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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安魂曲-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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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在说我的坏话,但是我才不在乎呢。明妮说,有时候我是故意找碴跟她们吵架。这话也许不假,但她并不了解关键的原因:我心里窝着火,因为取消行程,把我到日本看孙子的希望打碎了。

茹莲大体上还过得去,但我发现姗娜让人难以忍受。她出身于富裕的家庭,养成了铺张的习惯。每个周末她都去下馆子,回来就炫耀她在城里的餐馆吃过的饭菜。有一天课间休息,我听见她在对一群家庭手工艺学校的妇女,大谈一家叫“大阪亭”的日本餐馆。“信不信由你,”她说,“我第一次吃寿司时,光想吐,那滋味就像嘴里含了条肉虫子,尤其是金枪鱼做的寿司。可是我朋友鼓动我接着吃,很快我就喜欢上寿司了。现在,什么样的寿司我都吃,最喜欢鳝鱼的。”

“老天哪,就是倒找给我钱,我也不吃生鱼。”一个矮个子女人说。

“其实生鱼更有营养。”姗娜答道。

“好邪乎啊。”一个纤柔苗条的女子说。

“你不相信我吗?”

铃声响了,女人们都回教室去了。等大家全走开以后,我对姗娜说:“你不应该在她们面前夸耀什么日本美食。”

她拉长了脸。“是她们先问我的。”

“可你不该给日本饭馆当推销员。”我边说边火气上升。

“您猜怎么着?那饭馆是中国兄弟俩开的。”她的蒜头鼻子翕动着,眼睛却避免直视我的脸。

“那又怎么样?你太过分了。南京城里多少人在饿肚子?你却在吹嘘什么生海鲜!”

“这不干你的事。”

“不许你在大家面前显出一副贱相,这就是我的事!”

“神经病!”她转过身大步走开了,两手插在法兰绒上衣的口袋里。

这类的争吵经常在我俩之间发生——我无法容忍她的挥霍和愚蠢。她一越界,我就痛加回击,不过我通常还是不当着别人的面说她。

接着,一天下午,姗娜来见明妮,说她决定立即辞职。明妮吃了一惊:从来没有见过哪位校长在学期结束前辞职,可是不管她怎么劝,姗娜坚决不改初衷。我在办公室里间听见她说:“我受不了这些了,我家人也要我回去。”她说父亲已经卧床不起了,想要她回上海去。

明妮一筹莫展。姗娜两天后离开了,明妮只好自己来接管家庭手工艺学校的行政这一摊子。唐娜虽然是中学的校长,可是她不懂中文,连女生们在登记表上的名字也看不懂,所以需要别人帮她很多忙。明妮的工作量大增,只好每天加班,经常到凌晨才能睡觉。

这种情况不能再拖下去。要是爱凤能回来就好了,可她的未婚夫还关在天津的监狱里,她不能半路离开,那会使得营救他的各种努力都前功尽弃。丹尼森夫人来找明妮,商量着怎么才能把姗娜再请回来。老太太也很担心,眼看着明妮一个人怎么也处理不过来那么多事务。丹尼森夫人想帮一把,但是管账和房屋整修的事情就让她喘不过气了。我几乎一声也没吭,只是听她们说。经过权衡利弊,两个负责人决定派爱丽丝代表金陵学院去上海,恳求姗娜回来。“我们早应该多培养些领导人才。”丹尼森夫人叹气道。

事实上,金陵学院有不少毕业生在中国各地当中学校长,不过她们谁也不会回到日本占领的南京来工作。丹尼森夫人一走,我就冲着明妮说:“你不应该提那个建议!”

“你在说什么呢?”

