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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江有水千江月-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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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抚抚心口,只觉胸中有一股暖流。
“我不会说,我先去洗碗——”
当她再回转房内,看见老人家又坐到小镜台前,这次是在抹粉,伊拿着一种新竹出产的香粉,将它整块在脸上轻轻缘过,再以手心扑拭得极其均匀;贞观静立身后,看着,看着,就想起大信的一句话来:“从前我对女孩子化妆,不以为然;然而,我在看了祖母的人后,才明白:女子妆饰,原来是她对人世有礼——”
她外婆早在镜里见着她,于是转头笑道:“你在想什么,这样没神魂?”
贞观一心虚,手自背后攀着她外婆,身却歪到面前去纠缠。她皱着鼻子,调皮说道:“我在想——要去叫阿公来看啊!呵呵呵!”
祖、孙两个正笑着,因看见银山的妻子又进来!她手中拿的香花,近前来给老人簪上;贞观于是笑道:“哇!心肝大小瓣,怎么我没有?”
银山嫂笑道:“心肝本来就大小瓣啊——还说呢;这不是要给你的?”
她一面说,一面拉了贞观至一旁的床沿来坐;贞观头先被牵着手时,还有些奇怪,等坐身下来,才知她表嫂是有话与她说;伊凑着头,趁着给贞观衣襟上别花时,才低声说道:“以为你会去摘玉兰呢!一直等你不来——”
贞观当然讶异,问道:“什么事了?”
银山嫂双目略略红起,说道:“小蛮伊阿嬷这两日一直收拾衣物,我们只觉得奇怪,也不敢很问,到昨晚给我遇着,才叫住我,说是伊要上山顶庙寺长住——”
“为什么?”
贞观这一声问得又急又促,以致她表嫂哽着咽喉,更有些说不出声:“伊只说要上碧云寺还愿——叫我们对老人尽孝,要听二伯,众人的话——”
“这是为什么?”
“我也不知晓!昨晚就苦不得早与你说呢,你一直没出房门;这边又有人客。”
“……”
“阿姑,我只与你一人讲,别人还不知呢!你偷偷与阿嬷说了,叫伊来问,阿嬷一加阻止,伊也就不敢去!”
不论旁人怎样想,贞观自信了解她大妗,前日大舅和琉璃子阿妗要走时,伊还亲自与他二人煮米粉汤——银山嫂一走,贞观犹等了片刻,才与她外婆言是:“阿嬷,你叫大妗来,问伊事情!”
“怎样的事情?”
“阿嫂说:大妗要去庙寺住——详细我亦不知!”
她阿嬷听说,一叠连声叫唤道:“素云啊!素云——”
她大妗几乎是随声而到;贞观听她外婆出口问道:“你有什么事情,不与我说了!我知道你也是嫌我老!”
话未说完,她大妗早咚的一声,跪了下去;贞观坐在一旁,浑身不是处,只有站起来拉她。
她大妗跪得这样沉,贞观拉她不动,只得搬请救兵:“阿嬷,你叫大妗起来——”
眼前的婆媳两个,各自在激动流泪。贞观心想:阿嬷其实最疼这个大媳妇,然而,上年纪的人有时反而变成了赤子,就像现在:她外婆竟然是在跟她大妗撒娇——“阿娘,媳妇怎会有那样的心呢?”
“若不是——”
她外婆停停,又说:“你怎么欲丢我不顾了!”
“阿娘——”
“有什么苦情,你不能说的?”
“我若说了,阿娘要成全我!”
“你先说啊,你先说啊!”
她大妗拭泪道:“光复后,同去的人或者回来了,或者有消息,只有国丰他一直无下落;这么些年来,我日日焚香,立愿祈求天地、神明庇佑,国丰若也无事返来……媳妇愿上净地,长斋礼佛,了此一身——”
连贞观都已经在流泪,她阿嬷更是泪下涔涔;她大妗一面给老人拭泪,一面说道:“——如今他的人回来了,我当然要去,我自己立的愿,如何欺的天地、神佛——只是,老人面前,不得尽孝了,阿娘要原谅啊!”
她阿嬷这一听说,更是哭了起来,她拍着伊的手,嘴里一直说:“啊!你这样戆!你这样戆啊!”
