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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曲待谁欤-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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暇磺幸ゴ
“陛下的意思是……”温商尧不曾料想杞昭会有这般念头,也不免有些怔然。
“朕确是希望由你领兵……察可古肆意派铁骑入关,劫掳朕的百姓不说,还令他们学唱一首不成调的《温郎谣》诽讥于你,那小谣文词坏乱之极,委实辱你太甚……”他不忍揭破实情,只得寻个由头推搪支吾,“朕打算由你亲自挂帅,一来可堵天下悠悠众口,二来也可旌扬忠义,给流放的温家老幼一个获赦的因由……”
“可是皇上,”范炎青全然无暇顾及礼数,只瞠大了一双凤眼,愕然插言道,“义父久病不愈,怕是经不住征途颠连,沙场艰苦!”
“朕……朕也确实担心你的身子,”一听范炎青此言,杞昭自己也悔得极了,立时难掩满面忧心关切之色,“你身上带病又久未出征……若不便再披战袍,大周将才济济,朕让别人替你就是……”
他不愿谣诼纷起辱其英名,危及国祚,却更不愿他抱病涉险,备尝辛苦。少年天子的左右为难,温商尧大抵猜透,不待他出言反悔便颌首道,“臣领命即是。”
“义父!万、万万不可!”
不待范炎青惊呼相劝,温商尧又道,“陛下方才说的臣倒不曾想,臣此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似是有心宽慰自己的情人,他摇头轻咳数声,旋即轻轻笑说,“臣想亲自为陛下镇守江山。”
☆、94、了却当年寂寞心(下)
察可古不听劝阻,一意孤行倾举国兵马攻汉,此举虽是惹得族内元老大为不满,却也所向披靡,一路奏凯。羌人铁骑践踏之处,汉家百姓尸骨高积如山,血流溶溶成河。仓猝应战的几位汉家大将系数被察可古砍下头颅,悬挂于羌人的营寨外示众,就连那戎马半生的老将秦时如也屡战屡退,一朝中伏之后就再无了消息。
而陇右的残兵,川蜀的疲兵,也再整旗鼓卷土重来。尤是鲁立达率领的蜀军似受了羌人的激刺,便要破釜沉舟,背水而战。
可半地儿狂雨半地儿晴,仍有不少汉家百姓不以为愁反倒欣喜,他们打从开始就已殷殷期待,期待那曾几何时“砥柱中流”的温郎再披战袍。
“温家娘子,这是又给你家官人备好了酒肴?”
眼瞧日头须臾将落,那作妇人打扮的美人一手提着盛着酒菜的竹篮,一手曳着裙裾急急而行。虽说只着了一件素色褙子,脸上也未施脂粉,不过云髻乌黑玉腕莹白,容色倒是难逢匹敌的艳。抬眸望见三俩村妪正挤眉弄眼地与己搭话,晓得这些妇人极爱口舌搬弄,邬小翎唯恐那不中听的是是非非落进温羽徵的耳里,便也只仓猝点了点头,又匆匆投身那青青吐芽的田间去了。
见这美人眉目间总有些遮遮藏藏的怯于见人之气,那几个闲来无事的村妇少不得又凑头饶舌一番,只说好好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媳妇儿,偏生就跟了个瞎了一只眼的丑汉子,白白糟践。
还未望见垄头后头的家,道旁忽而蹿出几个十来岁的孩子,拦在她身前手拍脚跺咿咿呀呀地唱——
古有“张公吃酒李公醉”,今有温郎合欢鳷鹊楼。云情雨意似蝇竞血,昧天昧地的狗刮头!
宝马雕鞍万重柳,一朝入枕君王侧,恁的也强过殿前封侯。好一个无君无父的浪子班头,好一个没羞没臊的粉郎面首!
邬小翎纵然肚里诗书不多,也觉出这小谣分明指桑骂槐意有所指,再听得“温郎”二字,更不敢随意搭话,慌慌忙忙便提着裾子行去了。
才行至门前,便瞧见温羽徵自瓦顶上跌下,重重摔在地上。邬小翎心下一急,抛下手中的竹篮便疾步迈入门去,“羽徵,你如何……如何又练武了?”
