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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海棠-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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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脸庞是长形的还是圆形的啊?”他仰卧在榻上,望着一盏强烈的电灯出神,罗湘绮的脸庞是长的,还是圆的,他也记不清楚了!
当他在想慕她的时候,赵玉昆打伤沈麻子,以及那些混混们的缠扰,差不多已经完全不再留存在他的脑神经里了,只有一点是使他万万不能忘记的,那就是罗湘绮现在的身份。
“她是三爷的姨太太,我又多少受过三爷的好处,况且又有绍文的关系夹杂在里面,我怎么能够想她呢?”他在很兴奋的失眠状态下,一再这样竭力自制着。
但有什么用呢?爱到了真要宣泄的时候,它的力量是决不会比将要爆发的火山缓和的!第二天下午,秋海棠又和罗湘绮在袁公馆的会客室里见面了。
“你觉得唱戏的生活怎么样?”湘绮用很简短的语句,告诉秋海棠胡督军已答应给他帮忙之后,使用着不很关切的神气问。
秋海棠昂起了头,望着墙壁上挂的一张袁镇守使的照相笑了一笑。
“完全像傀儡一样!”答复得非常爽脆。
罗湘绮的视线又再度在秋海棠的衣领以下绕了两个圈子,心里不由觉得更诧异起来:这个年轻人的身上,为什么一点找不出唱戏的人的气息呢?
“那么当初何必学戏呢?”
“为了吃饭,而且还是家母的主意。”他把双手握在一起,不住地互相搓捏着。
今天,不但赵四没有来,连那个姓季的马弁,也因为心里存着一些小希望的缘故,一直坐在门房里候着,想等秋海棠出去,催问他赵四昨天所答应的酬谢的话,所以会客室里就只剩一个年轻的女主人和她的客人在周旋着。秋海棠自己也觉得很奇怪,说话竟比平常流利了几倍,而且说得很多,几年来他从书报上,和袁绍文所给予他的教导上所得到的种种知识,仗着他的敏锐的理解力的融化,居然可以帮助他,能够在同等的水平线上,和当日省立女师的高材生罗湘绮,作了一次五十分钟的清谈。
他们谈的人虽不觉得久,可是另有一个人,却等得真够心焦了!
“有什么事要耽搁得这样久啊?”季兆雄皱着两条细长的三角眉,很诧异地向管门的老张说。
“也许三姨太太要代吴老板出一封信吧!”老张的善意的揣测,罗湘绮平日的行动,很有力地控制了季兆雄的思想,无论他怎样阴险,也不能立刻想到别处去。
他把一只手插在左边的裤袋里,捏弄着今天才从另一个马弁那里借到的一张五块钱的钞票,无数的念头,开始涌上他的脑神经来了。
“这几天的赌运真不行,今晚还不知道能不能翻本咧!”这家伙的心计虽好,却还跳不出几张骨牌的圈子,凭他怎样会弄钱,终年还是穷得没有办法。
照他的估计,假使三姨太太真肯给秋海棠把这一件小事安排妥当的话,今天他至少就可以先向秋海棠借个五十一百,即使只是出一封信,大概二十块钱也不怕他不拿出来吧?
“老张应该分他几个钱呢……?”
他的主意还没有打定,一阵皮鞋声响处,秋海棠已兴奋得像喝过酒一样地走了出来,脚步搬动得比跳还快。季兆雄一看就知道自己的希望决不会落空了。
“吴老板,恭喜你,事情讲好了!我们这位三太太是难得肯帮人家忙的。”季兆雄一口气连接着说,满脸堆出了想要钞票的笑容。
“好了,好了!”秋海棠也笑着回答,可是心里的快乐,却是季兆雄所永远猜想不到的,因为他根本不是为了胡督军肯答应帮忙而欢喜起来的。
“这一件事情讲好,吴老板,你真要少花上千的银子咧!”季兆雄一直把秋海棠送到大门口,笑得眼角上皱起了无数的鱼尾纹。“赵四哥今天怎么没有同来?”
“总是另有一些小事要料理吧!”秋海棠不很经意地和他敷衍着,马上就想跨上洋车去了。
“对不起,吴老板!”季兆雄的脸色突然一沉。“昨儿赵四说的话怎么样了?”
