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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有木兮木有枝-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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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棣眼看着他奔入,再跪于自己脚下,面上,却并不显露,甚至不曾先开口询问他。
但,他一声“恕罪”才落,殿内的其他诸人,却都已吓得不轻,没有人敢再去看殿上之人的面色。
只马三保并不惧,沉着接道:“回王爷,奴才赶到时,秦主子的马车已经翻至了山下,驾车的严小四和秦主子一齐跌入溪谷,只赵主子一人的马车尚停在山腰处,赵主子人已吓得晕了过去。随行的侍卫,正在山底下翻找,奴才,也即刻带人下去找了,但,山下水流太急,奴才带的人手少,和那些侍卫找遍了溪涧都不曾见着人影。奴才自个也跳到溪水里寻了两遍,只找到一截折断的车辘。”
“奴才不敢耽搁,更不敢擅专,就让那些人,接着再往下游去找,自个则骑了快马,先行回来报信。奴才,自知办事不力,任凭王爷发落!”
许久许久,殿内,都没有任何声息传出。只隐隐的虫鸣,自太液池畔的垂杨间传来,听得人心内,一阵一阵发怵。
不知过去多久,朱棣才道:“林士奇。”
“属下在。”
朱棣看一眼案前跪着的人,淡淡道:“你当的好差。”
林士奇并不惊慌,只叩头应道:“王爷,属下辜负了王爷的恩德,自是该杀,但,有一句话,属下临死之前,一定要奏禀,即便说了是死罪,属下也不怕。”
“讲。”
林士奇放低了声音:“此事,属下只能向王爷一个人禀报。”
朱棣一挥衣袖,殿内诸人会意,赶紧连滚带爬着退去了,一齐退至廊下候命,却不敢远遁,更不敢靠近。只马三保初生牛犊不怕虎,显得比他养父还要笃定几分,最后一个退出殿外。
林士奇这才道:“王爷,在来之前,属下已问过宫人,秦主子早起离宫前,曾去找过徐王妃。在延春阁门口,还受了延春阁的宫人好一会子的闲气。”
“秦主子只说,王妃昨夜交待了她,要让她将小世子的平安符带至寺内祈福。但,王妃却未见,只打发宫人回话说——”
朱棣的面色深不可辨,看着他问道:“徐氏说什么?”
“王妃说,秦主子想说的话,她已经明白了,让秦主子放心去烧香,再安心回来。且,据宫人们交待,秦主子离去时,延春阁内并未交给秦主子什么平安符。”
朱棣的面色,并无丝毫变化,只一双眼眸内,瞳仁渐渐缩紧。
果不其然,正如他所料。
一个,是不可救药的痴儿。而另一个,则是他的结发之人。
怪不得她昨夜自请去卧佛寺进香,她原本是想去死。
她知道,自己绝不会允许她自行了断,她若敢在这府内自寻短见,必会累及一应宫人。她一定是先去求了徐氏,好让她为她安排。她没想到的是,昨夜她来时,他竟改了主意。为免他起疑,她只能照原计划行事,所以,她才会在临行前去知会徐氏。
她以为她提前知会了徐氏,她就无需再死。
想及此处,他不怒反笑,看着殿中默然跪地的林士奇,视线再缓缓移开,落于那座七宝灯漏之上。
笑容,虽平淡,但,一双眼眸内,却看不出半点的笑意。
林士奇不再讲话,低头再拜,眉目间,并没有一丝张皇和怯懦。
朱棣只扬声道:“来人——”
数名侍卫闻言,即刻跃入殿内听命,但,他只低头命道:“拖下去。”
林士错愕乱不已,抬起头,兀自不解地望着主子。自己疏于职守,让秦氏为之丧命,而燕王竟然没有立毙了他?
他大张着嘴巴,瞪着鱼目一样的眼珠,犹似不信,被几个侍卫拖着,笔直拖出了殿外。
朱棣再沉声道:“叫叶全德——”
刘成赶紧上前几步,低头应道:“是。”
“让他另派人去把赵氏接回来,那些随行的侍卫都就地砍了。”
刘成躬身,小声再问:“奴才斗胆问一句,那秦氏?”
