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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海棠-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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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口袋里,掏出了一方纸片来。“早上来过一个人,他说要瞧一个脸上受有刀伤的病人,照他说的年纪和身材,都像是七号房里那个姓周的家伙,可是他说的姓名不对,而且衣服穿得很破旧,模样儿也不像一个上等人,所以我没有让他上楼去。只是他临走留下了这个姓名,再三托我问问姓周的人要不要见他,好在这里还写着地址,要找他不难。密司李上去的时候,不妨先问问他看。”
“颜大夫整了整鼻子上架的眼镜,向那看护点了点头,表示同意的意思,看护便从秃顶医生的手里接过了那一方纸片,先自退出去了。
“前天还有两个报馆里的人也来打听过这件事,”内科医生靠在一张藤椅上说:“他们都怀疑这里面一定有着很奇怪的情节,要我准许他们上去探望探望;我自己倒没有什么成见,后来让陈院长知道了,便说病人精神太萎顿,不宜见客,一阵子把他们轰走了。我想……”
“当然喽!谁不是这样想啊?寻常打架,脸上哪里会有这般重的刀伤?”秃顶医生望了望壁上的时钟,便来不及地卸下身上穿的白外套来。
“对不起,我先走一步!”他向那个内科医生说。
“大概又是约下了那一位密司去看电影吧?”颜大夫和那内科医生禁不住相视一笑,大家都知道秃子是最爱玩这一套的。
“别取笑!”秃子已经快走出门去了。
“当心脸上吃刀子!”内科医生从藤椅上站起来,很幽默地说。
屋子里正充满着笑声的时候,方才去的那个姓李的看护又奔回来了,脸上也透着很兴奋的笑容。
“颜大夫,这可好啦!”她的右手里兀自拈着那张纸片。“七号的病人一瞧见这个名字,便高兴得了不得,再三要我马上去替他找来……”
“是一个男人啊!”内科医生茫无头绪地说。在他想来,男人害病的时候,最欢喜看见的总是某一个女人,换了女人害病,也必然是这样。而且几年来他当医生的经验,似乎也很可证实他这个想法,所以他一听那看护的话,便觉得万分诧异起来。
颜大夫却不说什么,只把那纸片接了过去。
“赵玉昆,日租界旭街老丹凤茶园转。”他轻轻地这样念着。“秃子的话不错,看来真不像是个上流人。好!你上去吧!告诉他我们立刻打发人去找,教他自己先安心休养,过一会我们好歹总有回音给他。”这些话都是专对那个看护说的。
不等那看护退出去,外面走廊下装的一具电铃,已给颜大夫按得震天价响了。
当赵玉昆随着姓李的护士走进了七号病房以后,秋海棠所仅余的一个眸子便一动也不动地看定着他,玉昆的视线当然也集中在他那扎满了纱布的脸上,两个人足足有五分钟不曾出声。
秋海棠这一副狼狈的情态原在玉昆意料之中,但玉昆的突然变得那样憔悴消瘦,却不是他师弟所能料想到的。
“二哥,梅宝怎么样了?”秋海棠忍不住先昂起头来。〖CM)〗
“很好,”又静默了一二分钟,“老三,恭喜你!你不是一直不愿意唱小嗓子吗?往后你就再要唱也不成了,这倒是天从人愿!”别人都是吃饭长大的,唯有赵玉昆,却像是开玩笑长大的,把弟兄在这种环境之下重会,他统共只说了一句正经话,便又故态复萌地说起风凉话来了。
秋海棠忙着把右眼向他瞅了一瞅,心里委实不愿意让医院里的人知道自己的真面目。
“这里是医院还是监牢,老三?”玉昆就在病床左边的一张小椅上坐了,眼睛斜望着那女看护,嘴里这样问。
不等秋海棠理会得他是什么意思而答复他之前,玉昆已把最后一句话说出来了:
“为什么不能让我跟你单独说话呢?”
秋海棠知道他又在哪里放刁了,险些从绷带下面笑出来。
“因为周先生的病势很不好,所以我们要留在这里照料他。”那个女看护倒也很聪明,知道玉昆的话纯粹是对她而发的,便一路走向门边去,一路微笑着说,“既然这样,我可以暂时出去休息一会,周先生假使要什么东西话,请打铃!”
