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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季白 by 青歌-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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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奇怪啊,明明只是一些话语,可是为什么每一个字都象一柄铁锤,重重地砸在他的心坎上?他已经不能够呼吸,不能够感觉,也不能够去听了。胸口好痛,痛到他恨不能晕厥过去,才可以不用去想,原来那个一直被他捧在掌心呵护的小东西,竟然是这样处心积虑地在骗着他。
倘若只是为了活命装疯也就罢了,但是为什么要欺骗他的感情?在他倾尽所有,毫无防备地付出一切之后,却给予他如此沉重的一击。
季白,你好狠!
蒙戎的手无意识地按住了腰间的弯刀,他狠狠地盯着对面冷淡地转过头来的少年,忽然大吼一声,拔出弯刀朝季白冲了过去。
刀刃割开空气发出呼啸之声,象死神飞起的袍翼,化作一道厉虹迎头劈下!
季白平静地扬起头,不躲也不闪,就这么淡然地瞧上去,目光竟然比刀光更清洌。
为什么这样卑鄙的人,却可以拥有如此澄澈的眼睛?
蒙戎的手发着抖,弯刀举在半空,可是,砍不下去!
看着这双眼睛,他没有办法砍下去!
良久,蒙戎用力地挥下手臂,刀砍在旁边的青铜立鸟灯架上,'咣啷'一声灯架翻倒,几盏白瓷灯盏摔碎在地面上,灯油污了一地。
'滚!你给我滚!'
蒙戎声嘶力竭地大吼,铁青的面色令他看上去如同才从地府里爬出来的鬼魅。
季白站起身来,深深地看着这个被他伤害至深的男子,并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微微地,恪尽他一国之君的礼仪和风度,向蒙戎欠了欠身,便转身离去。
在经过廊下的时候,他收住脚,望着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而茫然站在那里的少年阿寿一笑:'你叫阿寿?'
'啊?是!'
阿寿仓惶回答,季白此刻所散发出来的气势完全不同于刚才进来时候那个苍白怯懦的少年,使他没有办法去故意冷淡他。
季白朝他弯下腰去:'谢谢你一直照顾丹朱,以后也请你费心了。'
阿寿尚未明白过来,季白已经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33
西寝殿外,李和正焦急地等着季白的归来。
不知道为什么,从季白跟着阿寿离开的那一刻起,李和的心上就隐隐地蒙了一层不安的阴云。说起来那是主人的亲哥哥,兄弟间说些亲密的话,不方便有外人在场那也不奇怪,但是连跟都不让跟去,这又是什么意思呢?主人心智不清,万一中途出个什么差错,如何是好?
在门口无意识地打转的少年内侍用力地咬住自己的下唇,在这深宫里十几年,自己见过听过的为了权势、财富、大王的宠爱而斗得亲人反目,朋友成仇的事情还少了吗?以前大明殿的叶夫人和沉香殿的霞夫人,双生的姊妹花,从小到大吃在一起睡在一起,连进宫都舍不得分开,多好的感情。可是,因为大王赐给了叶夫人一支西海珍珠簪子,霞夫人只得了一支普通珍珠簪,嫉妒起来竟生生戳瞎了叶夫人的一双眼睛,最后双双被贬入冷宫,尔后又一起死了。听说她们死的时候,互相掐着彼此的喉咙,那两张脸上的狰狞也是一模一样的。
李和打了个寒颤。时值初夏,穿过院落的风里已经携了几分燠热,然而他却感觉不到,反有一波又一波的寒意涌上心来。
跟着季白飞黄腾达的这些年,无论是椒房贵戚,还是内侍管事,见着他多是客客气气,巴结奉迎,早不是对待当年那个无所依靠任人宰割的小宦奴的态度了。孝敬到他手里的银钱自然更不会少,因此他不但还清了家里多年的欠债,还买了一间宽敞的院落安置老娘和兄嫂。记得眼睛早花得什么都看不清楚的老娘哆嗦着腿,一根柱子一根柱子地细细摩挲时,满脸仿佛做梦一样的欢喜迷离,还问他:'这里真的是我们家了?'那一刻,他好想放声大哭。
如果没有季白,就不会有这一切。李和早已下定了决心,这一辈子,他拼死也要维护这个主子!
