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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慕容诗词-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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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佛祖是知道的,在抛弃了王子的身分与生活、抛弃了妻子与孩儿之后,他却永远没办法抛弃那一份生命里的记忆。他知道,在往后的日子里,尽管巳经把从前的那颗心完全荒芜空置了,可是那夜的记忆,在毫不知情中熟睡的妻儿那安祥美丽的面容将会反复前来,一如海潮反复扑上那荒无一人的沙岸。
而他会想起他们来。
我想,这也许就是佛祖为什么会那样悲伤的原因了吧。

我的抗议
在唱片行买了一卷录音带(注),回家以后很兴奋地叫孩子都来听,因为里面有一首是蒙古的牧歌,我希望我的孩子也能听一声他们母亲故乡的声音。
这首牧歌原来只是一个非常简单的调子,当起首那悠长的高音从极弱的感觉慢慢增强的时候,我和孩子们都凝神屏息,仿佛真的置身在大漠的边缘上,听着一个古老的旋律从极远极远的地方在向我们召唤。可是,这样的感觉不过只持续了几个小节而已,然后,音乐一变,各式各样的乐器就都加了进来。有钢琴、小提琴,还有种种我根本分辨不出声音也叫不出名字来的乐器,曲调也变得非常复杂,仔细去听,原来那个主要的旋律还在反复出现,可是已经完全不一样了,我的故乡,我那极单纯极美丽的大漠里的声音整个被淹没了。
孩子一起叫了起来:
〃妈妈,他们怎么可以这样?〃
我无词以对。
其实,仔细听下去,编曲的人真是用尽了心机,利用了各种乐器的特性来表现边塞的风光,极尽曲折婉转的能事。演奏的人也使出浑身解数,每一个音符后面都有几十年的功力吧,他们好象想合力塑造出一种比原来的曲绸还要包涵着更丰富层次的艺术品来。
可是,他们所努力要得到的东西其实是一种最基本的错误!
乐评家可以用丰富、华丽、华美、雄伟、多彩或者任何种类好听的形容词来形容这一首经过改编后的蒙古牧歌。
可是,我不承认,我不要,我要的是我原来那一首简单的歌。
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一个人孤独地赶着羊群的时候,他要唱的那一首歌。
那样的一个旋律看似简单其实并不简单,那样的一首歌是从旷野上世代牧着羊的人心里生长出来的,一代传给一代,就像一棵树的种子一样,是有着渊源有着来处的。
所有最美最好的艺术品都是从人的心里自自然然生长出来的,没有任何人可以去改编去塑造的。
请那些要塑造艺术品的专家们去塑造交响乐或者协奏曲吧,所有有音乐修养的学者们吗!如果你们真要创作,我恳求你们去想一些新的调子,去听听你们自己心里的声音,去寻找一种真正的从心里生长出来的艺术品,那才是你们该负的责任,该走的路。
请你们不要碰我的牧歌,不要轻易毁损了一个民族那么多年所传下来的声音。
请让一首蒙古的牧歌留在那一望无际,空旷和单纯的草原上。
请把那样的艺术品还给我。
注:录音带是日本货,上面夹杂的是日文和英文,所有歌曲的来处都语焉不详,心更悲切。

寒 夜
初寒的夜晚,在乡间曲折的道路上,我加速疾驰。
车窗外芒草萋萋一路绵延,车窗内热泪开始无声地滴落,我只有加速疾驰。
车与人仿佛已成了一体,夹道的树影迎面扑来,我屏息地操纵着方向和速度。左转、右转、上坡、下坡、然后再一个急转弯;刹车使轮胎在地面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路边的灌木丛从车身旁擦刮而过,夜很黑很黑;这些我都不惧怕,我都还可以应付,可是我却无法操纵我的人生。
我甚至无法操纵我今夜的心情。
热情的渴望与冰冷的意志在做着永无休止的争执,这短短的一生里,为什么总是要重复地做着伤害别人和伤害自己决定呢?