当初邬小翎倾出所有为其医治,总算皇天不负,将温羽徵治了个大好。可抡锄推犁虽大抵如平地而行般与常人不异,可再飞檐走壁地练武,到底难如登攀万仞。温羽徵被妻子自地上扶起,浑然不觉四体疼痛难忍,倒似走了真魂一般蹙着眉头,连连摇头道:“方才我分明已能腾身跃起,可偏偏下肢无力难以久持……那些招式本都是熟稔在心的,为何就是使不上力!”
这段相伴时日,虽不时有人口出酸言恶语地挑事儿,可这夫妻二人反倒愈来愈没了衅隙,也愈来愈恩爱和睦。邬小翎晓得这已不是温羽徵头一回偷偷练武,不由好一阵心酸。他这身上磕碰得青青紫紫,俩人夜里同寝共枕,自己又岂会不知?
见夫婿头颅微垂,满面切齿怒容,心头的不快已是不胜系之,就快如那脱缰烈马畅驰无阻。这怯怯美人嗫嚅少顷,终是心怀忐忑地问出了声:“那小谣你也听见了?”
“我虽是瞎了一只眼睛,耳朵却还不聋。这垄头陌间人人在唱,如何听不见!”那瞎了的眼睛处,眉也褪得稀疏,瞧来甚是诡丑可怖。可那完好的一只眼睛里却生生掀起了更为迫人的狂涛骇浪,口吻也极是不耐。他顿了片刻,自觉积攒已久的这腔怒火冲错了人,才稍稍软下语声道,“察可古一个外邦人,哪里能作出这首《温郎谣》又令其举国传唱,定是那阉伶唐峤受得简寿唆使在背地里作梗,害大哥……大哥他被人指此骂彼地讥讽!”
“我知道你日思夜惦,无非就是想再见你的大哥……我们不若就变卖了这处田产,去寻你大哥去罢……”不忍见温羽徵这般苟且而生地不痛快,邬小翎素手轻抬,拭了一拭浮着水雾的目眶,哪知却带下了那扑簌簌似落花的泪来,如何也止个不住。她自身后揽住他那宽阔的背脊,哽咽着道,“你去哪里,小翎和这腹中的孩儿便也随去哪里。”
月朗风清夜,玑衡高卧当空,远天星光翦下一地不拘形迹的梅柏疏影。花香乍起于庭院,合着那屋中男子身上若有似无的药草气息,愈加沁人肺腑。
才咯出血,才服了药,温商尧面壁而立,久久凝神望着那挂于壁上的战衣。自负伤之后,他再未想过负甲出征,再未想过若飞鸿之于长空,再驰骋沙场一回。然而此时此地阖起眼睛,眼前赫然又见的仍是那烽火狼烟之中漫漫大漠,仍是那能照彻百里的长河日出,浑如早已深入他的魂髓,化为他的骨血。
那是十六岁的温商尧打马长歌砥锋挺锷的地方,那是二十岁的温商尧痛似穿心抱憾终生的地方,他倏然想起,自己而今已是个不惑之年的男人了。
一双薄唇已褪却了猩朱,两鬓的发也染尽了白霜,可透出一双深眸的目光却依然炙烫。他伸手来回抚摩那冰冷的铁甲缨盔,发现自己虽是老了,可那英雄的魂血仍旧沸动不休,和当年那个十六岁的少儿郎还是一般模样。
这般想来,抚摸战衣的手竟不由微微颤战起来,更连声轻咳不止。
少年天子推门而入,见那男子良久伫立于壁上的战甲前,便也同样静默地望着他。烛火映不暖的苍白,氅衣掩不住的憔瘦,杞昭越看越觉心下酸楚,近前唤他道:“好马也须好鞍辔。这柄‘当吟’朕一直收着,秦开和范炎青几次三番地问朕讨要,朕都没舍得给。你明日即将出征,这剑便算朕赠给你了。”
接过那似乌梢蛇鳞般的当吟,掂了掂后又置于案上,温商尧咳笑道:“这剑太沉,温某年纪大了,只怕使不惯。”
“那《温郎谣》里可不是这么唱的,”投身于对方怀中,少年贪婪地嗅上一嗅那身幽幽的药香,强作笑颜地打趣说,“朕的首辅不单年纪不大,反倒越来越似个绣帏闺秀,身上的香气是一日烈过一日,每每挠得朕‘没羞没臊,似蝇竞血’。”
“改日定要向阮辰嗣问责,”只将怀中少年揽得紧些,温商尧也笑,“如何真成了‘粉郎面首’,太不成体统。”
“朕已交代了阮辰嗣随行军中,只要你活着回来,朕就赦了七哥,容他们遁隐而去……”少年天子抬眸望向身前男子,已是两眼泛红,哽塞道,“秦老将军如此善战也落得个生死不明,何况那察可古分明为你而来。朕知你久经沙场,运筹擅四海,可若你此刻说个‘不’字,朕……
“男儿在世,怒为家国,喜为知己,情钟所爱,”任目光温柔拂过少年面颊,温商尧又笑,“臣此番出征,便是这三个心愿一朝俱圆,夫复何求?”