“你不应该派爱丽丝到上海去求姗娜回来。你这样做,那个无礼的女人就更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

“我们这里需要她。”

“那好吧,要是这样,等这个学期结束了,我走。”

“行啦,安玲,我知道你不高兴,也很沮丧。这里的每个人都面对压力,都有碰不得的神经,可我们还得一道工作,共渡难关,防止这里沦落成精神病院。”

“我走定了,别说我没提前通知你。”我站起身来,朝门口走去。

明妮没把我的话当真。她明白我是不可能辞职的,因为我们全家都住在校园里,我在别的地方大概没法找到安全的住所。她经常说我是“刀子嘴,豆腐心”,是个只在外表严厉的人。她认为中国最大的障碍不是战争,不是腐败,而是所谓的脸面——每个人都生怕丢脸,谁都不愿意让步,结果,很多能量和时间都浪费在琐事上了,这一点让她痛心疾首。为此她很同情蒋介石,他得不断地顾及自己的和别人的脸面。

四天后,爱丽丝只身从上海回来了,她没能劝回姗娜,不过她在上海见到吴校长了。吴校长是作为中国妇女的代表,到新德里去参加一个会议,路经上海。吴校长给我写了一封信,委婉地批评了我,要求我帮助明妮把校园里的一切打理好。至于丹尼森夫人,她说我们应该迁就她一些,避免任何冲突。明妮去找了茹莲,请求她暂时接替一部分姗娜留下的工作。茹莲答应了,并且保证不会再跟我争吵了。她和明妮便一起来管理家庭手工艺学校。

我对自己造成的麻烦感到懊悔,对明妮说,我再不发脾气了。

丹尼森夫人对失去了姗娜也感到烦心。尽管不喜欢家庭手工艺学校,老太太明白我们必须把这一学年坚持下来。为了安抚大家,她在家里举办了一次聚会,邀请了全体教师和大部分员工。

明妮比大家到得晚一些,因为要陪几个来访者参观一堂做松花蛋的课。在伊娃的客厅里,挂着一幅长长的横轴书法,上面写着:“治家有方”。这在以前的房里没有见过,是丹尼森夫人挂上去的。中国教师们都称赞那横幅上的书法,有人啧啧连声:“劲若虬枝,逸如流云!”另一个人应和:“气派啊,大师风范!”大多数人以为那是孔夫子的语录,因为孔夫子也有过“修身、齐家、治国”一类的教诲,但我知道,那句话是从《圣经·以赛亚书》中的“把你的家整顿妥当”衍变来的,不过我没吱声。

大家享用了自助晚餐,我感到心平气和了,便与茹莲聊了好一阵。我们还吃着苹果和蜜枣这些饭后甜点,这时,唐娜拿出来了一大堆刚收到的寄给金陵学院的信件。她一封封地拆开,给全屋子的人念了信中内容。大多数信是对救济工作感兴趣的人写来的,表达了钦佩之情和良好祝愿。有几封询问中国传教的情况,有一封是美国新泽西州坎登镇的一名高中一年级学生写来的,让大伙儿动容。写信人名叫梅根·斯蒂文斯,她听到明妮的事迹,说明妮是她心目中的英雄。她还说,她要学会速记,提高打字水平,因为她梦想有一天当上明妮的秘书。

“再听听这一段。”唐娜用悠扬的语调继续念道:“上个月,我们镇上的报纸上发表了一篇关于您的事迹的文章,我们教堂的人都知道您的名字了。您是一个伟大的女人,对那些一心追随主的道路的年轻姑娘们来说,您就是榜样。我们都爱您!”

“我的天,你是个国际名人啦,明妮。”爱丽丝说。

“得啦,别让我尴尬了。”

在附言中,梅根问道:“听说传教女人是不可以结婚的,这是真的吗?我父母这么告诉我,可我不全相信。除了为上帝服务,我还想建立一个家庭和生几个孩子。”

“好可爱。”唐娜说着,把信放在八仙饭桌上。

“也许我们应该面试她一下,”明妮俏皮地说,“要是她不错,我们可以雇她当秘书。”

“还是不要吧,”丹尼森夫人不阴不阳地哼了一声,“我们可不能沉湎于个人崇拜。”

明妮厚厚的眉毛拧了起来,突然怒火冲头,她大声说道:“你干脆直说是崇拜偶像得了。”

“确实有那种味道了。一个凡人,不应该奢望成为圣母玛利亚,或成为菩萨。”丹尼森夫人直盯着明妮的脸。

“你不能容忍任何人比你做得好,你是个妒忌的化身。”

“至少我从来没有利用个人的破名声来把我们校园弄成难民营。”

“是谁让那些可怜的女人们到这里来的?是我还是日本人?”

