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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拉格往事-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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琳达被强压在那里,只能冷静克制地听完,却不是很胆怯。
然而并没有完。
“那么,我不禁要问,是什么使这个叛徒逃脱了最严厉的惩罚?”那人举起一份印刷小册子开始挑选细读。
“汉嘉·瓦弗拉,是个并不陌生的名字。我们中的许多人都知道他,一方面他是业余音乐人士,另一方面也是战时英国广播电台对内的播音员。如今他被选为市议会的议员。然而正是这样貌似高尚的人,暗地里却做着权色交易的勾当。不仅如此,他和他的一些同伴以所谓的司法名义一直极力阻挠政府既定的没收反国家叛变分子财物和土地的政策落实,更妄图为多名卖国者翻案……这个人在战前就有一个忠实纳粹女党员的德裔未婚妻子,战后又收了那个叛变布拉格起义的女人做情妇!正是在他的帮助下她才逃脱了罪责。可是,她依旧不知悔改地窝藏纳粹战犯,最终被伟大的苏联红军关进集中营。现在,让我们看一看那个无耻的人民叛徒!”
异常迅速地,琳达被几人反扭住双手强行推押上了台。灯光下她的发帽被摘掉了,于是卡好的华丽卷发全部散乱下来,半遮着白皙的肌肤,极端狼狈不堪。
这种场面她不是没见过,并非多么害怕。但是她受不了别人污蔑汉嘉!她担心的从来是他。
所以,她既期待又不敢同他恋爱。
“她的姘夫多么道貌岸然,是一个典型受到英国人指使的腐朽资产阶级!这些人归国后企图用阴谋颠覆我们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民族阵线。不要忘了,在斯洛伐克刚刚查出的反国家案件就是他们干的。我们国家又到了危机四伏的关头!……”
下面的观众叫喊声一阵高过一阵,最后,在什么人的带领下齐声唱起了雄壮的国际歌。
这首由法国工人作曲家创作的世界最广泛传唱的激昂歌曲经历了巴黎公社、第一国际、第二国际时代,后来又作为苏联国歌,以及现在的苏联布尔什维克党歌。
歌声带着强烈的义愤和感染力将今晚的聚会推向了高、潮。
她垂着的头慢慢昂了起来,极力挣脱出一只手把碎发别到了耳后。
第一排的人最先看到,她也在唱着,而且无比大声。
这实在滑稽,很快有人发出谩骂,这个女人亵渎了神圣的国际工人联盟。
她捡起自己的帽子慢慢戴好,然后挺直了腰杆,表情有些奇异而复杂。
“我是无产阶级的一员,反对残酷剥削、反对暴力侵略。我不能也无意替自己在战争结束时的无罪做辩护。然而我在战后集中营亲眼见到了无数爱国者蒙冤死去。严刑拷打,或者任其被饥饿、病痛折磨。从前在国家沦陷期间,我和我的同龄人被迫接受了两年德意志化的中学教育。每节课结束时,老师都会举着手行纳粹礼大喊:上帝惩罚犹太人!而我们必须整齐大声答:是!这多么熟悉,现在似乎又要重来一遍。我只知道,任何用暴力和强制手段剥夺别人合法信仰与自由的就是法西斯!不是追求自由、民主与人民解放的共/产/主义!”
“滚下去,小婊、子!”
有人冲上来用力推她,于是她冷不防跌下了半人高的台阶。
周围已经混乱成一片,叫嚣、咒骂,以及挥舞拳头喊口号的,她仰着面半跪在人们脚底,看到水晶灯投下了巨大的光亮,笼罩着一张张疯狂而愤怒的脸,耳边却只有噪杂的盲音,渐渐汇成河水般的潮流,卷上来,淹没了整个安宁的夜。
散会后剧院外的沿河大道依旧不平静。
今晚的月光黯淡地埋在云层里微微隐现,满大街的秋叶混着传单在夜风里盲目滚涌,不断发出低哑的呲呲声。
琳达打了个寒颤,压低帽檐遮起刚才自高台跌落时碰伤的额头。
忽然一队青少年结伴唱着歌从她背后经过。
她用眼角略微瞅了一下,便越发低下头。
只是他们很快认出了她。
“是那个叛国的女人!”不知谁先兴奋地喊道。
霎那间一群未成年人围了过来。
她不可能冲一帮孩子生气和发火,只茫然向外奔突着。
然而很快演变成了暴力。终究寡不敌众,一个女孩重新扯下了她的帽子并用力抓住她的发,她踢打抗拒之间,悲剧发生了。
那双最珍爱的红鞋子被人脱了下来,踩在脚底使劲蹂躏。两度得到的红鞋,仿佛童话中能改变命运的魔法物。
她彻底暴怒,捡起地上的砖头拼命砸过去。
于是场面失控变成了围殴。
“住手!”一个男人的声音厉喝,同时冲进来驱赶那帮青少年。
“琳达,没事吧?”什么女人抱住了琳达,她定了定神便看清是剧院的导演珍妮,抹了把眼泪咬牙切齿地道。
“没有任何事!一帮混蛋崽子而已!”