“好,好,好……”杞昭一连掷出三个“好”字,才颤声复道,“为朕镇守江山就好,为朕抛头洒血便不用了……朕只想教你记得,切记护自己一个周全……”
温商尧轻咳一声,忽而贴面于杞昭,与其额头相抵,鼻尖轻轻擦碰道:“倘若臣此役得胜还朝,陛下可愿给臣打个彩头?”
“你要什么?”情人的亲狎撩逗将心头哀戚须臾拭去,少年天子便也笑了,将两片唇送上对方的唇,轻轻摩挲着道:“莫说得胜还朝,纵是兵败如山倒,只要你活着回来,朕定言出有信,给了你的……”
“料不得三百年那么远……”并未顺势与怀中少年相拥亲吻,温商尧稍顿了顿,即微笑道:“臣便求一个‘五十年垂仁之治’吧……”
少年天子愕然瞠目,一晌才颌首道:“朕答应你,”复又朝身前男子伸出手掌,浑似发愿于天般将神色敛得凝重,“君无戏言。”
两掌交握,他也淡淡笑道,“君无戏言。”
“你可知朕想要什么?”杞昭便又揽住对方的削瘦肩膀,埋首于那氅衣兜起的怀中,径自答道,“朕想与你披红戴花、对酒三巵,作那大婚之礼昭告天下,朕不要妃嫔三千,只要与你一人相守……”话音戛然而止,少年自己也觉荒唐,悄然叹出一声,“可惜朕是天下待望的天子,遂不了愿的。”
温商尧咳了两声,轻笑道:“倒也并非遂不了愿……”
春风逞狂为,莺啭鹧鸪啼。卯时时分,合卺宫内的废王杞晗为一阵喧腾的钟磬之声惊醒,赶忙伏身于窗前,大声问向身侧的一个老宫女,“这是什么声音?是不是温商尧出征了?是不是?”
那老宫女上次挨了顿毒打,不敢再怠慢,当下还算恭敬地回了话。
那披头散发的少年忽而长跪不起,朝着那日头大白的东方连连叩首。额头磕溅出斑斑鲜血,杞晗狂笑道:“母妃佑我!菩萨怜我!他定是有去无回,有去无回的!”
许是再也不会有比温郎重披战甲更振奋人心,更激扬士气之事了。
那首荒谬猥鄙的《温郎谣》早被抛却脑后,察可古杀伐一路的阴霾也已散尽,长安百姓空巷而出,目送他们的温郎离京。有些年纪的百姓依稀记得,二十年前这人间无二的俊美郎君如何不远万里打马而来,又如何伤心欲绝跌落马下,自此再无人延续他的传奇。
登台之上,少年天子与数十万将士慷慨设誓。头戴皂纱冕冠,同着一身玄朱相衬的冕服,他朝身前那个银甲红氅的将军执起一巵酒道:“朕祝将军旗开得胜,马到功成!”
“谢陛下赐酒。”
长安百姓们看见那个绿鬓少年眼梢飞扬,看见那个俊美男子唇角温润,看见两人含带着笑意互视不瞬,于那万人中央,畅快对饮了三盅。
小太监晋汝与施淳、上官洵等人比肩立于台下,见了这番景象,竟悄悄抹了一把眼角的泪道:“皇上和国公都披红在身,乍瞧之下还真似拜了花堂。”
施淳哪里敢接这大逆不道的话,看了看即将随军而行的阮辰嗣,只悄悄咽下一声叹息。
不惑之年的温商尧披甲出征,羲宗皇帝亲自犒军相送,目光遥遥追索,直至望进眼里的尽是铁蹄扬起的尘埃。
作者有话要说:“张公吃酒李公醉”暗指了张昌宗张易之伴伺武则天,在这小谣里也是借古讽今;“鳷鹊楼”指代的是长安帝宫,“狗刮头”是骂人之词,“面首”则有“男娼”之意,整首小谣就是在骂大陪王伴驾,没有廉耻。唐峤这伶人上次骂温二也够毒的,⊙﹏⊙b汗
☆、95、尺水终成一丈波(上)
一路风尘仆仆而行,待麾兵渡河安下营寨,温商尧便传来麾下将领商定部署。
“时下烽烟陡起,若先头一役不能一蹴而胜,只怕想要止戈偃武就没那么容易。谁愿择险先行,领兵拒敌?”
