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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安魂曲-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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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生饭了。这些天里,这两个人一碰到一起,老太太就露出一副得意的笑脸,也许在享受着她的小小胜利——把明妮从大房子里赶了出去。我还注意到,每当明妮离得不远,丹尼森夫人便会提高嗓门,强作高兴,仿佛所有人都是她的朋友。我知道那老婆子是故意要刺激她。
明妮走了一个星期后,我又收到了霍莉的来信。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她现在到了镇江那一带,在一个难民救济中心工作。她邀请我到她那里去看看,说她住在高资镇外。那是个郊区小镇,从我们这里向东,不到一百里地,有个火车站可以到那里去。我有一年多没有见到她了,很想去看看她,于是几天后我就动身,坐上了一大早那班火车。这天阴云密布,我带了一把雨伞,还带上两斤麦芽糖。
难民救济中心设在高资镇外面一个小村子里,很容易找到。霍莉见到我欣喜若狂,抱住我足有半分钟,仿佛她一松开手,我就可能不见了。她把我带进一个破旧不堪的农舍,来到她和一个叫秀芹的年轻女子合住的房间,她在给我的信里提到过她这个朋友。不多一会儿,秀芹来了,拎来一暖瓶开水,倒进一个瓷壶里沏茶。她个子挺高,方脸,二十四五岁。霍莉解开细纸绳,打开了我带来的纸包,往搪瓷盘子里倒出来一些麦芽糖,每块糖都粘满芝麻。我仔细端详她,发现她老了一些,一笑起来就显出更多的皱纹,但是十分健康,眼睛更明亮,宽宽的脸庞更生动了。秀芹要去接着做完包碘片的活儿,她告诉霍莉,午饭她安排,说完抓了一把糖就出去了。
上午已经过了大半,我和霍莉一边聊着我们都认识的人,一边大嚼粘牙的麦芽糖。我通常不太喜欢吃甜食,不过看霍莉吃得津津有味,受她的感染,我也跟着吃了一块又一块。霍莉满怀深情地回忆起明妮,说她心地热情善良,还直来直去。霍莉还称赞了茹莲,说她是一个好姑娘,温柔有礼。我看见霍莉的小提琴,装在天蓝色的琴盒里,挂在墙上,下方就是放在她床上的一本《圣经》,床上只有一条单子蒙在一条毯子上,而床是由三个小架子支起几块板子,再铺上稻草垫子。摩洛哥羊皮封面的《圣经》是这间屋里仅有的一本书,是标准的美国版本,我还从来没有读过这个版本呢,我总是用英王詹姆斯钦定版。我惊奇地问:“你现在属于一个教会了?”
“没有,我还是独立一个人。”霍莉笑着,轮廓分明的脸上还是一样的无所谓表情,“到目前为止,我一直跟着一个传教会,好求得保护。”
“可你在阅读经文了。”
“有时候读经文是一种乐趣。”
“那你为什么不入教会呢?”
“我和上帝对话必须要通过一个机构吗?”
我闭上眼睛,念道:“我就是道路,就是真理,就是生命。不通过我,无人可以直达天父。”我停了停,睁开眼睛看着她。
“哎呀,你听上去像个牧师。”
“眼下我就是个主教。”我轻声一笑,接着又说,“即使你不需要教会,你还是需要耶稣,对不对?”
“这就是为什么我一直在寻找他。”
“所以你一直四处游走,去寻找上帝?”
“我也在用心去寻找。”
“你是个很奇特的女人,霍莉。”
“这个我不否认。出乎意料的是,日本人烧了我的家,倒让我自由了。”
“你这话怎么讲?”
“没有那所旧房子了,我就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过一种不同的生活。”
以前我也听她这么说过,所以我把话题转了一下。“我钦佩你为我们同胞作出的奉献。你已经成为我们中的一员了。”
“并不是这样的。我只属于我自己。”
“可你是中国公民,对吧?”
