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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倒流(陈染散文集)-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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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座大楼里,的确有不少人谁也不想知道谁(包括我自己)。有一次,我下楼梯时撞见某一层住对门的两户熟人,一个男人从自家屋门里出来后,另一户人家的男人也刚好打开房门要出去。当发现对门里的人正在关门锁门时,便迅速地退闪了回去,重新关上自家屋门。想必是打算等对门离开后再出去。以前,在我们那座工作大楼里上班的各单位的熟人,偶尔在大门入口处或者在电梯上碰到,总是在短暂的相遇而又得匆匆告别时互道一声:常联系,有空来坐。自从大家纷纷搬进XX家居楼房后,偶尔熟人在电梯或楼道里碰到,再也没有人敢说一声”有空来坐”了。大家带着各自的私生活在楼道里相遇,不免有些尴尬,都有点”鬼鬼祟祟”,仿佛有什么见不得人似的。以前彼此住得很远时倒是容易相约,住了邻居之后,大家却格外慎重起来。
这也是极小的事,但同样很”有意思”。
带来的与丧失的
带来的与丧失的
大年三十中午,我因一时疏忽,吃了一些应当禁食的东西,然后就开始担心胃的毛病要来找我的麻烦了。我警觉着它的动静,果然,一会儿胃便不安分起来,先是隐隐的,渐渐就恶心并且剧烈地疼痛起来。像往昔一样,我只好躺到床上去忍着。1998年的岁末倒霉地要在这种难熬的折磨中度过了。
节日电话铃声不断,像轰炸机一般令人心惊胆战,我一边疼痛着呕吐着,一边在间歇中喘息着接听了几个电话。很久以来,除了至亲密友的,我对于电话早已是烦躁与恐惧之至,某一些现代文明在为人类提供了便利的同时,其实也剥夺人们内心的安宁。
也许是物极必反吧,我躺在床上,怀念起夏洛蒂·勃朗特与奥丝丁时代,一封情书要用半天时间才能用马车从一个庄园传递到另一个古堡去。在那个时代,一个感怀伤逝之人,她的敏感的内心是能够守住一份相当的安宁的,因为她可以拥有很多时间凝望远处天角的云朵;可以拥有很多时间静静地用肌肤去倾听湿润的土路上由远
及近的马车轮子的吱扭声;她可以拥有很多时间一边在厨房里怀揣心思剥着豆角、一边等待一封渴望已久的书信,或者等待一个用信函相约了半年之久终于快要抵达的友人;她可以拥有很多时间把她那一双没有发达的交通工具可去乘坐的双腿安静地蜷卧在座榻之上领悟一本书......
往日,时间的疏松使得人们感觉与思维密集,而今,生存的紧迫与焦虑压缩出来的一些人,只能是麻木的神经、空洞的感受以及一份对实利社会疯狂进取的畸形的野心。难受了整整大半天,吃了无数种药,到了晚上终于稳定下来,疼痛也渐渐消失了,觉得身心交瘁。这时已是大年三十吃年夜饭的时候了,母亲、哥哥和哥哥的狗都在那边的房间里边看电视边吃东西。我摇摇晃晃爬起来,喝了半杯牛奶、吃了一小块素面包。
电话铃声响起的频率已开始越来越快,我知道到时候了,那铃声令我心倦神疲,烦躁不安。现代人真是太容易了,那边的人脑子一想,这边话音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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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太容易的事物,带来的就不再与深度有关。缺乏节制的现代人的内心已慢慢失去了积淀的能力。有些事情,往往在失去了难度的同时,也失去了分量......信息时代是如此地轻而易举,甚至如此地浮闹!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便完全地被电话占领了--一场轰轰烈烈的“侵略性”的“拜年运动”就在大年三十晚上8点多钟正式拉开了帷幕。我一手握住话筒,另一只手垂在腿侧攥紧拳头,嘴里连声说着谢谢你一切好吗,心里却呐喊着快说再见吧。晚上9点多钟,在征得家人的同意之后,决定把电话关上。可心里又牵扯着什么放不下,担心好朋友的电话也打不进来了。最后,终于还是关了机。然后服了舒乐安定和胃复安,踏实地躺到床上。
我一边在脑子里权衡着电话这东西给我们的生活所带来便利和使我们的内心所失去的,一边信手翻着一本闲书。书上谈到,一个人从出生的一刻起到死为止所能遭遇的一切其实都是他本人事前决定的,因此,从某种层面讲,一切疏忽都是经过深思熟虑,一切邂逅相遇都是事先约定,一切失败都是神秘的胜利,一切死亡都是自尽......