李和跺跺脚,不耐烦再干急下去,决定先去奏报蒙戎。
青竹影里,一介素衫缓缓行来。
'公子……'
李和大喜,急忙迎上前去。将要走到近前,却猛然收住了脚。
好象有此什么不一样的东西,扑面而来。
'李和。'
季白淡淡笑着,朝他点了点头。
'公子,你没事吧?'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李和连声音都有些发抖。
'我没事。'季白倦怠地垂下眼,今天发生的事太多,他现在只觉得太累了。
站在空寂的庭院中央,放眼望去,可以看见盛开得正美丽的花丛和西寝殿秀丽的飞檐。在一年前的一个清晨,他也曾站在这里,迷惘着他所要做的究竟是对还是错。蒙戎之于丹朱,他之于蒙戎,这其间是怎样剪不断理不清的关系啊,而如今终于可以告一段落了,无论是对是错,一切都不能再挽回。
'李和,你去收拾一下我的东西。'
相信用不了多久,蒙戎处置他的旨意就会下来,如果他所料不错,恐怕他又将回到清凉殿去了。
这主子的确不对劲!
李和按照季白的吩咐,拣了几件旧衣裳和一些必需的用品,季白想了想又叫他去找了许多书来,一并拿布包了,放在地上。
季白随意地坐在地毯上,拍了拍身边的空位,示意李和:'有什么事就坐下来问吧,以后只怕没这么舒服的地方好坐了。'
李和犹豫了半天,倘若是以前他早就坐下了,但是今天的季白,却令他有些畏惧的感觉,竟没有办法大大咧咧地在他面前放肆。
季白一笑:'坐下吧,你站着我说话累得很。'
李和这才小心翼翼地蹲了下来。
季白轻轻叹了口气:'我当真有变那么多吗?竟然让你这么害怕。'
李和搔搔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才好。
虽然不知道在季白去南室殿这一会儿的功夫,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情,但是明明白白的,眼前这个主子已经完全恢复正常了。一个疯了近七年的人,出去几个时辰,回来就象正常人一样了,这样天方夜谭的故事,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奇迹发生,二是这个人本来就没有疯,他欺骗了所有的人。
答案是明摆着的,要说完全不介意自己象个白痴一样地被他哄得团团转那也是说谎,可是比起心里那种受骗上当过后的不愉快,更迅速反应出来的一件事却是:一个人扮疯子七年滴水不漏,无人看穿,需要多深的心机?又需要多强的自制力和多冷静的判断力?最可怕的还是这个人居然只是名还不满双十的弱冠少年!
面对这样的一个人,你教他如何不害怕?又怎么能够泰然处之,好象什么也没发生过?
34
季白何等聪明,只看李和那份犹豫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了。面上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丝苦笑,记得小时候他躲在广弘殿的大柱后面,看那些朝臣们如何地勾心斗角,争名夺利,心里也是有着说不出的害怕和厌恶,然而曾几何时他也变成这样的人了呢?仇恨当真能够如此深地改变一个人么?
摆了摆手,季白挡住自己疲惫的双眼:'算了,你走吧,趁现在还能出宫,快去吧,出去就不要再回来了……'
李和全身一震:'不,我不离开公子!'
季白涩然一笑:'跟着我你会受牵累的。你家里还有老娘,你回去承欢膝下,还能孝顺几年,比又回到那不见天日的清凉殿可好多了。'
李和'咚咚咚'地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抬起乌青的前额来倔强地说道:'我老娘有兄嫂照顾,又有公子给的那许多银钱,就算没我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反倒是公子,身边没有可照应的人怎么能够?我现在有的都是公子给的,若当此危难时就舍公子而去,我还能算是人吗?再说我以前什么累没受过,哪里就怕公子牵累了?不管怎么样,我是不会离开的!'
季白凝目瞧了他半晌,叹息道:'果然是个有情有义的,季白何德何能……唉,李和你起来吧,既是这样你也要去收拾些随身的东西,找个人给你家里捎个信,多带些钱物给他们。我们这一次可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出得来,也许一辈子都再不能了……你怕吗?'