朱棣却看着他身后形容狼狈不堪的马三保,片刻之后,才接道:“将你的人全都撤回来,毋庸再找。”
毋庸再找,莫非就这样任凭死者死无葬身之地?北地,虽冷,毕竟已是四月天,眼看着暑热临近,一旦暴尸荒野,岂不便宜了野兽虫蛆?秦氏再不济,终究服侍了他一场,死后,燕王竟连尸骨都不肯替她去收,天下间,竟有这等残忍寒凉之事?
刘成跟随燕王日久些,略能体会出一些意思,弯着一副僵硬的身板,也不敢擦汗,纵,再好的自持,此刻,也叫冷汗湿透了前襟后背。
马三保毕竟是后生,出道晚些,尚不知深浅,犹在旁不顾死活地小声请问着示下:“回王爷,那严小四一家,还放么?”
朱棣望着廊下,良久,始步下御榻。
“暂且先拘着,死了一个,少了一个,本王,唯尔等是问。”
刘成和马三保呆呆听着,后者犹自不信,半晌,始如大梦初醒般,随着养父一齐躬身应命。
朱棣缓步走出大殿,一面走,一面轻道:“传令下去,今日之事,谁敢再提半句,格杀勿论。”
“徐氏,也不例外。”
这二人在其后,眼看着他离去。不知为何,直至此刻,那马三保始惊出了一身冷汗,却是有惊无险一场。
今日之事,如若燕王震怒,尚在情理之中,可是,却并非如此。除了杀了那些渎职的侍卫外,他竟连元凶严小四一家都只拘不审,更遑论治罪。
神色之平和,行事之冷淡,实在是,太令人匪夷所思。
马三保望一眼身旁的义父刘成,却见他的面色也好不了多少,他几次欲张口问,终是咽了回去。
但,什么叫今日之事不许再提?难道要当秦氏从不曾在这府内?一个大活人,就这样死于非命,连尸首,都不许人再去寻?
如果真是这般,燕王的心思,着实不是他这等寻常人能够妄测得出。
刘成并不理会他,自个,径自去寻府内侍卫总领叶全德传命去了,人才踏出殿外,却一脚踩空,直摔了个倒栽葱。两旁的随侍赶紧伸手扶起来,刘成狠狠瞪一眼自己的养子,拍拍屁股,瘸着腿,强撑着去了。
西山,其实并不高,左右不过数百尺,似一条苍翠欲飞的巨龙,头南尾北,绵延数里,与奔腾不息的潇水相携并行。
西山与潇水之间,更遍生古树深林,异蛇爬行,虎豹为害,不见人烟。
而,沉碧如练的冉水河,绕其西侧自北而东,曲折前流。两岸,犬牙交互,水草蔓生,不时有鱼影出没。冉水,经钴姆潭、小石漂、柳子庙,最后穿越愚溪桥注入潇水。
自古,山水不分家,有山有水,才算是好景致。
唐人柳宗元在“永州八记”首篇《始得西山宴游记》中曾记:“萦青缭白,外与天际,四望如一。”
西山,虽不甚高,其下,溪涧却极宽,水流,更是湍急无比,素有“一泻数里,不可收”之说。
但,湍流再深,又岂能深得过人心。
第三卷 阋墙 第九章 万里雪深时
更新时间:20101015 10:33:23 本章字数:3996
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初九,帝薨。
(闰)五月辛卯(即:闰五月十六),皇太孙允炆即皇帝位,大赦天下,以明年为建文元年。并于是日,葬高皇帝于孝陵,诏行三年丧。
距帝薨之日,仅七日,可谓“速葬”。
谥以高皇帝(高祖),庙号称太祖。宫中太医除一人之外,皆为新帝诛杀。
封齐泰,兵部尚书之职。封黄子澄,太常寺卿。封方孝孺,侍讲学士。三人,同参国政。
齐泰,原名德。洪武十七年,举应天乡试第一,第二年中进士,曾任礼部和兵部主事。高祖(朱元璋谥号)以九年无过(过失)之臣陪祀(意:陪同高祖一齐祭祀),齐德被选中,赐名为泰。洪武二十八年,自兵部郎中一职,再擢升为左侍郎。高祖曾向其问询边将姓名,齐泰历数无遗(遗漏)。又问各种图籍,泰则从袖中拿出一本手册请高祖览阅,手册所载,简要详密,高祖大为惊奇。
黄子澄,单名湜。洪武十八年癸亥,贡入太学,次年京闱乡试第二,乙丑会试第一,进士及第第三。先任翰林院编修,升为修撰。后兼春坊官,在东宫伴读。新帝即位,擢升太常寺卿。
方孝孺,字希直。少年从学于宋濂,以明王道致太平为己任。蜀献王曾聘其为世子师,后为先太子侍讲。向以恭肃端庄为高祖、新帝所重。
以上三人,同参军国重事,事无大小,新帝必先问之方夺。
一时朝中,无出这三人右者。
国丧诏书始下,诸王皆照律归京奔丧。然,齐泰奏请新帝,派人携敕符与太祖遗诏勒令诸王返回封国。
据“遗诏”所称:“诸王各于本国哭临,不必赴京”,“王国所在文武衙门军士,今后一听朝廷节制”。其意不过有二:一是诸王有屏藩帝室之任,在此非常时期不得擅离职守,以防敌虏乘虚而起。二是防备诸王以叔辈之奠带兵赴京,于新帝构成威胁。
寻常百姓之家,父死,儿孙尚可扶灵,况乎尊儒重礼的天家?