这倒不是秋海棠真想食言而肥,也不是他假装痴呆,实在因为方才那五十分钟的谈话,刺激得他太兴奋了。这种经历是他有生以来所从不曾有过的,连他母亲和刘玉华、赵玉昆、袁绍文等几个人一起算在里面,也不会有谁使他感受过像他方才从罗湘绮那里所领略到的那种甜蜜的况味,所以他根本就把今天上袁公馆来的事忘怀了;现在季兆雄跟他一翻脸,倒方始把他提醒了过来。
“啊,不错!”他知道袁宝藩家里这一个马弁是万万得罪不得的,尤其现在自己的心上,又怀了这么一个不可告人的希望,当然更有结好他的必要。便忙着点点头笑起来:“我们一定要重重地答谢你,回头请你就到我们下处来,和赵四哥谈谈行不行?”
季兆雄向来也知道赵四是秋海棠的总管事,听他这么一说,心里就定了许多,脸上也重复堆出很亲热的笑容来,欢天喜地地看秋海棠上车走了。
回到天津饭店,秋海棠的脑海里,已构成了一个很周密的计划。
“赵四哥快给我出去买一些东西!”他来不及地掏出二十块钱的钞票来,递给赵四,“只要两样日用的东西就好了!”
“究竟是什么东西啊?”赵四呆着一张胖脸,莫名其妙地问。
秋海棠不就回答他。
“女人用的?”赵四突然灵机一动,居然明白了一半。
“不错,女人用的。”秋海棠一面打开一只抽屉,向里面堆着的几个古旧的中国信封和一叠中国信纸看了一眼。“慢些,还要买些洋信纸洋信封,要拣好的买!”
“这做什么啊?”赵四更不懂了。
“信纸信封是我自己要用的,另外再买两样女人用的东西,送给罗……袁太太。”秋海棠说到这里,脸上禁不住又透出了非常兴奋的笑容。
“送给袁太太!二十块钱?”赵四看着手里的钞票说。他想如果袁太太真的已把他们的事料理好的话,像这么大的一件事,像她那么阔绰的身份,怎么好送区区二十块钱的礼物做酬报呢?
“你不用管!只要买一打手帕,和一小瓶香水就够了!”秋海棠几乎就要告诉赵四这是他和罗湘绮所商定的用作掩饰的方法了。
“只怕太少了有些拿不出手吧!”赵四又叽咕了一句,然后才移动他那一双矮胖的大腿,准备走下楼去。
那个一天到晚在做洋钱梦的小荣奎,突然三脚两步地从楼下跳了上来,险些儿把赵四撞倒。
“你还得快些赶回来咧!”秋海棠看着赵四的后影说,“袁公馆的季兆雄回头就要来找咱们,那是一定要你去打发他的。”
“他不过是想你的钞票罢了!”赵四一针见血地说,一会儿,他那冬瓜似的身影已在门帘外消失了。
荣奎瞧赵四一去,便立刻挺一挺腰,显出马上准备打架的神气说,“老板,往后你再也不用见了那些混混们便害怕了!要是他们再敢上咱们这儿来胡闹,不教他们挨两下耳括子,这才怪咧!”
秋海棠瞧他这一个平常胆小得像一头耗子一样的伙计,突然这么变了气质,心里真不懂是怎么一回事。不由回头去向墙上挂的那架日历瞧了一眼,奇怪今天是什么日子,会把这一头小耗子,激得这样威风抖擞起来。
“你出去不久,司令部就派了四个弟兄来,正好有几个混混在这儿胡闹,给他们上去只一喝,便全像小鬼见了阎王一样地逃走了。”荣奎这么一说,秋海棠才知道他还是“狗仗人势”,掌不住立刻就向他发出了很鄙夷的一笑;然而无论如何,已可从他的报告里,知道罗湘绮是的确给自己尽了很大的力量了。
“大概二老板也回来了吧?”秋海棠疑心赵玉昆回来之后,脸上有些不好意思,所以躲在房里没有出来。
“这倒没有。”
“咦?”他记得湘绮告诉他,今天饭后胡督军已派人去把玉昆保出来了,怎么至今还没有回来,他想总不致再出什么岔子吧?