李和咬着下唇摇了摇头。
'大王有旨——'
宣旨官尖利高冗的声音穿透了西寝殿里郁结的空气,带着层层余响传递进来。李和惊地一跳,目光投向季白脸上,发觉连他也微微苍白了双颊,唇抿得极薄,显然心里也是紧张着的。
蒙戎的旨意一如季白所预料的那样,只是将他遣回清凉殿重新软禁起来。宣旨官平板的语调将每个字都抹得很淡很平,好象被熨过一样,波澜不惊,完全听不出蒙戎拟旨时的心情如何。
待季白接过了黄绢,宣旨官立刻如换了个人般,笑嘻嘻地对季白说道:'公子怎么惹着大王怄气了?现在大王在气头上,不好劝,公子先搬到清凉殿去住两三天,等大王气消了,定还要接公子回来的。'
季白微微一笑,宫里的人向来势力,如果蒙戎雷霆震怒,态度决绝,此刻宣旨官定没这般好脸色看的。这些人揣摸上意,查颜观色是吃饭的本事,想来蒙戎激怒之下,却还是舍不得他,因此宣旨官才说这番话出来,向他示好。
取下手指上一枚琥珀戒子,塞到宣旨官手里,季白感激地道:'多谢公公了,这一点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宣旨官偷瞄了眼,见那戒子澄黄透明,成色极好,于是笑着作了个揖:'公子太客气了,这怎么好意思呢?'
季白语气诚恳:'即刻起,阿白已是待罪之身,今后仰仗公公的地方多了,还望公公多照顾着点。'
宣旨官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缝了,笑道:'公子只管放心,咱明白的。'
环顾室内,又道:'公子请快收拾收拾吧,衣服被盖什么的不妨多带点,清凉殿那地方太阴,公子仔细着凉。'
李和搬出包袱:'都收拾好了,在这里呢,公公要检查检查么?'
宣旨官探头瞟了瞟,笑道:'公子可别上心,这都是宫里的规矩……瞧过了,没逾矩的东西。'
李和背了包袱,跟在季白身后出了西寝殿的门,回头望去时,只见重重的宫门一扇扇地关上,隔绝往日种种。忍不住转过头去看季白脸上的神情——如今的季白,比当日装疯作颠时更高深莫测几分,嘴角含着淡然的笑意,所思所想竟是半点儿也露不出来。在这华丽宫殿里有过的那些爱恨纠缠、喜怒嗔怨,似乎都随着那道放逐的旨意一起,被他抛到脑后给忘记了。
公子的心,也未免太狠了。
李和这么想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季白眼里深蕴着的那一丝怅然,他毕竟不曾真正了解过眼前的这名主子,没有见过他还只是公子季白时候的样子。
那时候,女君说:'阿白,你的心太软了!'
熟谙政治,操控权术多年的女君知道,作为一名君主,心软简直是个致命的要害。
比较起来,公子丹朱就要冷硬得多,他按在琴弦上的指尖,从来也不会颤抖。然而丹朱太高傲了,他高傲得对政治王权不屑一顾,因此他也不可能成为一名君主。
季白是硬逼着自己改变的,在清凉殿阴冷刺骨的寒风中,在没日没夜晨昏颠倒的防备中,在装疯卖傻无人倾诉的寂寞中,一分分,一寸寸,硬生生磨硬了原本柔和的性子。
从他接过臧的玉玺那一刻起,季白清醒地意识到,他再不可能做回那个如水般温柔的少年,命运已将他推上一条他虽不愿意却也不得不走下去的不归之路。
35
在季白的身影再次消失在清凉殿高阔的围墙后的同时,全雍宫最高的建筑——观星塔上,有一个人正从遥远的方向注视着那个几不可见的黑点。
观星塔在大庙之左,离清凉殿遥遥百里,蒙戎的眼睛再好,也不可能看得见季白的身形。可是蒙戎却一直看着,狠狠地咬着牙,用一种冷到透明的凶狠目光瞪着,盯着,凝望着。