患得患失中,我想,其实电话这东西所造成的矛盾局面也正是我们制造和想要的,是我们自己想要如此,怨不得别人,只不过我们有时并不十分清楚或不肯承认罢了。
然后,觉得是自己有些矫情了。然后,放下书,慢慢睡去,如同那台被拔下电线的话机一般终于与现实生活切断了线路。
距离带来亲密
距离带来亲密
由于我的工作是坐在家里写书和编写,无论是烈日炎炎的夏季,抑或寒风砭骨的冬天,我的日常生活大多是坐在这里一桌一椅一纸一笔,一杯清茶一个夜晚以及一片想象的空间。所以,当有人问我,我所喜欢的生活伙伴是什么样的人的时候,便答:每天清晨都去上班的人。因为,这种规律而定时定点去上班的生活,的确让已经习惯了既随意又内心紧迫的我,产生一种敬意。
以前,朋友问我要找一个什么样的丈夫,我脱口而出:“经常出差离家的男人。”这当然是一种带有向往性质的戏谑偏颇之语。但这里边的确自有道理:
丈夫不在家的日子,心里多了一份等待。分开的时候,你会生出一些想念,一些美好的回忆;或者绕在你们分手之前的一件不愉快的小事上,思来想去解不开,生着气只等着他回来,理论个明白。可等他回来了,你发现很多事根本理论不明白,不如稀里糊涂没感觉地绕过去,然后丈夫再去出差。
丈夫不在的日子,你可以全心全意投入自己的事情而不
被别人牵扯。你可以在该上床睡觉的时候不睡觉,独自享受寂寞的愉快,孤独的充实;你可以静心怀想一下流失过去的时光,一逝不返的年华,然后裸身走到镜前,看看岁月带给自己的痕迹;以第三者的目光欣赏一下自己,反省和分析一下自己。
距离带给我们清理头脑和内心的空间。没有距离的两个人,是互相磨灭、互相吞噬、妄想成为一个人的两个人。而两个人永远无法是一个人。精神的独立是一种距离,其效果可以替代丈夫出差。
“远”对“近”说
“远”对“近”说
远是一个不愿被某种社会角色的清晰镜头所固定在一张纸框、一个房间或一种关系里的人。她喜欢自己的外部与内在,更接近于伯格曼影片里那一种拆碎、虚掉的镜头所呈现的状态。她内在的紧张、冷僻和洞深与外部世界的肤浅、喧哗以及松散,构成一对鲜明的不可调和的矛盾。这种不可调和,使她忧心忡忡地感到自己与现实状态的对抗与敌视。每当她向她的伙伴近妥协一步,她身体里所有的神经都会本能地大声喊不,并且自动关闭感觉系统,她自身会泛起一股悖离的力量和莫名的愤怒,把她拉回到更远的角落。
近是一个机智、敏捷、喜欢在人群前经常挥一挥手的人,他脚踏实地,与时代休戚相关,与人群息息相通。他的脚跟像深埋的大树一样结实,他的长发似茂叶遮炎挡寒,他是一个被大众的呼声普遍认同、叫好的角色。
远在火热沸腾、轰轰烈烈的场景之外的荒凉角落里,在漫长、孤寂、光秃秃的长梦中,经常把近--这个命运使他们安排在一起的火国情郎梦见
。