荣奎的心里,倒巴不得赵玉昆再在警察局里多关几天,上年的仇恨,兀自还在他舌尖上留着一些酸味咧!
“打伤了人,怕没有这样容易放出来吧!”他捧着一柄空茶壶,慢慢地走出去,嘴里故意用着不高不低的声音这样说,想让秋海棠听见,他明知这一位老板是决不会跟他发脾气的。
秋海棠对待手下人的脾气固然很好,但这时候他的不和荣奎计较,却还另外有着一个缘故,那就是他心里太高兴了!
一个长得那么端庄秀丽,而又具备着丰富的知识和高洁的品行的女人,竟像梦幻一样地走进了他的生活领域中来,任何人所企求不到的慰藉,已出乎意外地降临到一个唱戏人的头上了。这样的遇合,如何能够使他不高兴呢?现在即使沈麻皮的手下把他所有的行头一起扣住不放,甚至把他自己和赵玉昆一样地关进警察局去,他心里也满足了,而且还可以为他们发誓,决不怨恨他们,反要感谢他们,他永远不敢忘记自己能够在这样有利的情形之下,和罗湘绮见面是完全出于他们所赐的!
实际上,罗湘绮对于他,不但并不曾像王掌柜媳妇之流的一见面就流露出那样热烈的表示,而且也没有说过一句直接宣泄情意的话,要不是秋海棠的感觉特别灵敏,真不会知道她已对自己发生超出寻常范围以外的情感的。然而秋海棠却不仅已经知道,而且还确信只要照着这个方向前进,他几年来所想望着的那种安慰,便必然可以得到了。
05、爱与欲的分野(2)
袁宝藩的那一条又长又大的身影和赵玉昆的至晚未归,虽也使他把原定的计划延迟了几小时,但当旅馆里的人完全睡静之后,他终于提起了笔杆,伏在一张小桌子上,摊开着赵四给他买的一本很讲究的洋信纸,决定写出一封他生平所从未写过的最重要的信件来。
他把笔锋搁在砚台上,不住地抹着,脑海里的思潮,像煮沸了的开水一样地涌起来;他觉得自己应该说的话太多了,本来只想写一封短柬,实在是不够的,至少得写一封六七张信纸的长信。他想自己学戏的经过应该是要告诉她的,还有家里的境况,以及他和袁家叔侄俩的交谊,也应该很坦直地写出来,此外,他还想就对方所处的不幸的境地,表示一些热烈的同情,最后他觉得才可以加上几句宣泄爱意的话。
“……”结构似乎很完满了,可是笔尖一落到纸上,就发生一个极大的困难,他再也想不出开端应该用什么称呼。
他真怨恨自己方才为什么不勇敢一些,先向她探问一下,只要问明白从前她在学堂里叫什么名字,那么称呼就容易了。现在要是光脱脱地来一句“夫人赐鉴”,或“女士惠鉴”,不但有些欠通,而且教对方看了,也不免要好笑。
这一个问题足足耗费了二三十分钟的沉思,最后,他才决定完全不用什么称呼,第一行就这样写:
“我生不幸,甫十二龄已因父丧家贫母老之故,被遣入玉振班为童伶矣。尤可痛者,师复任心所欲,责令专习旦行,以一男子而令调朱敷粉,作女儿装,诚可耻极矣!”
像这样写下去,材料固然很多,别说六七张不成问题,就是要写满六七十张,大概也不是难事;可是他想罗湘绮可愿意费这么许多的工夫看自己这一篇小传呢?同时他还觉得与其唠唠叨叨地说上一大篇,不能引起对方的兴趣,还不如写得短而精彩一些的好。
“此次前来津沽,百无所获,惟于困厄中得睹芳颜,实私衷所不胜欣慰者也……”
这一次,他决定最多以三张为度,但第一张写了两行,自己就觉得这样写下去,必然又是一个长篇了,因为既说“不胜欣慰”,当然就得说出所以欣慰的理由来,至少也得告诉她一些自己过去生活的枯燥,并且还少不掉要插进一段赞美她的话;这样一铺张开来,哪里还能收束得住?没奈何,只得又把第二张信纸撕了。
他把右手托住了下颔,凝望着挂在墙上的两支宝剑出神;隔室里传来的重浊的鼾声,告诉他赵四和唱小生的李玉桢已毫无挂虑地走进黑甜乡去了。这几天来的奔走和争执,虽然已使他同样觉得很疲倦,但在他没有把这一封信写完以前,睡眠是绝对不可能的。
“连日进谒。得亲謦,实快生平;而女士之仙姿玉骨,蕙质兰心,尤为仆所无限钦慕者……”
第三张信纸似乎很可以顺利地写下去了,但经不起自己再把第一段重看了一遍,便又觉得万万不能合用;像这种肉麻的句子,不是那些捧角家所惯用,而为自己所最痛恨的吗?自己毕竟还是个男人,还是个戏子,看了尚且不免汗毛直竖,又怎么能去唐突罗湘绮那样一位端庄高贵的女性呢?