他曾经发过誓,今生今世再不要被人欺骗,可是到头来,他小心翼翼交出去的心,还是被人给辜负了,背叛了。他应该恨那个人的,哪怕把他千刀万剐也不过份。他恨他,然而这恨里所包含的意义又是多么复杂,他对季白的爱并没有因他的欺骗而消失,反而因为这恨而更炽烈,就象中了毒,那毒已经入了骨。原来爱也能象野兽的,一旦露出尖利的爪牙来,也是前所未有的残忍,即使是自身也要被伤害得遍体鳞伤,血肉模糊。
季白被他下旨重新禁锢冷宫的同时,他的一颗心,也再次封入了深深的寒潭。
蒙戎的变化,朝堂上的众臣很快就领受到了。
第二天,向来勤政的祢王没有上朝,大臣们还以为是大王病了,向宫侍打听,却得到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王宿在长信殿,尚未起。'
长信殿章夫人,出身卑微,原是羽夫人宫中的侍女,因当时蒙戎年幼,羽夫人怕他身边侍候的人不尽心,便将自己的贴身侍女拨了过去。后来蒙戎继位,大封后宫,章夫人也从一介女侍进成妃子,其中多少有些报答她服侍尽心的意思。这位章夫人年纪比蒙戎大许多,容貌也未见有出众之处,因此全无争宠夺权之心,只默默居住在长信殿里,不去引人注意。
大臣们面面相觑,要说大王贪色误政,章夫人却是个最没可能狐媚惑人的主儿,况且只一日未理朝事,似乎没那么严重,于是议论了一番后也就各自散去。
翌日,蒙戎依旧没上朝。大臣们一打听,宫侍说:'王昨夜饮酒甚多,尚醉未醒。'
如是月余,蒙戎竟然没上过一天明堂,王案上待批的奏章累了三尺多高,上面灰尘堆积,无人理会。
众臣急得跳脚,这些积压的奏章里不少是急待解决的大事,有的攸关边境兵祸,有的攸关百姓性命,可是没蒙戎的旨意,一件都办不成。
左师圭容只觉得自己在这短短的一个多月里几乎老了十年,每天他不但要处理处理各种事务,还要听一拨又一拨的大臣跑来抱怨诉苦,讨教办法,更有性急一点的武将为了讨要兵饷不得,一锤子把左师府的大门给砸了个大洞。
当圭容再一次审视镜子里自个儿越来越白的头发和胡须时,他叹了口气,知道自己不得不冒点险了。
其实圭容也不是没去找过蒙戎,只是蒙戎躲着不见他,宫侍们谁也不敢带他去触大王的霉头。这些天来蒙戎的脾气反复无常,有时因为一些小事便大发脾气,动辄将人问成死罪。如今各宫中无不战战兢兢过日子,尤其怕蒙戎夜宿——争宠虽然重要,可是弄到掉脑袋就太没必要了。
圭容这次也不找谁带路了,半道上揪住一名侍奴问清蒙戎正在安夫人处看宫女们跳舞,便直接闯了去。他是三朝老臣,朝廷股肱,宫侍们知道拦不住,远远看见那颗白发苍苍的头就赶紧躲开了,任由其一路通行无阻地直闯青阳殿。
青阳殿里歌舞升平,丝竹之声,靡靡扬扬。蒙戎高踞白玉台上,一杯又一杯地将酒液倾倒入喉,偶尔抬起眼来扫一下台下的舞群,眼神阴沉,令好几名舞姬腿肚子都在打哆嗦。
青阳殿的安夫人陪坐在一旁,凝视着蒙戎的眼睛里满是担心和焦虑。发生在南室殿里的事情,她隐隐地知道一点儿,又猜到一点儿,冰雪聪明如她,已经了然蒙戎的反常必是与如今清凉殿里的那个人有关。眼前又浮现出那双清澈明净的眸子,仿佛浅得见底,却又深得足以让人失足溺毙。大王只怕就是淹在了这双妖精样的眼睛里,安夫人想着,虽然明知道长此下去祢将危矣,然而莫名地依然有些微地庆幸——幸好王将他关了起来……倘若……能够杀了更好。
曲调出现了一丝混乱,安夫人转头望过去,恰看见白须白发的老臣推开了一名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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