房内早拥进来一堆人,她二妗、三妗、四妗、五妗……众人苦苦相劝一会,她阿嬷才好了一些,却又想起说道:“不管怎样,你反正不能去;你若要去,除非我老的伸了腿去了;如今,我是宁可不要他这个儿子,不能没有媳妇,你是和我艰苦有份的——”
“……”
贞观早走出房门来,她一直到厨前外院,才扭开水龙头,让大把的水冲去眼泪;人世浮荡,唯见眼前的人情多——贞观仆身水池上,才转念想着大妗,那眼泪竟又是潸潸来下——
十二
【1】
十二的月色已经很美了,十三、十四的月色开始撩人眼,到得十五时,贞观是再不敢抬头来看!
大信去了十余日,贞观这边,一日等过一日,未曾接获他半个字——
这样忙吗?还是出了事?或者——不会生病吧!他的身体那样好——
到底怎样呢?叫人一颗心要挂到天上去!
真挂到天上去,变成无心人,倒也好,偏偏它是上下起落无着处,人只有跟着砥砺与煎熬。
近黄昏时,众人吃过饭,即忙乱着要去海边赏月;上岁数或是年纪大些的,兴致再不比从前,只说在自家庭院坐坐,也是一样。
年轻一些的夫妇,包括她五妗和表兄嫂们,差不多都去,贞观原想在家的,谁知拗不过一个银蟾,到底给她拖着去。
若是贞观没去,也许她永远都不能懂得,也许还要再活好久,她才能明白:心境于外界事物的影响,原来有多大!
再美的景致,如果身边少了可以鸣应共赏的人,那么风景自是风景,水自水,月自月,百般一切都只是互不相干了!
与大信一处时,甚至在未熟识他的人之前,这周围、四界,都曾经那样盎然有深意;大信一走,她居然找不着旧有的世界了;是天与地都跟着那人移位——
看月回来,贞观着实不快乐了几天;到得十八这日,信倒是来了。
贞观原先还故作镇定的寻了剪刀,然而不知她心急呢,还是剪刀钝,铰了半晌,竟弄不开封缄,这下丢了剪刀,干脆用手来;她是连撕信的手都有些抖呢。
〖贞观:
一切甫就绪,大致都很好!
读了十六年书,总算也等到今天——报国有日矣!
祖母的古方真灵呀!我那天起床,鼻子就好了;最叫我惊奇的,还是知道你会做这样鲜味的汤水!(以后可以开餐馆了!)
给你介绍一下此间的地理环境:
澎湖也真怪,都说他冬天可怕,仿佛露出个头,就会被刮跑似的;那种风,大概连什么大诗人都顾不了灵感,还得先要随便抓牢着什么,以免真的“乘风归去”。
可能一切的乖戾,都挤到冬天发泄去了,平时澎湖三岛,倒是非常温顺、平和,除了鸟啾和涛声有点喧哗外,四周可是很谧静的,可惜地势平缓,留不住雨露,造就不了黑山、白水、飞瀑、凝泉那般气势;国画中常以一泓清沁,勾出无限生趣,澎湖就少这么一味!
刚来时,看到由咕咾石交错搭成,用来划界的矮墙,很感兴趣;矮墙挡不住视界,却给平坦的田野增添了无尽意思!
平时天气很好,电视气象常乱预测澎湖地区,阴阴雨雨,笑死人呢!……〗
贞观原先还能以手掩口,看到后来,到底也撑不住的笑出来;只这一笑,几天来的阴影,也跟着消散无存。
从前她看《牡丹亭》,不能尽知杜丽娘那种——生为情生,死为情死的折转弯曲;她若不是今日,亦无法解得顾况所述“世间只有情难说”的境地。
情爱真有这样炫人眼目的光华吗?这样起死回生的作用;几分钟前,她还在冰库内结冻,而大信的一封信,就可以推她回到最温煦的春阳里。
信贞观连看了几遍,心中仍是未尽,正在沉醉,颠倒,银禧忽闯到面前来,他这两日,面部正中长一个大毒疮,不能碰不能摸,闹得她四妗没了主意,五路去求诊,西医不外打针,中医无非敷药草,怎知疔疮愈是长大不退。贞观看他红肿的额面,不禁说他:
“你还乱闯,疔仔愈会大了,还不安静一些坐着,看给四妗见到骂你!”