自南侵以来,凡是领兵拒敌的汉家将领,无一不败于漠北汗王之手。遑论是生擒活捉还是当场斩杀,但凡官拜将军的,察可古一律命人将其首级割下,并用削尖的竹竿挂起示众。从军之人大多不怕战死沙场,可察可古悍名远播,此番又来势凶猛锐不可当,满堂将领惧其威势,更不愿身后暴尸受辱,一时竟鸦雀无声。好半晌之后,才又一个青壮将领挺身而出,道:“卑职愿替将军打个头阵。”
那黝黑青壮似空咽一口唾沫般蠕了蠕喉骨,仅在自家主帅的注视之下便已两股战战,神容大异先前。温商尧叹气着摇了摇头,“你怯成这般,不战便已输了。”顿了片刻,那苍白瘦削的面庞微微浮起一笑,“尔等暂且留兵屯守,这头阵许胜不许败,还是交由温某进之为好。”
阮辰嗣方欲出言阻止,便瞥见温商尧朝自己摇了摇头,又生生咽下了后话。直至众将领退下,他才忧心道:“国公病势日笃,万不能强行出战!”
“军心不可动摇,温某的病况,还请阮大人切勿泄漏……”温商尧剧烈咳个不止,从对方手中接过丹药服下,才令惨白面庞转圜出一丝血色。他自知硬拼定无胜算,阖眸轻喘良久,才道,“我军人马虽众于羌人却屡屡败退,正是因为士气单弱,上至将领下至兵卒人人闻察可古而色变,不战自怯了。”
阮辰嗣仍欲进言,却听一个兵士前来报禀,帐外来了一个妇人,言辞切切地求见将军。
温商尧也未料到在这边陲之地,竟能看见昔日那名扬京师的艳妓,虽是娉婷依然,可俏丽容貌业已铅华尽洗。邬小翎知道当年温商尧并不喜欢她,因而此刻见他,心里仍是好些生畏。欠身深作一礼,她不敢居功自夸,只将温羽徵如何四肢俱断流落街头、又如何为自己所救之事去繁存简表述一二,便又说自己与温羽徵一路随军而来,暂在离驻军之地不远的一个地方落脚。
“羽徵……将军他近些日子日日勤练武艺,手中的竹剑可挥洒自如,便是大夫也觉此乃罕事,按理说,羽徵……将军他手足俱断,再练武是万不可行的……”
“他打小性子就鲠,”眼眶早已泛红,温商尧咳了几声,淡淡噙了个笑说,“只要想做的,便会存有那粉身碎骨的决心,非做成不可……”邬小翎埋着脸,仍是怯声怯气地说:“可小翎不希望将军粉身碎骨,小翎只盼能和将军作一对贫贱夫妻,此生白首不离……”
眼见长天旖旎泛出暖色,温商尧命人牵来了两匹马,得悉邬小翎有孕在身难受颠簸,更亲自牵马送她还家。走过一路荒阡野陌,听着那乌隼野鸹拖出几声绵邈啼鸣,高坐马上的布衣美人羞赧起了个笑道:“羽……将军他朝思暮盼便是能与国公相见,可将军的脾性国公也知道,宁可自己勉力忍耐,偏偏就不肯先低个头……”
玄色披风款款飘摆,温商尧牵马而行,柔声笑道,“你唤他名字就好。”
“小翎平日里确是这么唤的,可在国公面前,小翎不敢……”
温商尧几乎大笑,“莫非我竟有这么骇人?”
尚谈笑间,一间茅屋现于眼前。扶下了马上的美人,他便径直走入那小院。虽无石亭水榭之繁靡,却也堂屋灶间五脏俱全,遂性自在。邬小翎不忍搅扰这兄弟二人久别重逢,钻身去了灶屋,备置起酒肴来。
即使只是侧脸相对,温商尧也知道自己看见的是谁,甚至只是远远瞧见了这个朦胧身影,就能认他出来。依稀可见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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