不等丹尼森夫人答话,明妮走开了。我不住地偷看老太太,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最后又变黄了。没有一个人吭声,屋里的空气充满火药味,紧张得我都恶心起来。明妮进了厨房,在里边待了片刻,就从侧门悄悄离去了。





五十


总算有个名叫严宁的合适人选,接受了家庭手工艺学校校长的职位,她四月底会到南京来赴任。她在福建有很丰富的成人教育经验。我们都感到松了口气,只要我们能把这个学期对付下来,就可以有整个暑假的时间,再去找合适的教师和行政人才。

四月初的一天早上,也就是汪精卫为首的傀儡国民政府在南京成立的三天后,我接到丹尼森夫人的通知,说她立刻要见明妮和我。我来到明妮在宿舍楼的住所,然后两人一道去了伊娃的洋房。薄雾在树梢上缭绕,温暖湿润的空气,把小鸟喧嚣的啼鸣都浸湿了。一只雨蛙呱呱叫得像个漏了气的风箱。我们一路聊着,惊起了几只林莺,扑棱棱地飞走了。

明妮和我对丹尼森夫人为什么要见我们毫不知情。老太太听说明妮从伯仁手上买地了?听说取消我们访问日本的计划了?要是这样,明妮说,她应该表现出平静与和解的姿态。如果有必要,她愿意向老太太道歉,因为前几天那次,是她先失去了自我控制的。

“对,”我说,“记住那句话,媳妇终会熬成婆。”

明妮笑了,拍打了一下我的肩膀。

丹尼森夫人阴沉着面孔,没有化妆的脸看上去松弛且多皱,脖子上的雀斑显得比平日更多,喉咙旁一块赘肉看得更清楚了。我们刚一坐下,老太太就拿出一张《紫金山晚报》递给明妮。“第二版上有一篇文章。”她说,“你好好看看,我非常愤慨。”

明妮开始浏览,我喝着茶,不时地瞥她一眼。她的脸色阴暗下来,接着变得苍白,仿佛一下子老了很多。同时,丹尼森夫人怒气不减,发狠的目光直瞪着我,我的心头颤抖起来。我做错了什么吗?一时想不起来。她干吗这个样子死盯着我?

终于,明妮坐直了。“胡说八道!”她说着把报纸扔到玻璃茶几上,怒视着丹尼森夫人,眼睛里充满压不住的火气。

老太太轻蔑地一撇嘴,上唇起了皱,下垂的眉毛压出了褶。她说:“我看得出来这篇文章里或许有一些夸大,但是这件事情你在写给董事会的报告中只字没提。看到说你竟然让日本人选走一百名妇女,我觉得真是骇人听闻。”

“不,当时的情况不是那样的。”

“不要狡辩。我问了好几个人,他们都说是你失误,错误地相信了日本人。但是对我来说,因为你一直试图掩盖,那就不是失误,而是罪孽,是罪行,是不可饶恕的!”

明妮目瞪口呆,竭力想说出点儿什么,却一句能说出的话也没有找到。她站起身来,慢慢向前门走去。

我抓起报纸看那文章。只见文章的标题是《真正的罪犯》,矛头对准在南京的西方人。文章谴责以前安全区内建立的那些难民营,说那些难民营把妇女集中到一起,为日本人玷污她们大开方便之门。结果,连拉皮条的中国人都领着日本兵到那里去找姑娘。“这是一种卑鄙的美国方式,诱使中国妇女为日本人提供性服务。”作者这么声称。他还特别点出明妮,说她是一个主谋。自称“真相卫士”的作者还回忆了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那天的情况,说:“金陵学院代理校长明妮·魏特林,同意向日本人提供一百名漂亮女人,在那黑暗的一天里,他们带走了二十一人。她像一个妓院老鸨,后来还不断地向日本军人道歉,答应让他们再选走七十九人。不仅如此,她还向他们保证,学校的大门永远都会对他们敞开。难怪金陵难民营在日本兵强奸了那里的姑娘们之后,还在每天夜里用热茶、肉馅饼、炒花生之类款待日本宪兵。兄弟们、姐妹们,现在是重新评估发生在我们南京的悲剧的时候了,让我们看穿那个所谓慈悲女菩萨吧!明妮·魏特林其实是一个人贩子,一个出卖中国人的叛徒。我们必须揭露她,必须把献给日军的那些妇女和姑娘们的账算到她头上。”