孩子们仍不死心,不知是谁指着珍妮叫嚷了一声。
“那个女人是右派!”
“滚蛋的右派!”男人挥舞着拳头揍上去,这下他们才迅速跑散。
琳达蹲在地上重新穿好鞋子,时间花费了相当久,也不知是刻意让眼泪流干还是什么。
她心疼地抚摸了一遍又一遍,可是它再也无法恢复光鲜漂亮的样子了。
身边偶尔经过的车辆灯一晃而过。照着她的披散的发和凌乱衣衫,如此狼狈和可怜。
珍妮不由得怜惜地替她整理。
“琳达,你受伤了么?”
这声音洪亮而透着熟悉。她这才仰头看正微微俯身瞅着自己的男人。
竟然是爱德华医生!
他的一只手臂正搭在珍妮的肩上,两人的姿势亲密无间。
“没、没有。”她好奇地看看珍妮,又看看他。
“我是珍妮的丈夫。”他主动替她解疑,翘起了得意的小胡子。“难道她没有说过她丈夫是国防部医院的妙手法医?”
她简直难以置信。珍妮是多么漂亮优雅的女人啊,可这个医生……只能用怪异来形容。而且,珍妮没有冠夫姓。
“谢谢你们。”无论如何,琳达站起来真诚地道,并若无其事地笑笑。“我很好。”
“很好吗?你这副样子怎么回家?”
很明显,她明白医生指的什么。“我在路上不小心跌了一跤,仅此而已。”
“我不会替你保守秘密。”
“我知道!”她咬了牙说。
珍妮忽然砸了丈夫一拳,“做什么?你不发发善心么?难道要让汉嘉知道?”
蓦地,琳达惊讶地转过了脸。原来珍妮也和汉嘉相熟。可是他却从未提过。
“哦,汉嘉这两天很痛苦。他昨天在咱们家喝醉了,你不清楚吗?女人就是爱帮着女人。”仿佛故意说给琳达听,他的眼光是瞅向这边的。
“而你们男人不也是帮着男人!”珍妮几乎要发火了。
“不不,我永远只帮着老婆你。”爱德华谄媚地笑,猝不及防地搂过妻子的腰要亲她的脸。她嗔了一眼避开,然后微笑看着琳达。“对不起,他就是个混蛋,你别介意。不过我敢保证他这次不敢对汉嘉乱说话。”
琳达有些感动,很是认真地露出笑容。不过更多的是羡慕,多么恩爱幸福的一对夫妻。
“可是,那些攻击人的小册子……”她咬着唇犹豫半晌,终究还是问出。“汉嘉知道吗?”
爱德华眨了眨眼,“你说呢?”