《礼记 王制》载:“天子七日而殡;七月而葬”(意:七个月之后,方落葬)。
郑玄注:“尊者舒;卑者速。”
《春秋传》日:‘天子七月而葬;同轨(意:各国)毕至”。意即:一是等待各国使节的到来;二是天子落葬,需“事死如事生”。
而新帝只隔七日,即将先帝下葬,且不许诸王返京吊唁。于理于情,皆不合,诸王怨愤,实属必然。
彼时,燕王所率将士始抵淮安,燕王见符大怒,下令继续行舟。
然,江口已设兵把守,而世子高炽年幼,已由乳母、护卫等先行护送,经陆路赴京。
僧道衍力劝曰:“大王以至孝渡江,奈何有违诏命,反为不孝也。愿殿下养成龙虎之威也。他日风云感会,羽翼高举,则大江只投鞭可断也,今日何得屑屑(意:介意)于此哉!”
燕王纳其言,将兵而返。
而,允炆五月始登大宝,不盈一月,即谋削藩。
兵部尚书齐泰,主张先对燕王开刀,其意,燕王先除,则其余藩王随之而覆。而太常寺卿黄子澄却以“燕府反迹不明”为由反对。后者,主张先削除周、齐、湘、代诸王。其意,以上诸王,于先帝时,就多有不法劣迹,“削之有名。”此外,要问罪,则应先从周王下手。周王,为燕王同母弟也,削之,如剪燕王之羽翼。
洪武三十一年,六月十八,距高祖薨不过月余。新帝佯装派曹国公李景隆率师北上备边(边境),途经开封,猝然包围周王府。废周王为庶人,再流放云南蒙化。“妻子异处,穴墙以通饮食(意:在墙上挖一个洞,放入食物),备极困辱”。周王诸子,皆分迁边塞。七月,帝再下旨,明诏周王入京,暗则幽禁于京师别院,自此,不见天日。
七月初十,燕王妃之嫡兄魏国公徐辉祖,向帝奏本,帝旋即准奏,遂,拘燕王世子高炽为人质。
七月二十一,帝勒令燕王朱棣议定周王之罪。
八月初七,燕王奏书送呈朝廷。书曰:“若周王所为,形迹暖昧,念一宗室亲亲,无以猜嫌,辄加重谴,恐害骨肉之恩,有伤日月之明。如其显著,有迹可验,则祖训俱在。”
看其前半,用词堪称柔极,几近哀求,观其末尾,援引《祖训》,则柔中带刚,显怀不满。
同年十一月,帝,再纳齐泰、黄子澄之谏,着工部侍郎张昺为北平布政使,谢贵、张信为北平都指挥使司,仅受朝廷秘令,监视燕王行动。
再以北部边防不靖为名,派都督宋忠调缘边官军三万屯驻开平,并就此因由,抽调燕府护卫军中精壮者,共计十数万人,改编至宋忠麾下带出塞外,以斩断燕王之根基。
如此一来,偌大燕王府,堂堂大明朝一代铁血塞王,其身边所剩兵力,尚不足千人。
同时,再召燕王府护卫中胡骑指挥关童等进京,以期进一步削弱燕王之势。
另外,又调北平永清左、右卫官军分驻彰德、顺德,命都督徐凯赴临清练兵,耿炳文赴山海关练兵,以钳制北平。
时,天下皆知,帝之屠刀,已直指燕王。
但,自太祖高皇帝遽薨,燕王朱棣,便日渐哀恸成疾。
北平城里的人都说燕王向来威武强悍,能征惯战,一般是不大有病的。上次有病,还是在高皇帝尚健在的时候,当时,燕王与晋王一同奉旨进京朝见,晋王屡屡诋毁燕王,燕王内怀忧畏,便得了“重病”,请求提前返回北平“养病”。
而这次得病,听说是为了高皇帝的死,哀伤过度。也有的人说,是因为世子不在身边,燕王因了思念所致。
且,这次的病,与往次大不同,可谓病入沉疴。
燕王,时时自宫中跑出来,在大街上乱走。不仅如此,还常常夺人酒食,说话也颠三倒四的,听也听不懂。有时候,竟然躺在地上,一天一天的醒不了。
说也奇怪,他府中这么多将校侍卫,还有如许宫人仆役,怎么会任凭他跑到大街上出丑呢?燕王,果真是疯了吗?