远喜欢在人影稀疏、光线斑驳、人们的脚步罕至的荒僻处,像电影美工布置道具场景那样设置某种看不见的迷宫。这迷宫的时间与空间关系,类似于秦始皇的阿房宫--宫邸里的房间数目是由一年的天数三百六十五构成,这里边当然含有一种时间与空间交错并行、融合一体的循环往复的哲学意味。秦始皇是这座有形有质、充满形式美感的巨大迷宫的帝王。而远,她的迷宫在她的脑中,日常的人们看不见,只有她自己能够看到。她痴迷于此迷宫的内部,流连穿梭,扮演帝王--她就是这座看不见的迷宫的帝王。她认定这曲曲弯弯、人声凋零的内部小路,虽然不能通往云阔天高一碧如洗的时代广场;通往直观可见、近在咫尺的金黄色利益;虽然它无论在哪方哪土,都只能是一条缓慢而沉重的河水,千回百转,到处是标有“此处不通”的河床及长廊,此岸的门高悬在堤坝之上,而彼岸遥在远方。但是,远却认为它能从1962①这个初始地抵达某种死不掉的地方。近懂得远,同情并爱慕着她,但他不能放弃自己的方式。他总想把她拉到外部那一种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直观有形的现场,拉到脚下正在立足的时间现场和某个经纬交叉定点的空间现场。但远认为,那里虽然可以通往许多去处,但就是不能通往真正的艺术。
最后,近对远高叫:让胡塞尔老头那句“切勿为了时代而放弃永恒”见鬼去吧!多么愚蠢。远终于冷静地看了看近,说:请你现在就站得离我远点,那样我还能看到一点你的美。
此时此刻,我这篇短文中虚设的人物远和近,正坐在纸页外边,作为读者,阅读并思考着文章中的远和近;而不知不觉中,读者却钻进书页里,成为远和近这两个虚设的人物。他们互相阅读。
我作为参与者或当事人,一边写作一边阅读,明晰的人都会知道我的脚跟立场。
写作与逃避
写作与逃避
也许我正如同纪德的内心窘困一样,当他对自己的灵感感到枯竭时,他或者强自己所难,或者在旅途中逃避内心的不适。他的生活处在抵达和出发之间,周而复始。
长期以来,离家出走既是我对麻木停滞的生活的逃遁,又是空虚时补偿我没有写作的替代品。仿佛我不安的双脚在空间距离上的延伸,能够抵消精神与思想的凝滞。当我的脚步声像一只绝望的黑鸟栖落在某一处陌生的土地上时,我的新鲜的思想便会同墨蓝色的月光一群群升起。
为了对生活感兴趣,我的确尽可能在调动自己业已平缓木然的神经,希望旅行成为一支大麻,注入肺腑。
不确定性和未知感,对于寻求异常色彩和声音的目光,无疑是一种诱惑。但是,一个悟性极好的人,经验便如同阴影,或者如同积厚的尘埃,覆盖在门扇后面那一张枯黄陈旧的地图上,它限制着我的急需迈出的脚步和梦想,使我很难在哪一小块土地或者哪一张莫测的脸孔上寻到一片鲜亮,然后为之一震。
但是,我仍然选择出走这
个方式。
也许,正是这种离家在外的漂泊感,迎合了我内心中始终“无家可归”的感觉。那个附着在我的身体内部又与我的身体无关的庞大的精神系统,是一个断梗飘蓬、多年游索不定的“孩子”。这个被现实从我的身体里分裂出去的“孩子”,终于在我的躯体也真正飘荡在外无着无落的时候,与我重合。写作,更经常地作为我离家出游的替代,它是不是一种逃避呢?我真的说不清。
维特根施坦曾说,凡是不可说的,我们必须保持沉默。在这个世界,我已经说得太多了,令我厌倦。沉默的时刻是否应该到来?