一回到家,琳达没有开灯便立刻奔向厨房。
她找来刷子、鞋油、小锉刀、小锤,总之所有的工具都用上了,仔细忙碌大半夜之后,她美丽的红鞋子终于从破败而扭曲至极的境地慢慢修复成普通的难看状况。
她记得,两年前的那天汉嘉是多么温柔细致地低下、身为自己穿上同一款鞋。她以为伴着一切美好的回归,所有不幸都将烟消云散。虽然最后,她还是进了集中营……
琳达不禁喑喑地哭起来,抱住膝盖坐在黑暗里。直哭到黎明。
她双眼红肿地洗漱了自己准备上床补觉。
可是她没有睡着,深秋的第一缕晨光缓慢地划过了每一扇玻璃,整条大街的梧桐树还在风中颤抖摇晃。她一直睁眼看着,落叶纷纷中的那一束金色光线,渐渐明媚,倏地跳进了房中。
这时,门外的楼梯走廊间忽然响起轻微碰撞声。
她飞快从床上跳下,微开了门缝去看。
却意外地只见穿着蓝灰色帆布工装的汉嘉正扛着一盏折叠长木梯子下楼。
她十分好奇他这么早究竟要做什么。但是终究没有出声儿。
这已经是他冷淡自己的第六天。
无论如何,她却是再也睡不着了。索性穿了外套出去一探究竟。
围绕房子转了个遍,琳达终于发现了汉嘉。然后蓦地捂了嘴,万分担心地瞪起眼。
汉嘉正爬在房顶上的烟囱处,拿着把铁榔头叮叮当当地不知敲打什么。四周都是沉静的淡玫瑰色调,整座城市尚未完全从黎明苏醒,唯有他,那么地突兀而突出。
她飞快地爬上梯子。拖鞋艰难地踩过一片一片鱼鳞红瓦,发出硁硁的响声。
他转过头,就看见了朝阳金光里的她。华丽的卷发镀上了金辉,衬着异常明亮的银绿色双眸,仿佛刚坠落凡间的天使。
他迅速探过身体用双臂牢牢接住了她。“早上好,小姐。”
她微张着嘴刚要回应,却打出一个喷嚏来。无比可爱又可怜的样子。
“你终于肯对我说话了?”
他眯起眼似笑非笑,“我有不对你说话么?”
的确没有。他只是一直避见她。
“你在做什么?”
“修烟囱。”
她知道他是个凡事亲力亲为的男人,捷克民族长期在日耳曼人统治下形成的习惯是勤勉耐劳,因为既然奥地利王室成员的男性都必须至少精通一门劳动手艺,那么更不必说被统治的民族。
“看起来您不太会这个。老爷。”
“你会?”
“当然。”她认真地说,甚至有一丝得意。“在火葬场我可是什么都做过。修烟囱是我的强项。因为男人都太粗笨。”
“会也不让你干。”他高高举起工具不让她抢夺。
然而她太执拗。争执之间,她忽然整个人往后仰去。
“小心!”他飞快趴下、身把她按在了瓦片上。
彼此的呼吸是那么的近。
太阳已经升到对面哥特式建筑的塔尖,满目金黄灿烂,那一片伏尔塔瓦河的水细细地闪着碎金光芒,映入了他的蔚蓝色眼眸。可是,其中最美的依然是她。
他忍不住伸出手抚摸她精致的面庞,低吐。“这个时间你为什么不乖乖在床上睡觉?”
“你呢?为什么这个时间上来修烟囱?难道呆会儿不用上班么?”
他垂下了眼,宝石一般的蓝眸是那么的漂亮那么的深邃,却又带着忧郁。
“我连累你了么,琳达?”
她瞬间惊异。然后迅速在心中否定。不,他不可能知道昨晚发生的事。
“是我连累了你。”
“我不会被任何事牵连。人人都知道司法部是硬汉成堆的地方,谁也动不了我。但是,我的好姑娘,你有没有遭到恶意攻击?我是说……你和我,我们实际上……”他看着她忧愁的眼睛,便想到她是那么痛苦而无望地想着另一个男人。“我们什么也没有。对么,琳达?”
她轻轻地点了头。
于是他快速扶起她坐好,自己背过了身去继续修烟囱。仿佛害怕她看见他再也掩饰不住的失望。
她一直呆呆地望着他宽阔而健美的背。他穿工装的样子比她所见过的任何一名工人都要帅。丝毫不比他平常的绅士打扮来得逊色。
“你下去吧,琳达。”他转过脸对她道。
她却固执地摇头。“我得看着你,你一个人干活太危险。”
他怔怔看了她几秒。
“如果我,如果我摔下去了——”
他还没有说完,她已经激动地用双手捂住了他的嘴。
“不许胡说!”
他翘起嘴唇吻过她的掌心,她蓦地缩回手。
“如果我摔伤了,你会怎么办?”
“当然是照顾你!”
“多久?”
“多久我都照顾。”
“一辈子?”
