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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有木兮木有枝-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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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听见——耳畔果真传出一声惊天巨响以及连连的惊叫之声,随之,是一把陌生而又熟悉的人声,在我耳畔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
“秦姑娘,秦姑娘——”
秦姑娘?这个称呼是这么陌生,是在叫我么?
我呆呆地坐着,愣愣地看着她,一时竟想不起她是何人。身旁是摇曳的烛火,而我自个则是一头一脸的汗水,湿透了全身的衣物。
青石地上,并无半点瓷片碎裂的痕迹,可是我方才明明听见花瓶坠地的巨响,甚至还有崩裂的碎片四散飞溅,割破了我的肌肤。
看见我的迟疑,半跪于我对面的女子顿时哭将起来,轻轻推搡着我的肩背,口中殷殷唤着:“秦姑娘,你醒醒!”
我似醒非醒,似梦非梦,犹自蜷缩在床榻之上,弓着身子,颤栗如筛糠。
只见她一面哭,一面抱住我,口中叠声唤着:“秦姑娘,你醒醒,你快醒醒,我是灵儿啊……”
灵儿?
我一眨不眨地瞧着她,渐渐自睡梦中醒来,缓缓再环顾周遭,只见纱帐低垂,夜烛亮丽,自己此刻所置身的,并不是方才梦中的那一处所在。
这里虽然也有轩窗,却并非临水而建的水榭。
难道刚刚那一幕,竟真是一场噩梦?
我下意识地轻抚着自己的头顶,那里突然间传出一阵阵抽搐之痛,痛可钻心。如果是梦,为什么梦中的痛楚又如此清晰而真实?我伸出指尖,想要再去触方才罗裙之内被撕裂之处,方才那一刹,彼处的痛楚如此深切,怎可能是幻象?
指腹,隔着薄薄的衣料才刚触及肌肤,就被灵儿死拉住不放。
她惨呼着:“秦姑娘,你不要吓灵儿,云英姐姐就快回来了!”
一面说,一面低低饮泣,随着她的哭声,屋外值守的其他侍女一齐奔入内室,看见我和灵儿的形状,一个个俱是低头落泪,哭成一条声。
我恍然清醒,认出她来,不解地轻声问:“灵儿,哭什么?”我不过是做了一个噩梦,她们哭什么?且,哭得如此伤心。
话音甫落,一口鲜血猛的喷涌而出,随之,是心口处的喘息之声。敷儿渐渐醒转,原来,是因为我的不济,她们看得惊悚,故而才哭得如此悲戚。
一个纤细的身影轻轻迈入室内,始进入,屋内的哭声转瞬间乍止,那些侍女看见她,一个个,即刻噤了声。
我此时已经完全清醒,认出是云英。一件素色的罗裙,眉目间依旧是清冷的淡意,冷声道:“都下去吧。”
听见她吩咐,所有人立刻齐齐退去,屋内,只剩下我与她两人。
她上前半步,俯下身,用丝绢拂去我脸上的汗意和唇畔的血丝,柔声道:“姑娘怎么了?”
我略略皱眉,低声道:“敷儿,做了梦。”
她似有些吃惊:“姑娘梦见了什么?”
我低下头,手指轻轻抚过自己的腰带之下,罗衣轻分,俱是黏黏的汗意。低声道:“这里,好痛。还有,一个男子。”
云英的面色惨白,握着丝绢的手指渐渐用力,死死握着。
良久过后,她始落座,在我床前坐了下来,自袖中取出一个素白的纸卷,交予我手内。
“不过是一个梦,姑娘还是忘了吧。”
我并不答,真的只是梦么?敷儿已经记不起自己的前尘,莫非大限将近,也开始渐渐忆起旧事?
但,方才那一幕,敷儿只觉得痛,丝毫想不起发生了什么变故。待还要再凝神细辨,怎奈咳喘不止,很快,便污了云英手中的丝帕。
云英一面为我抚平脊背,一面轻声抚慰道:“奴婢,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姑娘,燕王殿下就快回来了,姑娘……千万好生等着他。”语气,虽一如平常,但,言及最后一句时,她略微侧过小脸,不肯望我。
我怎会看不出她强抑的泪意,淡淡一笑,不疾不徐地反问道:“是吗?”
