不作迟疑,转身向榻上天子近去。一手扶于他的颈后,一手轻掂起他的下颌,冰寒手指仅带一分绵薄掌力,淡声道:“张开。”
  不过交睫之距,杞昭惊得浑身战颤,却因心头一阵强似一阵的莫名期许而动弹不得。刚一打开紧阖的唇齿,那两片薄唇便轻轻接了上来——那个人的唇又薄又凉,舌头却暖。先似一口芳醪滑入自己的口舌之内,继而便似油脂酥糖缓缓化于自己的腭壁之间。唇瓣摩挲相贴,舌体舐掠相缠,如此温柔体恤,幡然洗却了他十余日中宵不寐的惊惶与懊悔、苦楚与委屈;亦教他不免起了担心:这亲吻滋味甘甜醇浓胜似清泉美酒,自此之后怕是罔识人间百味了。
  恍惚睁大的眼眸终是阖了上。杞昭顺应地动了动喉骨,即在神迷这个亲吻之时,喉间霍然一松,梗于舌根之后的那枚鸟卵已被温商尧衔于齿间了。
  待那枚碧蓝鸟卵放入白芍递上的一只彩釉瓷碗,阮辰嗣躬身向少年天子作下一礼道,“圣上可能说话了?”
  杞昭仍是一眼不眨望着温商尧,费力动了动唇,发出一个似于“嗯”的音节,轻轻细细若风拂柳丝,几不可闻。
  “如是便好,如是便好!”梅公公抬袖抹了把老泪,欢喜道,“陛下还能说出一个‘朕’字。”
  “温……温……”少年天子急切抢白,仿似他这十数载的岁月只学会念此一个“温”字。一连掷出几声,便探出双臂紧紧箍住身前男子——还未让整张脸埋进他的怀里,竟已泣不成声了。
  犹豫片刻,温商尧慢慢抬起手臂将怀中少年搂得紧些,手指轻柔抚过他的后脑。不禁自问:当年那个褓中的雪白团子,吮指念着的,也是这个“温”字吗?


☆、33、辗转增上恒滋长(上)

  自李谦处闻悉杞晗即将随阮辰嗣一同离京,温羽徵顿觉喉头一噎,兀自哽了半晌,也不过神情涩然地回去一声“知道了。”
  见了云珠尚有情致打趣一声“嫂嫂”,见得尚未入门的妻子,则如何懒于应付。偏生这相府二千金为了尽早进得温府大门,时而口腮伶俐地暗喻晓示,时而言语酸刻地催逼讽刺,更动辄便拿太皇太后相压。温羽徵烦得甚了,索性日夜纵酒狂欢于花街教坊,竭以佻达放浪之能事,没半些体统。
  长袖旋舞,簧语笙歌。正当一干人等又于红绡阁饮酒纵乐之时,忽听得楼下的鸨母莞娘大起嗓门嚷道:“哟!这是哪儿来的姑娘,怎不在家穿针刺绣,倒学起男人逛窑子了!”
  虽说红帩阁已是长安城里别无二处的洞天仙境,可蓝裳美人往眼门前袅袅而立,当真把整一屋的锦团花簇衬成了平常姿色。身后随着三五个面向凶恶的家丁,兰珠示意其中一人朝鸨母扔出一锭金子,也不愿与之多话,“温羽徵在何处?让他出来见我!”
  莞娘自是个人精,一眼即可辨出高门大户还是桑枢瓮牖,见眼前美人一身上好绫罗一脸傲人贵气,又对大将军毫不客气地直呼名姓,当下以手轻打脸面,趋奉笑道:“确是奴才被香膏熏花了眼,竟不识得韦二小姐!该打,该打!”
  “人道大将军‘不殆战神’威风盖世,原不过呀,是纸糊的老虎。竟也怕得未过门的妻子!”听得周遭莺莺燕燕的调笑,已醉了七八分的温羽徵酒劲高冲,醺然带绯的一张面孔又泼上一层臊红。浑似被置于灶上烹蒸一般不爽快,他晃晃荡荡出了门,迈下几级梯磴。俯下眼眸打量下面的蓝裳美人,冷声叱道:“你若有你姐姐半分温柔雅致,也断做不出这等不知羞臊的事来!”