秋海棠的念头才这么一转,那第三张信纸便又捏成一团,被送入字纸篓去了。
眼看一本很厚的信笺簿,快撕剩一半了,他的疲乏的脑神经才为了他显示了一个奇迹,使他在短短的三四分钟以内,写成了下面这一封短柬:
“此次之事,多蒙助力,感激无由言宣;一切纠纷,日内可望结束,惟在返京前,尚有下情相告,拟请见约一谈(到府或他处均可)。千乞勿却,并早日赐复是祷!仆吴钧拜启”
这样他才觉得很满意了,虽然他对于追求女性的事实在一些经验也没有,可是只凭常理推测,他也知道与其绕着大圈子抄过去,还不如直接从正面进攻来得干净爽快。他想万一对方真没有意思的话,只要不给回信,自己就可以知道了。
“或许她不知道吴钧是谁吧?”信封黏好之后,他倒又踌躇起来,因为吴钧这个名字是他自己所起的,外人知道的很少,但秋海棠却委实不愿用他的艺名或吴玉琴三个字和罗湘绮通信,因此仍用了它;依他的揣测,有那么一打手帕和一瓶香水同时送去,再加上罗湘绮的聪明,她应该是可以猜到“吴钧”是谁的。
信和礼物,在第二天早上,都很顺利地送出了,同时还据赵四报告,他答应送给季兆雄的一百元,也顺便给他带了去,受的人似乎非常高兴。
但有一件事却很使秋海棠忧虑,那就是赵玉昆的失踪。据警察局说,昨天下午已经把他放了,可是直到第二天下午,玉昆还没有回天津饭店。荣奎跟秋海棠的琴师金大个子两个人出去找了一晚,把附近所有的小酒店全走遍了,只是不见他的影子。
“不要给那些混混们做了?”赵四昂起着一张胖脸,透出怪紧张的神气问。
其时他们都在马金寿的房间里,这个实际上还不到三十岁的唱须生的青年人,外貌却萎颓得已像六七十岁的老人了,他的一大半的光阴是消磨在烟榻上的,因为他的头衔是谭派须生,上台去必须阴阳怪气,炉火纯青,抽大烟当然是必须具备的条件了!
“这倒不怕!只要他们不用家伙,一二十个混混还不够二老板打发咧!”金大个子倚在门框上,右手不停地搔摸着自己的光头说。
“毒龙难斗地头蛇,不要把人家看得太轻了!”赵四却不以为然。
秋海棠默默地坐在马金寿的烟榻上,并不表示什么意见,他知道赵玉昆不但膂力强大,身子滑溜,而且为人很机灵,照理不致会在那些光棍面前栽跟斗,而且事实上一时也的确无法找到他,看来只好等回京以后再说了。
“明天沈麻子的兄弟约定要来跟我们谈谈,想把明年的公事讲一个妥当,那么这回的事就算一笔勾销了。”赵四看着秋海棠说。
“大舞台的钱我可不想再赚了!”马金寿放下烟枪,没精打采地说,他也知道人家决不会再约他,便故意先这样的说。
秋海棠慢慢地打烟铺上站起来,伸了伸腰。
“这会子我心里乱得很,有事留着明天再商量吧!”他一面说,一面掀开门帘,就想跨出去,但走了一步,便又站住了。“荣奎,跟我去,问你一句话!”他回头来单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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