银禧这才停住脚,煞有其事说道:“才不会!妈妈和阿嬷在菜园仔。”
“菜园仔?”
“是啊——”
银禧一面说,一面在原地做出跳跃的身势:
“她们在捉蟾蜍!”
“蟾蜍——”
她看着眼前银禧的疔仔,忽然想明白是怎么一件事:蟾蜍是五毒之一,她阿嬷一定想起了治疗毒疔的古方来。
“走!银禧,我们也去!”
她带他去,是想押患者就医;银禧不知情,以为是看热闹、好玩,当然拉了贞观的手不放。
贞观一路带着小表弟,一路心上却想:银禧称大信的母亲妗,称自己母亲姑,两边都是中表亲,他与大信是表弟兄,与自己是表姊弟,等量代换之,则大信于她,竟不止至友、知心,还是亲人,兄弟……
菜园里,她四妗正弯身搜找所需,她外婆则一旁守着身边一只茶色瓮罐,罐口还加盖了红瓦片。
“阿嬷,捉到几只了?”
她外婆见是她,脸上绽笑道:
“才两只,你也凑着找看看!”
“两只还不够吗?”
“你没看他那粒疔仔;都有茶杯口那么大!”
贞观哦了一声,也弯下身子来找。未几,就给她发现土丛边有只极丑东西,正定着两眼看她;它全身老皱、丑怪,又沾了土泥,乍看只像一团泥丸,若不是后来见它会跳,差些就给它瞒骗过去。
“哇!这儿有一只!”
她阿嬷与四妗听着,齐声问道:“青蛙与蟾蜍,你会分别么?”
贞观尚未答,因她正伸手扑物,等扑着了,才听得银禧叫道:
“阿姊,蟾蜍比青蛙难看!”
贞观捉了它,近前来给阿嬷验证,一面笑说道:
“我知晓!青蛙白肚仔,这只是花肚仔!”
她四妗亦走近来看,二人果然都说是蟾蜍无错;她外婆于是举刀在它肚皮上一划,瞬时,蟾蜍的内脏都显现了、见着了;心、肺、胆、肝;她阿嬷在一堆血肉里,翻找出它的两叶肝来,并以利刀割下其中一叶;同时快速交予她四妗贴在银禧的疮疔上——
贞观这下是两不暇顾,又要看疔仔的变化,又要知道那少了半个肝的奇妙生物;她四妗因为把手按着贴的肝,以致贞观根本看不清银禧的颜面,她只得转头来看另一边的状况:她外婆自发髻上拔下针线时,贞观还想:伊欲做什么呢?不可能是要缝它的肚皮吧?!那蟾蜍还能活吗?当她往下再看时,真个是目瞪口呆起来:她那高龄的外家祖母,忽地成了外科医生,正一线一针,将那染血的肚皮缝合起来。
“阿嬷——”
贞观惊叫道:“你缝它有用吗?蟾蜍反正!”
“不知道不要乱说——蟾蜍是土地公饲养的,我们只跟它借一片肝叶疗毒,还得放它回去!”
“它还能再生吗?我是说它的肝会再长出来?而且能继续活下去吗?”
她外婆正缝到最后一针来,贞观看伊还极其慎重的将线打了结,然后置于地上:
“你看,牠很清醒呢!等一会你把它们全放到阴凉所在,自然还会再活!”
说着,因见银禧乱动,又阻止道:“你看你!不行用手摸!”
贞观这才注意到那肝竟自贴着疔仔……
“阿嬷,谁教你这些?”
老人家笑道:“人的经验世代流传啊——”
“阿嬷,要做记号么?或是绑一条线?”
“只有它们都好好活跳着,银禧的疔仔才能完全好起来!你只要看银禧一好就知!”
啊啊!
世上真有这样的事吗?两者之间,从敌对变成攸息相关了?!她捧起蟾蜍,认真的找着阴凉处,才轻放它们下来,想到银禧好时,它们也已是生动、活跳——就只想立时回到伸手仔,去给大信写信!
贞观还是在搀了外婆回房后,才再折回伸手仔,她握着笔管,直就写下:
〖大信:
男儿以身许国,小女子敬佩莫名!