  李谦随行在侧,难得见了副相千金,自然有心讨好。再细瞅一眼兰珠容貌,云鬟轻绾,体态风流,纵是怒容满面仍是一张月娥不及的俏丽模样,更生淫猥之心。他作揖笑道:“二小姐正当萼红花艳,哪有与这一众败柳之姿争风吃醋的道理?实是犯不上沾这酸味儿。”
  “我看不知羞臊的人分明是你!”兰珠却也一眼不看那儒生模样的矮小男子,只蹙着一对俏丽眉峰道,“太皇太后亲自为你我指婚,你亦答应娶我为妻,我已是你未过门的妻子,你行事这般荒唐,可曾对我有过半分顾念?更何况……”微一脸红,眸睫低垂,声音已是轻细不可闻,“你我已有肌肤之亲,你怎可……怎可翻脸不认……”
  “这世上与我有过肌肤之亲的女子何止十个百个,”温羽徵微抬俊美下颌,唇边勾起一丝讥诮冷笑,“若每个都来催我明媒正娶,你个做正房的,又能不能有容人之量?”
  兰珠自幼是韦松的掌上明珠,本欲在未来夫君面前软言示好,岂知一见他口出不逊之言刻意寻衅,当下反唇相讥:“你也只有这般与女子争执的本事!何不去外头听听,长安街上现在人人都在编撰歌谣讽你是纸糊的老虎,外强中干,不堪一用!你大哥一旦醒来,便露出原型了!”
  一言听罢,勃然怒起,温大将军对一同随他纵欢的兵士呵出一声,“将韦二小姐送回韦府!”
  随行家丁一概被撵打出门,那蓝裳美人尚来不及尖叫,竟被一个兵士霍然抗上肩头,就这么行出了门去。
  “李谦!”待耳根子里一片清净,他背手而立,沉下脸问,“外头现在传得什么?”
  那矮小儒生慌忙下跪,叩首在地。还未将头抬起,已骇然结巴道:“俚、俚俗小调……不值一闻……不值一闻……”
  “让你说,便说!”满脸怒色不去,温羽徵眦目叱骂出声,“扭捏甚么!”
  ——前也温郎风流,调笔拨弦,无出其右;后也温郎风流,红帩帐暖,名满花楼。人言连枝同气,弟弟跟着哥哥走;我道子孝父慈,奶腥伴着口涎流。饶是雄兵百万手中握,天下我有;原不过纸糊老虎摆威风,滥竽南郭夸海口!你说你,羞不羞!
  这首同样唤作《温郎谣》的小调发起于梨园,也不知是哪个胆大包天的伶人所做,却是朗朗上口、字字刁钻,穷极讥讽唾辱之能。确也难怪,往日里温大将军塑金身、筑庙宇,已是惹尽世人不快;而今适逢兄长受创,强令家家户户戒酒戒腥,更招得天怒人怨。一旦有人起了头,很快便似燎原之火,传得街知巷闻,人皆能诵。
  一时酒兴浑然散尽。一张俊美面孔似怒似羞青红相映,五指更牢牢相攒,捏得咯咯作响。
  以为提及哥哥便可宽慰这怒火渐炽的弟弟,李谦赶忙又接话道:“这小皇帝煞也有趣,一夕之间浑似换一个人似的,昨个儿派出羽林军里的那群毛头小子,只说要替国公寻得奇药治伤。马大人曾与卑职笑议,‘莫说前一阵子外头谣言纷纷,而今皇上与国公这般亲昵模样倒真似了父子——’”
  “够了!”温羽徵一扬手,将楼梯扶把劈去大块——“珰”的一个巨响,惊得红帩阁里的姑娘们个个花容失色。“我去宫里向姑祖母问安!”忿然掷出一声,便甩袖去往门外。
  适值晴好。徐徐东风曼手斜揭湖面,将那一池碧波绞出丝丝毂纹。
  宫中禁卫又换作了他所熟悉的那些羽林军。少年天子与他的散骑常侍背手踱步宫禁之中,游赏天已入秋的好夜色。
  这人一旦落了闲,就会心不在焉,就会胡思乱想。他想起了那日自己浑似蜂蝶窃香取蜜的亲吻滋味,也想起了那略沾草药清香的怀抱气息。
  见得杞昭一路闷声不响一脸心事重重,秦开不禁关切问道:“皇上这又是在虑得什么?”
  听得一唤方才回神,却是不答反问:“秦老将军的伤,好些了吗?”
  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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