她不假思索地点头。“一辈子。”
那股脱口而出的冲动简直抑制不住,令她自己暗暗吃惊。可她知道,这是最真心实意的念头。
然而当他再次搂住她的时候,她又不自觉地别开了脸。
“你究竟,怎么想的?”他把脸埋进她馨香的发中问。
她并不回答,有些心酸,无奈地垂了头,反问道。“能怎么想?”并提醒般地称呼,“检察官先生。”
“可是我想……吻你。”
这不同于曾经有过的甜蜜的吻,也不同于他惯常的温柔,他一直深深地霸道地吻着她。甚至,她尝到了惩罚的意味,用他的唇他的舌强势占满她的呼吸并占满她的心跳。
很快,她推开了他。
下面的街道早已涌起车水马龙的声音,远处闪光的河面上行驶的船只正拉响汽笛。
“你该去上班了。”她微红着脸轻轻说。
汉嘉收拾完工具,临下梯子之前突然提起她的手印下一吻,望着她的眼神意味深长。
“小姑娘,寒冷就快到了。但是我希望你住在这里永远温暖。所以我要修烟囱。”

第十一章

第一股寒流仅在两天之后到来。漫长的干旱让这个秋季也干燥异常,到十一月却直接进入了冰雨,整座城市灰雨蒙蒙,河边的人俱撑着伞费力地行走在湿滑地带。偶尔,躲闪坑洼石板路面上被快速行驶的车辆溅起的水渍。
所以囚禁在车窗里的她看到的便是一路避之唯恐不及的景象。
琳达想到刚才安全部门的制服男子将自己从剧院带走时,背后那一长串鄙夷以及间或同情的目光,直觉得心中也如同窗外一般湿漉漉的。
“小姐,你很镇定。”身边的大檐帽男人说道,听不出是什么口气。
她理了理发帽下的额发,露出依旧明亮的眼眸。
“我不是第一次经历。”
“当然,我们清楚。你这样的人通常是胆量不同一般的。”
“如果这是称赞,我接受。”
回应她的却是一声冷冷的哼。
无论如何,这不是刑讯。只是普通调查。然而抵达以后,四壁冰冷的水泥墙映着刺眼白炽灯光依然带给她曾经有过的无望感。
铁门“哐”地闭合的声音沿着外面狭长的走廊远远传去。
“事实上,有人告发,一九四五年国民大街二十五号剧场被血洗事件中,你作为唯一存活的当事人负有重大的叛国嫌疑,然而在之后的调查过程里,捷克调查员受到了莫名力量的阻碍,最终那是一桩死无对证的案子,也就是,罪名落到了死人头上。罗莫娃小姐,从事后你的表现来看,你的确和当初血洗剧场的战犯关系匪浅。我想,谁都看得出究竟谁才是叛徒吧?”
她的唇咬得发白,无话可说。
再也没有第二个米哈伊尔可以解救自己。不,他此时就在布拉格,她看到了。可是,他和她在互不相关的两个世界。他没有看她一眼,没有见她。他们是陌生人,从各种理由来说早就应该也只能是,陌生人。
但她心里还是克制不住地流泪。
因为,她看到了他。哪怕只有背影。
“别误会,我们并不想重新起诉你,只要你能交代当初究竟是怎样逃过罪责。这与当时刚回国又颇有影响力的汉嘉·瓦弗拉有关系吧?”
她立刻摇头。
“用不着否认。他是怎样滥用权力做这些事的?”
“我想误会的是你们。”她昂起了头,“我不怕重新面对起诉。即使我怕,我也不能因此去冤枉一个好人。瓦弗拉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只是他家的旧识,出于同情他们全家收留了我。至于我,当初的案子是那样判的,是因为我本来就无辜。即使后来我由于窝藏罪进了集中营劳改,我也从未认过罪。这才是冤案!”
奇特的是,讯问人员如此轻易放过了琳达。只是逼她好好想想。否则,再面对起诉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事。
那样的重罪,涉及十一位烈士的性命,即使放在两年后的今天,也许不会上绞架,几十年监禁却极有可能。
从隐秘的灰色房子走出,便是直通河边的泥泞小路。琳达没有带伞,帽子也早已忘了去处。红鞋子深陷在泥里一个坑一个坑地踩下去,冰冷的雨水中只听得沉沉的涛声,盖过了远处的车水马龙。
她仰着头深深吸气。这不是第一次,她有跳下去的冲动。
然而最终,琳达还是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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