“国籍只是一张纸。我既不属于中国,也不属于美国。我说过的,我是独立一人。”
“可你一直在投身于我们的事业。”
“那是因为我相信这是应该做的。我只跟随我自己的心愿走。”
“好啦,霍莉,你过着艰苦的生活,你的朋友秀芹也一样。你不能说你们俩为了这个国家没有作出一点儿牺牲。”
“我们这么干,只是因为我们相信这些事情值得我们付出。一个人不必因为热爱某个国家,才做应该做的事情。”
“也就是说,你喜欢这样一种生活,你会永远这样当一个寡妇?”
她放声大笑。“我知道和一个我爱的男人一道生活是怎么回事。人一生爱一次就足够了。”
“你还在思念你丈夫吗?”
“是的,思念。我丈夫哈里是一个诗人,虽然他发表的文章不多。可他是一个好人,我们太喜欢对方了,所以,来生如果还能相遇,我们还愿意做夫妻。”
我咯咯地笑了,觉得她这个想法挺逗——这话像个信佛的人说的。“所以他去世以后,你再也找不到更好的人了?”
“是的。我跟几个男人交往过,不过他们都没法跟哈里相比。我的心门就渐渐对男人关上了。”
“那么你的朋友秀芹呢?她也不想结婚,不想有个家吗?她还那么年轻呢。
“她未婚夫也死了,他一定也是个了不起的人,要不她不会这样生活的。”
“你跟我讲过她的不幸。”我知道秀芹的未婚夫是个军官,死在跟日本人作战的阵地上。
“她经常说,为他去死她都乐意——她爱他爱到那个程度。我劝她在什么地方安顿下来,可她愿意四处漂泊为教会做义工。这样的生活让她感到比较踏实。”
秀芹走进来,说该吃午饭了。她已经让厨子准备了一份肉菜,我们应该在开午饭之前去吃,不然的话,就可能让其他人眼馋,给厨房带来麻烦。我跟着她们走出门,来到充当餐厅的小棚子。
一小盆米饭,两盘菜——一盘是青葱豆腐炒小白菜,另一盘是猪肉丁炖扁豆,都放在一张简易桌子上,那桌子就是六根短木头上边钉着两块板子。饭菜味道一般,但我喜欢豆腐,夹了一些到我的碗里,用筷子拌一拌。霍莉用了把勺子,有滋有味地吃起肉来。看得出来,这是她和秀芹不常吃到的好菜。
空气中荡漾着牛粪味和新割下的青草味儿,远处稻田边一个小池塘,闪现着点点白鹅。我们正一边吃一边聊,忽然冒出一群孩子,个个瘦得皮包骨头,用饥饿的眼神盯着我们。不过都不出声,也没一个人往前迈步。一个六七岁的女孩,一只赤脚踩在另一只脚上,小嘴半张,嘴角流下口水来。我正拿不定主意,该不该给他们点儿饭吃,霍莉和秀芹交换了一下目光。接着,秀芹站起来,走到五个孩子跟前说:“你们都回去拿碗筷,过几分钟再来。我们会给你们留一点儿。不过,每个人都要保证,不要为抢饭而打架,听见没有?”
他们点点头,然后跑开了。我们赶快吃完碗里的饭,离开了座位。秀芹用块毛巾盖上剩下的米饭,在菜盘上倒扣了一个竹笸箩,挡住飞来飞去的绿头苍蝇——有几只苍蝇,翅膀脱落了,在桌上爬着。霍莉交待厨子帮孩子们看住那些剩饭。“好的,”那男人说,“要是你又想惯着他们,我还能说啥呢?”