难道真有一个我无法理解和无法抗拒的世界?真有一段我无法形容和无法澄清的章节?真有一座樊笼可以将我牢牢困住?真有一种块垒是怎样也无法消除?
而那些亲爱的名字呢?
那些温柔的顾盼和热烈的呼唤,是已经过去了还是从来也不曾来过呢?那些长长的夏季,是真的曾经属于我,还是只是一种虚幻的记忆呢?生命里一切的挣扎与努力,到底是我该做的还是不该做的呢?
在这短短的一生里,所有的牵绊与爱恋并不象传说中的故事那样脉络分明,也没有可以编成剧本的起伏与高低。整个人生,只是一种平淡却命定的矛盾,在软弱的笑容后面藏着的,其实是一颗含泪而又坚决的心啊?
而那些亲爱的名字呢?
那些生命里恍惚的时光,那些极美却极易破碎的景象真的只能放在书页里吗?在我眼前逐日逐夜过去,令我束手无策的,就是这似甜美却又悲凉,似圆满却又落寞的人生吗?
而在生命的沙滩上,曾经有过多少次令人窒息晕眩的浪啊!在激情的夜里曾经怎样舒展转侧的灵魂与躯体,终于也只能被时光逐日逐夜冲洗成一具枯干苍白的骸骨而已。(——在骸骨的世界里有没有风呢?有没有在清晨的微光里还模糊记得的梦。)
生命真正要送给我们的礼物,到底是一种开始,还是一种结束呢?
在初寒的夜里,车灯前只有摇曳的芒草,没人能给我任何满意的回答。在乡间曲折的长路上,我唯一能做的事,只有加速向前疾驰。
夜很黑很黑,在疾驰的车中,没人能察觉出我的不安。

困 境
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独嘶,
东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
——唐·韦应物
刚刚离家一个人去欧洲读书的时候,写了好多家书,厚厚的,每一封都总有十几页。
那时侯,父亲从台湾也给我写了许多,信里常有令我觉得很温暖的句子。
有一封信里。父亲这样说:
〃在家时的你,就爱一个人到处乱跑,一会儿上山一会儿下海的,我总觉得你是我五个孩子里最不听话的一个,就象一匹小野马。现在,小野马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了,我还真有点不放心,有时候会轻轻叫你的名字。小野马,离我们老远老远的小野马啊!你也开始想家了吗?〃
在异国冰寒的夜晚里读着父亲的信,热泪怎样也止不住地滚落了下来。心里很不得能马上回到父亲的身边,可是,即使是当时那样年少的我也能明白,有些路是非要一个人往前走不可的啊!
在这人世间;有些路是非要单独一个人去面对,单独一个人去跋涉的。路再长再远,夜再黑再暗,也得独自默默地走下去。
支撑着自己的,也许就是游牧民族与生俱来的那一份渴望了吧。渴望能找到一个世界,不管是在画里、书里,还是在世人的心里,渴望能找到一块水草丰美的地方,一个原来应该还存在着的幽深华茂的世界。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仍然在这条长路上慢慢地摸索着。偶尔在电光石火的瞬间,好象那美丽的世界就近在眼前,而多数的时间里,所有的理想却都永远遥不可及。
在这条长路上,在寻找的过程中,付出的和得到的常常无法预料。一切的现象似乎都彼此对立却又都无法单独存在,欣喜与歉疚,满足与憾恨总是同时出现,同时逼进,并且,谁也不肯退让。而在这些分叉点上,我逐渐变得犹疑与软弱起来,仿佛已经开始忘记我要寻找的到底是一些什么了。
难道,这就是年少时的我所不能了解的人生吗?
那个无忧无虑、理直气壮的小野马到哪里去了呢7
对于眼前的处境,对于自己的改变,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混乱与不安,在这一条迢遥的长路上,我难道真的就只能做一个迷途的过客而已吗?
而这并不是我当初要走上这条路来时的原意啊!
我能不能有足够的智慧来越过眼前的困境?能不能重新得回那片宽广宁静的天空?能不能重新拥有那跑沙跑雪独嘶的心情?还有,我那极为珍惜的,在创作上独来独往的生命?