他怎可能回来,不过是云英为了让我宽心,才好心蒙骗。
岂料她随即转过头,重重颔首应道:“是。奴婢不敢欺蒙姑娘。太子殿下突然薨了,举国治丧,诸王都要回京祭奠。”
我大惊失色,颤声道:“几……时?”
“已满五日,就在姑娘断笛的第二日。姑娘自个一定要多保重,依云英看,不出十日,燕王殿下必归!姑娘,真的就要见到燕王殿下了!”
我松了她手臂,直至此刻,我才敢相信。
太子薨,是天大的事,她自不敢骗我,也断不敢妄言。天下,才初定不久,储君即乍薨,非但举国致哀,更何况是骨肉至亲。所有受封在外的藩王,于国丧期间,自是一齐都要返京赴丧,当然,也包括燕王。
这么说,他果真就要返京了?!
云英见我不出声,轻声再道:“姑娘怎么不讲话?莫非姑娘竟不高兴么?”
敷儿当然高兴,但,敷儿还能等到他归来之日么?北平之于京师,路途遥远,即便是一路飞骑,路上至少也要七日不止。
即便他得报之后即刻启程,快马加鞭,赶至这京城内也要十日之后,等见过帝后,再抚过灵柩,恐怕已是多日之后。
我的身子已经一天不如一天,敷儿,恐怕已经等不了那么久了,我轻轻垂下眼睫。
云英并不点破我的心意,只为我移来烛火,置于床榻之前,轻声道:“这是方才那位官修掷入墙内的史记,他特意嘱咐云英亲自交予姑娘手中。姑娘不想看?”
我轻轻抬起头,略有些诧异。
原来这厚厚的纸卷,竟是应海特地让云英去取给我的史记?原来刚刚云英一早外出,所为的就是此事。
我心下感动,却无力言出,只就着烛火,逐页,轻轻展卷。
数月下来,夜复一夜,敷儿以笛换文,自他手中交予我的史记,已经足可以堆成一摞,再装订成卷。
一字一句,好比字字珠玑,镌刻进敷儿的脑内心间。
一字一句,宛如他本人的一言一貌,足令人或喜或悲,或百感交汇。所谓见字如晤面,也不过如此深长,只会比亲自晤面还要深刻久远。因为,久闻不如见面,但,天下间,又有多少相逢对面不相识之憾。
敷儿虽未亲见,却好比夜夜亲见。敷儿虽不能与之晤面,但,敷儿已经读懂了一个男儿的心。
朔漠天长,狼烟不断,尸横遍野,满目疮痍。纵,冬之皑皑白雪,夏之炎炎酷暑,史官笔简,下笔不过寥寥数言,就一言蔽之。
一篇篇,一页页,哪怕再厚重的扉页,都能够被人轻易逐页翻过。在敷儿指尖,轻轻翻过的,又岂止是素纸墨字?
一件件,一桩桩,莫不是男儿的文治武功。一字,一句,莫不是男儿的艰辛与隐忍。纵是韬略惊世,却依旧壮志未酬,壮志难酬。
敷儿常常是看得满心雀跃,再泪落满腮。
“比长(意:比其兄长),聪明睿智,仁孝友悌(意:能与弟兄相友爱),出于天性。勤学好问,书一览辄记(意:过目不忘),终身弗忘。五经子史皆该贯而旁通(意:融会贯通),天文地志,百家之书,得其要领。日从明儒,讲论无厌倦意。虚己纳善,宽仁爱人,意豁如也(意:心胸开阔而旷达)。”
“洪武三年乙丑,帝封建诸子(意:分封各位皇子)。以燕旧京(意:封燕王于前朝旧都北平),且近北虏,择可以镇服者,遂以封。(意:特地选择有能力征服北虏的皇子,分封该处)
“有善相者见燕王(意:有善于相面之人见过燕王),退谓人曰(意:辞去之后和别人说):“龙颜天表,凤姿日章,太平天子也。”
……
应海何其慷慨,竟然一次性将如此多的史记赠予敷儿,且不求任何回馈。
或许,他因着知道敷儿已经不治,故,心生怜悯。连一个男子都看出敷儿的女儿心思,更遑论这府内的每一个人,燕王,又岂会不自知?