“要让他们一起分着吃。”
“我会的。”厨子说话时,把巴掌罩在耳朵后边,看他那样子,耳朵不太好使。
霍莉和秀芹下午要工作了,因为刚从安徽来了一些难民,所以我又待了个把小时之后,就告辞了,动身去火车站。开始下雨了,大大的雨点儿落在树梢、屋顶和我的雨伞上。我向北走去,一路上都在琢磨她俩的生活方式。我钦佩她们,但是不能说她们的生活方式比我的或明妮的更好。就算想和她们过一样的生活,我们也没那个自由了。就拿明妮来说,她肩上压的是对金陵学院那些穷困妇女和女孩子们的责任,她们都把她看做是自己的保护者。
四十二
夏天几乎平淡无奇地一天天过去,直到七月初的一天,从洛阳来了一封信,里边有一张手写的字条和一张报纸剪报,上面有我儿子的照片。报上那篇短文的标题是:《游击队严惩汉奸卖国贼》,我读着文章,心头开始狂跳,不得不坐下来。文章说,浩文是在洛阳一家剧院门前被刺杀的。“大快人心!又一个汉奸得到了应有的下场。”作者写道。
丽雅念了用铅笔写成的纸条,上边说:“高阿姨,你的儿子浩文被杀死了。他是一个好人,是出去到郊区给一个老百姓看病时,被他们用刀刺杀的。据说是因为一个被俘的中国团长死在他手上。浩文确实尽了最大努力抢救那个人,可是那人腹部的伤实在太重了。对您失去亲人,我深感悲痛。”奇怪的是,写信人没有写下他的姓名,不过从信上流畅的笔迹,可以看出他一定是个中国人——也许是浩文的同事,也在日本军队里服务,所以不敢签名。
我和丽雅都哭出声来,把帆帆吓坏了,也跟着号啕大哭。丽雅把他抱起来,用手捂住他的嘴,“别哭,别哭,帆帆……妈妈给你好吃的。”她一边说着,一边把他抱到客厅,把半袋奶糖全给了他,他这才止住了哭声。
我家的天塌了,可我们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我把门插上,又关上了窗帘。我和丽雅哭得死去活来,瘫倒在床上,两人的头挨着,头发混在一起,都被泪水打湿。“妈,我们为什么会遭这样的大难?为什么啊?”她不停地哀号着。
我心里也涌起了同样的问号,可是我已经悲恸欲绝,说不出个囫囵句子。我们本能地知道,绝不能让邻居听见我们的哭声,所以用巴掌捂住嘴巴,使劲儿压低哭声。
要让我和丽雅隐瞒家里这场巨祸,实在太难了。我觉得自己已经半死不活了,第二天不可能去上班。我们怎么跟别人说亲人去世这件事?我们不能提浩文是被游击队刺杀,那就等于承认他是个汉奸,罪有应得。可是,他的死不是已经登了报,广为人知吗?没错,不过也许只是在河南那边当地传开了。而在这边,除了明妮,没人知道他在日本军队里当医生。即使大家看到我们为他的去世而悲痛,他这个身份的秘密,或许还是能保得住。我和丽雅商量好,只对大家说,浩文是在回中国的路上被日本人杀害了。这是撒谎,但这个谎言能保护我们,也能让浩文的名声清白。
浩文的后事我们不能去料理,只能让他在什么地方当个无名无姓的孤魂野鬼了。日本人并不把他们的阵亡士兵运回日本,顶多在一个尸体切下一根指头,把所有这些指头一起火化,再把骨灰分给每个家庭一点儿。儿子的尸体不能妥善埋葬,这个念头像带着尖刺的爪子,猛然揪住了我的心,我又哭了。
夜里,帆帆睡着了以后,我和丽雅谈起浩文远在东京的妻子和儿子。越想他们的前景,我们越感到无望。此时此刻,我们根本无法帮到盈子和阿真。事实上,只要战争仍在继续,我们就连他们的存在都不敢公开。我们相信,日本军方一定已经把她丈夫的死通知盈子了。我禁不住地想象那些等待她的守寡日子。从现在起,阿真就没有父亲了,他可能会被别的孩子当做“中国小杂种”,那些孩子会嘲笑他、欺负他。我的五脏六腑好像被几只巨手在拧绞着,我在床上打滚,又痛哭了起来。
第二天,我起不了床,四肢酸软无力,觉得已经半瘫了。丽雅煮了米粥,端到床边,可是我咽不下去,喉咙里又红又肿。下午,丹尼森夫人来了,见我病成这样,她显得十分不忍。我对她说,我儿子在回家看我们的路上,刚刚被日本人杀害了,所以我需要几天时间才能从悲痛中恢复过来。她听说浩文一直在日本,感到很意外,但她知道,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她可以看出,浩文的死对我们全家的打击是巨大的。她一边叹息一边痛骂日本人,说她真恨不能踏平东京。