在静夜的灯下,我轻声问着自己,能还是不能呢?

雾 里
我仿佛走在雾里。
我知道在我周遭是一个无边无际辽阔深远的世界,可是我总是没有办法看到它的全貌,除了就在我眼前的小小角落以外,其它的就都只能隐约感觉出一些模糊的轮廓了。
我有点害怕,也有点迟疑,但是也实实在在地觉得欢喜,因为,我知道,我正在逐渐往前走去。
因为,在我前面,在我一时还无法触及的前方,总会有呼声远远传来。那是好些人从好些不同角落传来的声音,是一种充满了欢喜与赞叹的声音,仿佛在告诉我,那前面世界,那个就在我前面可是我此刻却还无法看到的世界,在每一个峰回路转的地方,有着怎样令人目眩神迷不得不惊呼起来的美景啊!
我羡慕那些声音,也感激那些正在欢呼的心灵,是他们在带引和鼓励我逐渐往前走去。当然,因为是在雾里,也因为路途上种种的迟疑,使我不一定能够到达他们曾经站立、曾经欢呼感动过的地方。有我的一生里,也许永远都找不到可以通往他们那种境界里的路途,但是,因为他们看见过了,并且在欢呼声里远远传告给我了,我就相信了他们,同时也跟随着他们相信了这个世界。
雾里有很多不同的声音。
这个世界也有很多不同的面貌和不同的命运。
我想,生命里最吸引人的地方就在它的不同和它的相同,这怎样的一种无法分离的矛盾!
我知道在我周遭的人都和我完全不同。不管是肤色种族,还是浮沉境遇,从极大的时间空间到极小的一根手指头上的指纹,都无法完全相同,每一个人都是一个绝对分离绝不相同的个体。
可是,我又知道在我周遭的人都和我完全相同。我们在欢喜的时候都会微笑,在悲伤的时候都会哭泣,在软弱的时候都渴望能得到慰藉。我们都深爱自己幼小的子女,喜欢盛开的生命,远离故土的时候都会带着那时深时浅的乡愁。
因此,在那些远远传来的声音里,总有些什么会触动了我们,使我们在一刹那里静止屏息,恍如遇到了千年中苦苦寻求的知已。
在那如醉如痴的刹那,我们心中汹涌的浪涛也会不自觉地向四周扩散,在雾里,逐渐变成一片细碎的远远散去的波光。波光远远散去,千里之外,也总会被一两个人看见而因此发出一两声轻轻的叹息吧?
而那叹息的回音也许还会在更远更远的山谷里起了更轻微的回响吧?
如果真有一个人是超越这一切的,如果真有人能够看到每一种思想每一段历史的来龙去脉,那该是怎样迂回转折、细密繁复的图象呢?
这个世界好大啊!路这样长,生命这样短暂,浓雾又这样久久不肯散去,那么,要怎样才能告诉你,我已经来过了呢?
要怎样才能告诉你,我的极长又极短的一生里种种无法舍弃的贪恋与欢爱呢?
我并不清楚我在做的是什么,可是,我又隐隐地觉得,我想要做的是什么,而在这一刻,一切非得要这么做不可!
这就是我在多雾的转角处忽然停了一会儿的原因了。心里有些话,想说出来。也许不一定是为了告诉你,也许有些话只是为了告诉自己。在模糊而彷徨的思绪里找到一根线索,赶快吧!赶快把它抽出来,记起来,想办法用自己以后可以明白的字句把它形容出来,然后才可能变成一个具体的形象,才可能把它留在那个多雾的转角,才可能在一定的距离之处,仔细地观望察看。才发现,原来真正的我竟然是藏着这样陌生的形象里面,不禁在莞尔之时流下了泪水。
然后,才能转身继续向前走去。留在身后越来越浓的雾色里的那些作品,当然是我为了生命里某一个转折而留下的纪念,那里面当然有我留下的诚挚的心,可是,在你看到的时候,它已经不能完全代表我了。因为,你与我再怎样相同,也不能完全看懂我的心。更何况,在我往前走去的时候,我也在雾里逐渐改变了自己的面貌,我也不再是更不再愿意是那从前的我了。唯一能让你辨识出来并且在忽然间把我想起的,可能也只有那些从远远的角落里传来的,似曾相识充满了欢喜与赞叹的声音了吧?