“列女传”里说的:女子要精五饭,幂酒浆……区区一碗面线,岂有煮不好的理?你大概不知情吧!我十岁起,即帮我母亲煮饭,有一次,因为不知米粒熟了也未,弄了一勺起来看,竟将热汤倾倒在身上……
银禧颜面上长疔,祖母以古法给他疗毒,是取下蟾蜍的肝来贴疮口,再过几日,该可以完全好起!(蟾蜍还是我帮四妗抓的!)
你一定还关心那被割走肝叶的蟾蜍们!祖母却说它们仍会再生;你相信吗?我是相信的!
人类身为高等动物,然而我们有一些生命力,是不及这些低等生物的。小时候我抓螃蟹时,明明抓到手,而它为了摆脱困境,竟可以自动断足而逃;小学时期,我还看过校工锄土时,铲刀弄断了土中的一尾蚯蚓,将它割做两小段,而那两小段,竟还是蠕动不已,复钻入土中,又去再生、繁衍……
诸形相较,人类真成了天地间最脆弱、易伤的个体了。
祝
好
贞观〗
【2】
〖贞观:
中秋快乐!
这儿的老百姓真厚礼,送来了两打啤酒,够大家腰围加粗几寸了;来而不往非礼也,昨天也上街笨手笨脚的买节礼,感想是:真有学问!
晚来与众兄弟共飨之,食前方丈,吃得胃袋沉重兮兮的!
月色真好,可惜离家几多远,空有好月照窗前;你那边怎样过的?
祝
愉悦!
大信〗
〖贞观:
来信收到,甚欢喜。
我上过生物课,知得蟾蜍的肝叶确可再生;真如你所说的,在诸些大苦难里,惟有人最是孱弱如斯,最是无形逃于天地;然而,做人仍是最好的,佛家说:人身难得,只这难得二字,已胜却凡间无数。
不能想象:你胆敢捉蟾蜍的样子,你们女生不是都很怕蛇啦!青蛙、老鼠一类的?我们家最小的幺妹,十三岁,是姊妹中最凶的,有一次她洗身时,在浴室内尖叫,我们都跑过去问究竟,她在里面半天说不出话,后来才弄清楚,是只小老鼠在吃水,我们说:你开门我们帮你捉,她说她不敢动,那我只好说要爬进去,谁知她大叫道:大哥!不行啊!我没有穿衣服——。
这两天的风雨,有些不按常理出牌,可怜它昨天才种了一窗子花,经不起一夕猖狂,今晨红红、绿绿,全倾倒在迷蒙蒙里;原指望它们能够长大、茂盛,光耀我们那小门楣的!
现在是五更天,窗外是海,大海里有一张鼓,风浪大时,鼓也跟着起哄,每晚就在窗口震耳欲聋,仿佛就要涌进来似的,谁谓听涛?耳朵早已不管用了。
海里喧哗时,心里的一张鼓也跟着鸣应;不是随即入睡,就是睡不着。
明天再写,明天再写!〗
〖贞观:
这两天甘薯收成,并且ㄔㄨㄚ成甘薯签,有一家阿婶和我们关系密切,我们供给她场地、水电,整条路铺得雪白、雪白的,飘香十里。
你身边再有什么好书,寄来我看,如何?
大信〗
两封信是一起到的,贞观从黄昏时接到信,一直到入夜时分,自己回房关上门,犹是观看不足。第二天,她给他寄了书去,且在邮局小窗口,简单写了一纸:
〖大信:
书给你寄去,但是先说好,看过之后,要交心得报告!
那个晒甘薯签的阿婶,一定有个女儿……对不对?
与你说个传奇故事,却是极真实的;有个小学同学的阿嫂,原是澎湖三六九饭店的女儿,她做小姐时,因自二楼往下泼水,正好同学的大哥横街而过,淋了个正着,他待要大骂,抬头见是女子,随即收口;小姐亦赶下楼道歉,二人遂有今日。……你要不要也去试试。(到附近走走?!)
祝
好运!
贞观〗
第六天,大信才有回音来到:
〖贞观:
书册收到,谢谢。
会的,会有心得报告的!但是要怎样的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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