这些国事,如若不是自彼处无意中得悉,怕敷儿终其一生,身处深闺,都无从得知。
“燕王兼备文武大才,而度量恢廓(意:胸襟宽阔),任贤使能(意:任用有才能者),各适其当。英杰之士,乐为之用。下至厮卒(意:下至贩夫走卒),咸归心焉(意:都诚心归附)。”
“至于武事,悉精而熟,老将皆自以为不及。料敌制胜,明见万里,号令严明,信赏必罚。由是威震朔漠,虏人不敢近塞。”
“时出访民疾苦,劳来抚循(意:抚慰劝勉),百姓爱戴。而力行节俭,故国内无事,上下咸和,年谷屡丰,商旅野宿,道不拾遗,人无争讼,规模宏远焉。”
烛火摇曳,敷儿倚靠在锦被之上,一页一页,舍不得轻易翻过,一时间,竟读得忘记了气喘。
即便,不曾看过这些官修的史记,敷儿在教坊司也略有耳闻。诸皇子中,太子仁孝却过于柔弱,秦王猥琐不堪,晋王机敏外露却飞扬跋扈。唯有燕王,文武才略,兼而有之。
而如今,敷儿的燕王,他终于要回来了。
他会来见敷儿最后一面么?
见字,如晤面,虽然在敷儿看来,这些素纸之上,字里行间,一撇一捺,皆是他的音容笑貌,俱是男儿驭马昂首,驰骋疆场的勃勃英姿。
可,见字,终究替代不了晤面。敷儿此刻,如此思念他的怀抱,如此有力,如此温暖,哪怕仅若昙花一现。
云英见我盈盈笑,很是费解,不由得轻声问:“姑娘为何笑?”
敷儿笑,自是因了高兴。太子柔弱,本不应当此大计,而今,天器英才,储君乍薨之下,圣上必然要重新拟定储君人选。
天下之大,大不过四海去。皇子虽众,无如燕王。
敷儿,是为了他而喜,喜不自胜。
这些话,敷儿言不出,也不能明言。非是出于惧,只是,敷儿寄居于他的府内,这些心思,自知只能想,却不能祸从口出,再殃及燕。
我轻轻掩卷,一面含笑,一面挣扎着要将手中的纸柬伸向火烛,云英一把握住我的手腕,低低道:“姑娘……”
我点头郑重道:“敷儿,答应官修。”
我懂得她的心意,敷儿自己又何尝舍得一次又一次烧掉这些字句,可是敷儿必须为应海的身家性命着想。
云英见我坚持,始松了手臂,火苗腾地燃着了纸柬,再轻轻坠落于床前的银盆内,眼看着,一点一点,在我跟前燃成灰烬。
第二卷 攻玉 第三章 但为君故
更新时间:20101015 10:31:13 本章字数:4174
翌日晨起,灵儿照例一早奉上了汤药。
她身后,破天荒地跟着府中的管家丁宥德,默然肃立,一双深目只看着我与云英“主仆”二人。
灵儿的身量尚未长足,端着银盘半跪于我的床榻之前,意即要我接药服药。
我看着灵儿,她却不敢看我,小脸上尽是恐慌之色。
我略有些奇怪,轻轻伸出手臂,想要去接她手中的药盅。还未触及,云英已变了色,笔直地跪下,双膝跪地。却,不是跪我,而是跪丁宥德。
他们二人,本都是燕王的差遣,她虽是跪他,实是跪燕王临行之前的口谕。此刻,云英似要为了我而抗命。
果然,她刚跪下,那丁宥德也随之动容,默立许久,终是长叹一声,手捋长须,摇头离去。
我再望向云英,只见她缓缓起身,自灵儿手中接过药汁,手臂一挥,就随意倒入一侧的银盆之内。面上,却依旧是清冷之色,连眉尖,都不曾蹙过。
我心内感动,只望着她,说不出一个字。
但,即便是此刻停药,敷儿的身体还能转圜么?即便,他不日就要返京又能如何?一连数月的虎狼之药服下去,即便此刻停药,就能真的保住敷儿的命么?