“劳驾,劳驾!”秋海棠来不及地向她说,声音始终是非常的低弱。
病房里便只剩两个人了。
08、可感的友情(2)
“光是脸上受一些刀伤,你的身子不应该这样亏弱啊!”玉昆站到床前去问,“老三,别处可曾给他们揍过没有?要是受了内伤,这些洋大夫就根本治不好!”
秋海棠很乏力地摇了摇头,竭力想伸出一条手去拉住玉昆的手,但力气竟一些也没有。
“我不比你,受了这场耻辱,心里老是闷得很……”他说话时显得更吃力,说了三句便不得不缓一口气。“一面又惦记她和梅宝两个人,所以……这几天来…,睡也睡不熟,吃也吃不下……”
玉昆似乎很不以为然地勉强笑了一笑。
“依我说,你们这样的事压根儿就是多余的!”在他的人生观上,大概只有喝酒是做人的大事。“现在弄得吃了苦还不算,躺在医院里也不能安静,一天到晚,还要牵肠挂肚地惦记人家。那么,待我告诉你吧!梅宝的病先头真是害得不轻,但这两天已经照旧会跳会笑,像一头小白兔一样了。”
秋海棠很出神地听着,同时又在玉昆的脸上发现了一个奇迹:从前这个武功好得像一个飞贼一样的丑角,对于孩子是从不感觉兴趣的,尽管他时常随着秋海棠上他们的金屋去,甚至单独前去替他们料理那个家,但见了梅宝,总是只笑笑就算了——对于别的孩子,他简直笑也不笑,可是今天却有些古怪,他一提起梅宝,脸上便透出一种很慈爱的笑来,为此前所绝对没有的;并且他的脸庞的瘦削和精神的萎靡,对于秋海棠,也同样是一件怪事,因为这都是以前所没有的,即使在他穷得精光的时候,也从不如此。
“二哥,瞧你的神气好像也害过什么病吗?”
玉昆苦笑了一笑。
“放心,我决不会为你上什么心事!倒是你们那个小姑娘却真把我害苦了!几天几夜的发烧,害得我比日夜唱双出还累。外面去请大夫、配药、买东西是我,晚上跟奶妈子轮流着抱孩子也是我,这种婆儿妈儿的事,我姓赵的一生也干不来!”说着,他便把身上的长衣卸下了,翘着一腿,坐在秋海棠的床沿上。“好兄弟。我给你磕头行不行?别问梅宝这孩子我现在心里多少疼她,可是这样一天到晚的把我关在家里,再过几天,我这个人一定就要废了!所以,老三,千万求你好好养息,快些给我把这副担子挑过去吧!”
玉昆说的时候,尽管还带着几分开玩笑的气息,但向来知道他那样野马似的性格的秋海棠,已不由感激得心酸泪落了。
“你既然惦记她,为什么不派个人来找我呢?”秋海棠从薄薄的线毡里,勉强伸出一只手来,握住了玉昆的膀子,玉昆立刻轻轻地挣脱了,依旧把它放回到原来的地位上去。
“我怕那个地方给别人知道了不妥当,……别让小梅宝也给他们硬抢了去……”
玉昆从自己的衣袋里,掏出一支又皱又曲的卷烟来放在手掌里滚了一滚,然后回头去看着他把兄弟说:“老三,让我打铃要一匣火柴行不行?”
“行啊!怎样会不行呢?”
“可是,假使另外要付钱的话,老三,却只能算在你账上了!”他一面打铃,一面装得很正经地说。
秋海棠也不由给他逗得笑起来了。
“请给我们拿一匣火柴来行不行?”看护进来了,玉昆便站起来向她说,“还有,请问你,我这个朋友现在他可能吃些东西吗?”