对你来说,我是来过了,而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一个我并不是完完全全的我。
因为,此刻的我,又已在千山之外了。

画幅之外的
美的归还
我常常想,当这个世界还没有〃美学〃这一门学问的时候,生活应该比今天容易得多了吧?
在那个时候,〃美〃应该只是一种单纯的事物,配上一种单纯的生活态度,如此而已。
在那个时侯,美或许是一种衷心的喜悦,或许是一种深沉的悲伤,围绕在你身边或直刺入你的心中,而你不必用文字来将它归类,也不必用言语来加以形容。
在那个时候,美是属于所有的人的。
当然,为了文化的延续,我们不得不让学者和权威来把一切的思想与感情分门别类,不得不去用心研读那些厚厚的、长篇大论的著作,并且,还要设法让下一代也能明白,每一派每一种学说之间的异同。
可是,更多的时候,我总是会在那些咄咄逼人的论调之前觉得疲倦。开始怀疑了,想要了解美,竟然是这么痛苦的一件事吗?如果,把美丽的事物与心情变成了一种学问之后,就一定要舍弃它们原来最单纯与最动人的面貌了吗?
这又是何苦呢?
美应该只是一种真实、自然与宽容的生活态度而已。
美应该是一种大家都可以拥有的幸福。假如传送文化真是需要有那么多那么深奥的学说和理论的话,那么,我们也相信,它同时也一定需要有象我们这种不发一言的感觉,不着一字的眼神来一代一代地传下去。
美应该是可以无处不在的,它是你,它是我,它是这世间最最质朴的生活。
请把美再归还给我们这些普通人吧。
魔鬼与天神
但是,美同时也是一种绝对的精确。
西元一八八三年五月,画家莫内举家搬到离巴黎六十多公里的一个小镇上,在那里,在绵延的山谷与河流之间,他有了一个开满了花的庄园。
那年,四十三岁的画家写信给他的朋友说:〃等一切都安定妥当之后,我希望能在这里画出我的代表作品来。因为,我极爱这里的自然景色,这种心情始终无法更改。〃
从表面上看来,他果然从心所欲,在这个庄园里度过了他的后半生,并且画了很多张代表作品——整整的再画了四十三年。
在这四十三年里,他种了各色睡莲,也画了无以数计的睡莲:清晨的、傍晚的、灰紫的、金红的、细致温柔的、狂放灼人的;在画家笔下,睡莲有了千百种不同的面貌,而这千百种面貌只为了要告诉我们一句话:
〃这世间充满了无法描摹的美与生命!〃
是的,想莫内一生反复追求的,不也只是为了要精确地说出一句话而已吗?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渴望,渴望能透过画幅来表达一些他看过、想过,并且生活过的东西。
一九二六年,在他临死的前几个月,视力衰退得很厉害,然而,他还是常从画室的窗前远眺那一池的莲,画架上仍然是待完成的花朵。最后,完全看不见了,衰老的画家在黑暗中逝世,而在他周遭,他画的睡莲和他种的睡莲却依然光华灿烂。对莫内来说,他留下了一句让人无法忘记的话语:人的一生和创作的欲望比较起来是怎样的短暂和恍惚啊!
而这种创作的欲望,在每个艺术家的体内都是一种反复的折磨和诱惑,从来没有人会认为自己已经把话说完了的。也许在一件作品完成之后会有一种狂喜,但是接踵而来的必然是惶恐、犹疑和不满意,于是,为了想精确地表达出那一句已经说了一生的话,在彼岸的千朵睡莲有时候化身为魔鬼,有时候却是天神。
所有的艺术家都活在这两者之间。
美的来源
而这种精确性是无法替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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