我放下报纸,对丹尼森夫人说,“这是一派胡言!我当时就在现场。明妮尽了最大的努力保护那些妇女和姑娘们。”

“我知道在这桩罪案中她和你狼狈为奸,”她指着我的鼻子说,“我作过调查了。你作为帮凶,再也别想掩护她了!”

我意识到,再也没办法和这个老疯子理论,我站起身来,大步走出门去。




明妮不眠不休地工作了三天。她什么也不吃,也不上床,整夜为失眠所苦,可她不停地忙这忙那,以排遣悲伤的情绪和念头。到了第四天,她终于垮了,不得不躺下来。从那一刻起,她就再也没有走出自己的宿舍一步,整天穿着一双毡拖鞋,一身棉睡衣。我们给她熬了鸡汤和红薯粥,可明妮几乎碰也没碰。她无数次地试图给中学排出一份课表,可是她的精神无法集中。有时候,她会谈起金陵学院遭受的挫折和灾难,坚称自己应该负大部分责任,尤其是对不起被日本兵带走的那些妇女和姑娘们。她不停地对我说:“我早就有预感了。现在我走到头了,再也没有力气往前走了。我失败了,可悲地失败了。”只要一睡着,她就会做噩梦。

大刘经常来看她,甚至表示要去找丹尼森夫人,谈谈那二十一名“妓女”的真相,谈谈当时的处境,明妮为什么没法拒绝日本人。可是明妮坚决制止他去为她辩解,说丹尼森夫人也得了狂躁病,会对他发作的。我也觉得他去说情并不聪明。老太太似乎失去理智了,听不进任何辩解的。

四月十日,明妮向丹尼森夫人递交了辞职报告。此后,除了我和大刘、爱丽丝三个人,她拒绝了所有人的来访。我们都劝她收回辞呈,然而不论我们说什么,她只是回答:“我对她们的死亡负有责任,我得对上帝有个交待。”

每天晚上,她都收听上海电台的广播,听到了德国入侵丹麦和挪威,还有英国海军和德国舰队激战的消息。这个世界怎么了?她不停地自言自语。一切似乎都在崩溃。她也谈及自己去过、或是想象中去过的那些国家,说会有很多的人遭杀戮,会有很多城镇被夷为平地。她的脑筋开始没有条理了。

四月中旬的一天下午,爱丽丝拿来了她的信件。有一封是严宁写来的,通知明妮,因为家庭的原因,她决定撤回接受校长一职的决定。明妮把信扔到地上,喊道:“我受够了,受够了这一切!”

爱丽丝默默地在花瓶里插进一束白杜鹃,就走出了房间。

一天早上,丹尼森夫人来了,可是明妮拒绝跟她说话。老太太告诉她,杨爱凤要回来了,她营救未婚夫的努力没有结果,那人死在监狱里了。明妮对这个消息毫无反应。后来,老校长和我简单地谈了几句,她要我多花些时间陪着明妮,时刻盯紧她。

明妮的情况一天比一天糟糕。我们请来一位美国医生,他和楚大夫一起,诊断明妮精神崩溃的原因是更年期期间的压力、劳累、创伤和营养不良。几天的荷尔蒙注射之后,明妮就拒绝打针了。她变得更加沮丧,时常对我们说,她对金陵学院面临的所有问题,对难民妇女和姑娘们所遭受的全部苦难,都负有责任。她感觉自己是一个彻底的失败者,她自己都对自己感到厌恶。我们徒劳地劝她,说她比我们谁都能干,是大家都仰慕的领头人,她是我们热爱的好校长。

丹尼森夫人向在纽约的金陵学院董事会,和在印第安纳波利斯市的联合基督教传教委员会都报告了明妮的病情。除了在密西根州的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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