秋海棠真想不到他会借这个机会哄自己吃东西的。“怎么不能?困难就在他自己不愿意吃啊!”看护很庄重地说。
“现在他心里已觉得好些了,大概是看见了我的缘故吧!”那女看护见了他那样滑稽的神气,撑不住也笑了。“所以我就劝他吃一些东西,而他自己也愿意吃。”
“好,那么我立刻去把鸡汤端来吧!”看护马上又出去了。
玉昆从椅子上捡起了自己才脱下的那件皱得不堪的长衣来,很纯熟地往肩头上一丢,那支又皱又曲的纸烟却已再度被塞进衣袋去了。
“老三,梅宝很好,据我向各人打听,大家都说她的娘也很好,袁大胖子并没有难为她,此刻好好地在北京。这样,你的心总可以安定了!”他站在病床和房门的中间说,脸上透着从没有见过的正经的神气。“我不能再担搁了,医生要梅宝吃的外国橘子还得买几个回去咧!别的话我们现在也来不及说,我只要劝你好好养息起来,唱戏饭吃不吃没有关系,天下没有饿死的人!像你这样忧得饭也不吃,觉也不睡,倒是真会送命的!好兄弟,快给我放心吧!”
秋海棠不由自主地在枕上向他点了点头。
“再过三天来接你回去吧!”玉昆的影子很快地在门的后面消失了。
直到第二天清早,秋海棠在破例的睡熟了大半夜之后,才想起自己所交给那个奶妈子的钱已经留得很少,玉昆又是向来穷得混身找不出五块钱的怪物,那几天梅宝害病,请大夫吃药,以及日常的开销,真不知道是怎样对付过去的。
“昨天懊悔不曾给他几十块钱!”这个念头才一转,他方始想到自己是只穿了一身薄绸的短衫裤进医院的,后来只知道绍文替他付了医院五百块钱,——一个远过于自己这次带上天津来的现款的大数目——还有六张五块钱的钞票塞在他的枕头下面,此外就想不起自己再有什么钱了。
因为想起了钱的问题,不觉又联想到了袁绍文。
绍文回北京去已经有十一天了,秋海棠的脑海里差不多也天天在想他,虽然没有像罗湘绮和梅宝那样的使他寝食不安!但绍文自从七天前来过一次信以后,从此便杳无消息,这一点也的确使他放心不下。
虽然他现在并不急于需用钱,梅宝和那奶妈子的食用也有限得很,玉昆无论如何穷,总不致没有方法维持,可是他对于赵四、荣奎、金大个子和家里其余的那些人,却委实没有一个信任得过。绍文原说回京以后,第一就替他料理家事,把他卧房里所藏的现款和存折一齐收起来,下人至少先打发走一半。行头也慢慢地设法出卖……然而,奇怪得很,绍文七天前来的信上就只说起见过赵四,别的一个字也不提,后来爽快信也不见再来了。
“难道他不先替我安排好便随老袁上顺德去了吗?”他禁不住这样想。“但即使上顺德去,也应该有信啊!”他真想不出是什么缘故了。
这天下午,玉昆突然又来看他了,一进门便透着非常兴奋的神气。
“老三,果然做出来了!”他把手里卷着的一份报纸向秋海棠扬了一扬,没头没脑的说,“好一个袁七爷,真够朋友!季兆雄那个小子竟给他做掉啦!”