我将深思。
开门与关门
开门与关门
大年初六,近邻新疆人一家终于搬来了,男人名字很长,几次也没记住,反正是提提买买的一串。我自己的房间与他家有两堵墙是共用的,可是壁薄如纸,一点音也不隔,毫不夸张地说,他家水壶开了我都能听到。他们夫妇经常交谈,语音便绵绵不绝地渗透过来。幸好他们说新疆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懂,只听到一男一女交叉而成的和睦的语调长时间地袅袅娜娜不绝如缕,成为一种背景声音,如同开着音响听音乐。我一边担心着自己这边的私生活今后还能否成为私生活,一边暗暗庆幸一纸之隔的那一边不是用普通话交谈,否则我将什么事也干不成了,我会强迫性地被他们的谈话所吞没,再也没有了清静。庆幸过后又有了一点遗憾--如果他们说英语多好啊,一年住下来我的英语肯定过关了。
我和近邻家共用一个楼道的防盗大铁门,我们各自的房门在楼道的尽头成90度角,近在咫尺,若两家同时开门就会“撞车”,一家开门另一家就得关上房门。这样的唇齿之距算是天意,无论
愿意不愿意,一种亲密关系似乎是客观存在了。
我永远是一个习惯关门的人。平时在母亲家里,无论是写作、睡觉、打电话还是翻阅闲书,我都习惯关上自己房间的屋门,好像惟此,心里那一层屏幕才垂下来,才可获得安宁。从行为心理学方面说,对于封闭感的需要过于强烈的人,往往内心缺乏安全和放松,他们往往是一些复杂的需要自我空间的人,他们的身体内部有一种东西要求他们与公共的外部生活保持一定的距离或隔绝。他们其实并非都是出于隐私的保密,他们不一定非拥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他们的关门似乎就像我们睡觉时自然而然闭上眼睛一样,只是一种心理的防御本能。我所接触到的读书人、作家艺术家以及怀揣某种秘密心思的人们多是这样的。不知为什么,我对于这样的人始终怀有一种内心的理解和尊重。我的近邻是一对十分健康放松的夫妇,夏天时候,他们的家门永远是四敞八开的,直到晚上睡觉前才肯关上。平时,他们下班回到家,把楼道里的灯打开,两家共用的大铁门一关,他们夫妇便家门大开地与我圈在一个铁门里边,出出进进,说说笑笑,对我没有任何戒备,如同我这个安静的近邻不存在一般。这无疑是一对善良的人,但对于像我这样不具有同他们一样放松心态的人来说,他们对我的四敞八开的信任,除了在我心里涂抹了一层轻松色彩之外,同时也带给我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感。我在自己家里,听着一门之隔的外边一忽一阵的动静,时时感到某种外部事件的临近或者即将侵入。我总是习惯轻手轻脚,意识中永远存在着隔墙的耳朵和门外的眼睛。有男朋友来访的时候,我甚至控制不住伸手替他们关上房门的愿望。其实只是一般朋友,没有任何偷偷摸摸可言。
有几次我在楼道里与他们夫妇邂逅,我自然是热情友好地搭讪,总想说出能否请他们关上自己家的房门这句话,但几次都没有说出口。因为无法当面说,我便把类似公约的条款写在纸上:请保持安静、整洁,随手关门。但终于也没有勇气贴在两家公用的楼道墙壁上,这张纸至今闲在我的抽屉里。我知道,他们是健康、善良而且值得尊重的睦邻,对我非常友好,有些矫情的其实是我自己。
但是,我始终在想:请不要相信我吧,给我一些个人空间的尊重远比信任我重要得多。公用楼道这一小块间隙,让它安静地空在那里吧,用这一小块空隙装满自由,远比承载任何一种实际的生活更为重要。
利己与利他
利己与利他
对于我来说,没有比身置表面熟悉、而精神内部却十分遥远的人群里更为胆怯的了。在这样一种人群里,我虽然依旧穿着衣服,也依旧在一处有遮拦的房间或厅堂里,但我却感到四处无遮,脸颊上的僵硬的微笑不具有任何内容,说着一些自己也听不懂的话语......越是努力与人群融洽,带给别人一份温暖或帮助,却越是像一个可怜的异类。
这实在是一个矛盾。
有一位德国的哲学家曾说:“人整个的生存,可以说是别人赠送的礼物。”
这的确是一种聪明的说法。“利他”这种品质,在现代人眼中几乎已经等同于“利己”。这很容易理解,“利他”是为了更好地“利己”,“爱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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