“好好休息,安玲,”丹尼森夫人说,“我会叫茹莲接替你一段时间。”
我坚持说,自己很快就能下床。我生病期间,可以叫丽雅替我干事,因为反正我的工作不需要太多经验,我可以指点她该做些什么。老太太考虑了一下我的建议,然后说:“那倒是真的。你在床上也可以安排事情,那就让丽雅当几天你的副手吧。”
我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在日记里,提到浩文之死时,我只说成是日本人犯下的罪恶,现在我和耀平没有儿子了,我担心我写下真话来可能被别人看到,这样的可能性是存在的。我胡思乱想了很多,沉浸在对过去的回忆里。记得二十年前,我们经常在秋天里到紫金山去采蘑菇。那时候,纪念孙中山的宏伟陵堂还没有建立,因为孙中山当时还在世。我们会带上一小篮子吃的,水果和几瓶水什么的,在湖边或在明孝陵里的大石头动物和大枫树下野餐。天气好得不得了,天空蔚蓝,秋高气爽,不时吹来和煦的微风,轻拂着青枝绿草。我们还到长江里去划船,耀平在这种时候往往兴致极高,常常吹起笛子,我则坐在租来的小船的船尾,用一只独桨静静地划着。浩文和丽雅玩着浮水,在浅水中漂流。浩文发明了一种游泳姿势,他说叫“蛙刨式”:胳膊的动作是蛙泳,腿的动作是蝶泳。他把这个游法教给丽雅,可她的胳膊和腿就是不会像他那样配合协调。那些快乐的时光,遥远得就像是上一辈子的事了。
我还回忆起在堤岸上放风筝的情景。耀平手很巧,会做各种各样的大风筝,老鹰啦、花蝴蝶啦、凤凰啦、蜈蚣啦。人们都很眼红地看着他放这些大风筝。每当这时,浩文总是兴奋异常。有一次他事后发了两天高烧,因为他在酷暑天跑了几个小时。现在他死了,尸体在哪里我们都不知道。就算他还活着,我想他也永远不再是那个快活的孩子了……
如果他不是个顾家的人,也许他会抛弃妻子,回到中国时,会很快从“皇军”开小差,然后可能会参加抗日部队,幸存下来。人们甚至可能把他当成一个舍家为国、奋力抗敌的真汉子去尊敬。可是,他善良、忠诚、平凡的天性,却注定了他的毁灭。
四十三
一个星期后,我回去上班了。我和丽雅都没戴黑纱,生怕让别人注意到我家的处境。我戴上了浩文送给我的金手镯,不再管它来路正不正了。现在,它成了儿子留给我的遗物,变得珍贵了,所以我一天到晚戴着它,不过我把它藏在袖子里。
七月底的一天早上,丹尼森夫人把我叫到她的办公室。整个暑假里,她依然忙着房屋修缮的事,现在,原来建了一半的公寓楼完工了,只是还没有住人。我在她那张桃花芯木办公桌前刚一落座,她就说:“安玲,我想让你帮我们裁减一些家庭手工艺班的学生。”
“为什么?”我惊讶地问。
“咱们下一个阶段的工作是恢复大学。”
“可是让那些穷人妇女到哪儿去?”
“那就不是我们的事了。这里不能永远是难民营。”
“明妮知道这事吗?”我问。
“她无权过问这事。我们在纽约的董事会已经作出决定,他们给我来信了,同意我们学校的计划。”
“什么计划?”我佯装不懂,做出迷惑不解的表情。
她嘴张得老大,好像含了什么难以下咽的东西。“别绕圈子了。安玲,我了解你。你非常聪明,什么都明白,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嘴上一言不发,脑子里却转个不停。如果我拒绝合作,老太太完全可以把我解雇。可明妮走以后,没给我来过只言片语,现在我该跟丹尼森夫人说什么呢?
“安玲,”她接着说,“你跟我们十年了,我不想看着你离开。可是这一次,你必须帮助我们恢复大学。”说着说着,她泪水涌了上来,眼里含着怒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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