秋海棠瞪着一只右眼,一时竟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话。
玉昆像风一样地旋过身子去,轻轻地掩上了房门。实际上,那几个看护也都知道七号的病人有些蹊跷,绍文和玉昆的两次要看护走出去,已使她们起了戒心,再也不愿站到病房里来妨碍别人的谈话了。
“你看吧!报上登得很清楚。”玉昆悄悄地蹲在秋海棠的床前,双手拉开了那—张报纸,距离秋海棠的脸部约摸一尺远近,恰巧可以使他不用自己伸出手来,很清楚地看到报上的文字。
秋海棠先把右眼翻往上端去一瞧,原来是一张三天前出版的《北京晨报》。
玉昆也知道他只剩了一个眼珠的不便,忙把双手移下了些,正好让他可以看到自己要他看的那一段新闻。
其实在他没有移动之前,秋海棠已经也看到了。
新闻的原文是:
“城南血案
少主枪杀马弁
△凶手已于当晚自首铁狮子胡同十七号袁宅为热河镇守使袁宝藩之别第,除袁之一妻三妾同居一宅外,其侄袁绍文(年二十四岁,未婚,现任热河镇守使署一等秘书,兼陆军第三十一混成旅旅长),每随袁镇守使来京时,亦常下榻宅内。昨晚袁绍文因事向马弁季兆雄(年二十九岁,山东淮县人)质询,主仆突起争吵,袁狂怒之下竟出怀中手枪,向季轰击,当被击中要害,即刻身死,事后袁即立投京师警察厅自首,留狱候审。据记者探悉,该马弁向在天津英租界袁宅充侍卫,自来京至被杀,先后不足五日云。”
秋海棠把这一段短短的新闻看了好许多时候,在玉昆想来,总还道是他因为仅剩了一个眼珠的缘故,所以看得比别人格外的慢了,但实际上秋海棠是早已看完了,他只是睁大着一眼,默默地在出神而已。
季兆雄的死,当然是使他觉得非常痛快的,但绍文竟会这样鲁莽的下手。又与他平日的行事不同,不免使他觉得很诧异,除了痛快和诧异这两种感觉之外,他对于老友的为了自己而踉跄入狱更感到极度的不安。
“七爷太好了!”隔了六七分钟之后,他才慢慢地把脸旋向外床来,看着玉昆说。
玉昆放下了报纸,身体轻轻一纵,便立刻在床沿上坐定了。
“真痛快!真够朋友!今天晚上,我至少要多喝四两白干!”他翘起了一个大拇指说。
自从昨天玉昆来过以后,秋海棠的心事原已安定了不少,饮食和睡眠都有了显著的进步,但今天一见到这个消息,心里不觉又乱起来了。
“老兄弟,你放心吧!”玉昆虽然只能在纱布以外看到他脸部的一角,但神气的变换总是可以觉察的。“七爷他是个主子,又是一个旅长,杀掉了一个马弁有什么关系呢?常言说得好,官官相护,只要过一次堂。遮遮外面看的眼睛,便马上可以出来了!”
秋海棠不说什么,只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所以我时常说女人是近不得的!”玉昆在衣袋里掏摸了半晌又掏出一支烂皱不堪的卷烟来,小心翼翼地放在两个手掌里搓弄着,想把它搓得端整一些。“你瞧,这件事不但害了你自己,还把一个袁七爷也害进去了!”
这两天他脸上的从不见有酒容,以及常把一支破烂得几乎不能吸的卷烟掏出掏进,不觉又使秋海棠猛可想起了一件事来。
“二哥,今天你把我这里的三十块钱带了回去吧!”
“钱?不妨事!”玉昆把两个眸子向屋内睃看了好一会,却找不到一匣火柴,便把那支卷烟又藏了起来。
“我这个人穷虽穷,神通可大得很!譬如这半个月,我简直没有出过一次台,连一毛钱的份子也没有分到;可是梅宝的病害得最厉害的时候,照样替她请最有名的大夫,中医西医,一天换了几个,到现在我也没有替你向人家挂过什么账!我这个人就是这一些本领,你也不用给我发愁!”
“怪不得你酒也不喝,烟也不抽,说不定还为我欠了一大笔的债!”秋海棠在床上轻轻地翻了一个身说,“我原想待七爷把我的东西收拾好送来,大家……”
不等他说完,玉昆已懂得他要说的是什么话,而且不由不承认他是对的了。
“不错,就是这几天里,你手下那几个家伙怕要做出事来!”他把两条衣袖略略掳起了一些,袖管上是至少已有着四五个破洞了。“荣奎那小子第一个就靠不住!还亏你家里没有媳妇儿养着,不然他准会给你带走的!”
秋海棠对于他这个师兄不问什么时候,不问什么地方,一味的爱说笑话,简直毫无办法。
他又在枕上翻了个身,脑神经很快地转动着。
“二哥,梅宝究竟全好了没有?”
“怎么没有!方才我还扶着她,在院子里走了两圈矮步咧!”
08、可感的友情(3)
“那很好!”秋海棠微微透出了一些笑容说:“二哥,既然这样,就请你给我快回去看一看吧!也许现在还来得及。并且七爷毕竟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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