云英才刚要转身离去,我轻唤她道:“云英——”
她闻声驻足。
我轻道:“敷儿,不用。”
“燕王知道,会……怪罪……云英,敷儿不用。”
她并不接腔,也不理我,只看我一眼,掀开那低垂的帷幔翩然出屋。
一连多日,每日三餐,丁宥德都命人端入汤药,而每一次,都被云英挺身拦下。老管家并不用强,每一次,只要她出面,都无一例外地作罢。
不仅如此,厨房每日送至的三餐也略有不同,虽是一样精致,但菜式大不同。敷儿虽不懂医理,也看得出那碗碟中的每一样,都是调理身体的药膳。
云英不敢为我请医,只得每日在这饭食之上做文章。
而敷儿每一次,都是含着热泪,强迫自己尽可能多进些。她也不过是一个女儿家,却,为我担了这样大的干系,敷儿无以回报,只能极力配合。
已经第十日过去,他已经回京了么?
敷儿只要多捱过一日,便多一日希望,唯有活着,才能再有相见的那一日。
到第十一日,我一早就醒来。云英并不在,屋内只有灵儿和几个小丫鬟服侍着。耳畔,听到脚步之声,虽轻,却不是平素里的那些人。
是男子的脚步声,我期期然望过去,却只见云英独自步入内室。
我失望不已,低下视线。
云英并未开言,只亲自过去,将两旁的帷幔放下,随之,再掀开帷幔,走出去。等到她再进入,身后竟跟了一个白衫身影。
白衫白袜,一身孝服,隔了我的床榻十数步,对我长身一揖,朗声道:“在下,应海,见过秦姑娘!”
我登时愣住,旋即又惊又喜,强撑着支起身,颤声道:“官修?”
我与他,虽从未谋面,虽,隔了一道高墙不止,敷儿又怎会忘了墙外之人的声线?
皎皎如明月,朗朗如乾坤。
他微笑点头:“正是文澜。”
我喜极而泣,想不到我与子期此生还能再见,隔着低垂的帷幕,却说不出一句多言。一双眼睛,只望着云英,眼中,尽是感激与辛酸。
她对敷儿的一副心肠,敷儿今生不知还能否报答?又何以为报?
我转头哽声道:“官修,可好?”
他的身量虽不似燕王那样高大挺拔,容颜,也比不过他的俊美,但,一张面容端正俊朗,却也是个清雅出众的好男儿。
果真是乐如其人,文也如其人。
应海再一揖:“应海无碍,只是墙外少了姑娘的笛音,每夜,难眠。姑娘的身子,可还无恙?”
我含泪笑道:“敷儿,也无碍。多谢……官修的……史记。”
应海望着我,眼中透出怜恤,摇头笑道:“应海今日求见,是要告诉姑娘一则喜讯。”
我隐隐猜出,睁大双眼,心如鹿撞。
果然,只见他再点头笑道:“是,姑娘如此聪颖,定已猜出——燕王,已经回京了。”
我落泪道:“几时?”
“昨日子时。”
子时。
路上,连七日都不到,真真是快马加鞭,一路急骋。
天南地北,终是到眼前。
应海轻叹道:“今日一见,姑娘,果然容颜不俗。凡事,只要再想开些,何求知音稀?俗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姑娘说可是?”
我但笑不答。
应海瞧见我的形容,终是再长叹一声,接道:“应海早知姑娘心意,但,如果真是落花流水之喻,还望姑娘可以挥剑断情。人世间,姑娘的笛音堪称冠绝,四海何其大,多少男儿甘愿为了姑娘的笛音前赴后继!”
话音甫落,一双朗目,只目不转睛地望住我。
敷儿被他瞧着,虽红了脸,却不羞不惧,郑重轻道:“无如燕王。”
他登时笑:“那是应海的史记。”
是,这一句“无如燕王”,确实是出自他的史记。
帝召集诸臣,问及当今,哪位皇子最得帝之风范,诸臣良久不敢言,帝再问,始答:无如燕王。
我一言既出,应海,却毫不畏缩,朗声再笑道:“燕王虽雄才,应海,并不自惭,姑娘如不弃,文澜愿效钟子期,追随伯牙一世!”
伯牙与子期,高山流水,终结知音。
应海如此言,敷儿岂会不知他心意?但,敷儿的一颗女儿心,早已沦落于他人。眼见他如此磊落,遂含笑答道:“天下虽大,难得……君之知音。”
他果然问出:“怎样?”
我望着他,盈盈一笑,轻道:“如……官修史记言,皇子虽众,无如燕王。”
“在罗敷,天下……男儿虽众,无如燕王。”
敷儿的话音未落,只见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应声徐入,一袭白色袍衫,同样是重孝中。就在敷儿的面前傲然驻足,长身玉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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