一时间,众说纷纭,有信的,当然,也会有不信的。
这一日,已是腊月初四。
时值隆冬,北平城内,天降大雪。大朵大朵的雪花,一瓣一瓣,沾于行人的身上、发上,挥之不去。
冬雪,已下了一夜,天明,犹不肯暂歇。外城与皇城相接的千步廊大街之上,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
街上的行人,皆行色匆匆,街边,只有少数几个商贩犹在做着小本生意。
一个高大佝偻的身影,缓缓走近,身上,仅着单衣,鬓发凌乱,脚步虚浮,在厚厚的积雪之上,踩下深浅不一的足印。
曾经俊美无俦的面庞之上,一双眼眸已经失去了先前的神采,空洞地望着自个面前十步之外那贩卖红薯的炉灶。停了片刻,踽踽行近,管也不管,大喇喇地伸出长臂,就去捡拾刚出炉的热红薯。
炉前的小贩怔怔地望着他,他和沿街的诸位同道,当然都认得眼前人,燕王朱棣疯了已经不止一天两天,时常在这街头巷尾落魄现身。但,他只敢眼巴巴地瞪着他,却不敢上前去打,只能任凭他拿了自个的东西不给钱。
朱棣,将红薯捧于手中,仿似饿极,大口大口地咬下。薄唇,旋即被刚出火炉的红薯烫破,他却仿佛毫无知觉般,兀自笑着,一边埋头大快朵颐,一边痴痴呆呆地向前缓行着。刚转过身,没成想,脚下一滑,偌大的男儿铁躯,竟摔了个狗吃屎,匍匐于雪地之上。身上的襟袍,也叫炉前的炭渣沾染,黑漆漆,污秽不堪。
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夹着雪花,刮得人脸,好似利刃。他勉强撑着长臂爬起来,刚起身,一双眼眸,随意瞥向街角处。
不过七八步之外,不知何时,竟多了一个娇小单薄的身影。
一袭破旧的冬衣,丝毫掩不去她身上的柔美与矜贵,只挽了一个家常的低髻,冻得通红的小脸之上,那一双剪水秋瞳,盈盈然望着眼前之人。
中有怜惜,中有悲悯,却没有半点怨忿。
即便是夏夜的苍穹,也没有她的瞳仁乌黑,纵使是九天的星子,也没有她此刻的眸光清亮,仿似一泓秋水,直看入人心内去。
尚有一块红薯粘在他的唇角,她伸出瘦弱的手指,似要为其拂过,手腕才抬起,便缓缓落下,那一朵苍白的唇瓣,张了张,却没有声音唤出。
只,棉衣不及处的皓腕之上,因着胳膊的抬起,露出数道狰狞的伤疤,想必当初的伤痕,深,几可见骨。
朱棣,看着面前这个小小的身影,却无半点动容。只当她是个陌生人一般,星眸中,全无一丝灵光,一面低头啃食着掌中的半截红薯,一面踉跄着继续向前迈步,竟头也不回。
雪,越下越大,那一副高大的身躯,很快,便消失于棂星门的城楼内,再也望不见。
不过是片刻的功夫,积雪,就已厚厚堆了人一肩。
她却丝毫不觉得冷,抬起单薄的布履,再深深陷进雪中。她虽是纤巧的天足,但,如此大的风雪,别说是她这样身躯瘦弱的女子,即便是那些膀大腰圆的寻常男子,于此时行路,也觉着艰难。
她裹紧褴褛的棉衣,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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