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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回梦记-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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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寰就掩起耳朵,做出丑脸,立刻把她羞红走了。这样已有七八日,此际惊寰原本正高着兴,见新妇进来,却倏然沉下了脸,这就左手握笔,右手磨墨,一霎眼的工夫,已坐下写起字来。那新妇见他这副神形,也不生气,自走进里间去,慢慢把被褥铺好,又将暖壶灌上热水,放在床头,才走过来,把手里的包儿放在桌上,立在他身旁,香息微微的瞧着他写了一行字,才轻轻说道:“你不困么?睡吧,天不早了,明天早晨再写。写字再熬夜,就要闹身子疼,再写两行可睡吧!”惊寰对于新妇以先本是强铁着肝肠,自知有些过于薄幸,但是日子长了,也就视为故常,此际听她说话,仿佛一字也没入耳,只去一撇一捺的在字上大做工夫,真像要一笔就写出个王羲之来。新妇却仍自面色蔼然,沉了一会又道:“你该换的小衣服,都放在床上了。这包儿里是你爱吃的榛子和蜜饯荸荠,临睡可别多吃,吃多了咳嗽。”说完见惊寰还是方才那一副神情,又沉一会,才将身子向后一退道:“可别写了,快睡吧。”说完又留恋一会,才轻轻走出去。 惊寰约摸她已走进内宅,才把笔一丢,站起向着帘子作了个揖道:“我的活魔头星,你可饶了我,谢天谢地。巡查钦差过去,这可该我起驾了。”说着把桌子上东西草草收拾了一下,就穿好衣服,手灯熄了,一直走出去。门房里因得过老太太的吩咐,也不再加拦阻。

惊寰出得门去,受着夜风一吹,简直浑身轻爽得像长了翅膀要飞,心里也轩爽得像开了城门,两脚三步跑出巷去,遇见一辆过路的洋车,忙喊住上去,口里只说三个字:“余德里。”便等着他风驰电掣的走去。哪知车夫动也不动,更不拾车把,却怯声怯调的道:“先生,你下来,俺去不了,没租界的捐。”惊寰想不到忙中出错,赌气又跳下来,走了半段街,方又遇见一辆车,雇了坐进余德里,直到了莺春院的门首住下。惊寰在车上仰头看见楼上映着电灯的小红窗帘,已自心在腔里翻滚,暗暗叫道:“我的如莲,我的人,你想着的人可来了,我可又见着你了!”连忙跳下车来,强装着镇静走进去。那堂屋许多的伙计,已有一个站起打起一间屋的门帘,道了声“请!”惊寰本不熟于此道,却不进去,仍站着问道:“如莲不是在楼上么?”众伙计闻听,都向他愕然注视。那打帘子的伙计道:“您找那如莲是冯大姑娘么?”惊寰点头,那伙计们同声道:“挪走了。”惊寰怔了一怔,便问道:“挪到哪里?”众伙计又同声道:“不知道。”惊寰只觉脑中嗡然一声,几乎晕倒,就呆呆立着不动。真应了《桃花扇》题画一折里的话:“萧然美人去远,重门锁云山万千。满园都是开莺燕,一双双不会传言。”

惊寰直呆有一分钟,方自清醒。这时又见两边各屋里都有花花绿绿的女人向外窥探,自觉得羞惭,忙转身退了出来,再走路也似无力了,心里似痴如醉,虚慌慌的好像一身已死,百事都空,不知要如何是好,只念着如莲走了,抛下我走了,再见不着了!这样无目的的走过了几家门口,只听后面有人赶来,喊着:“你姓陆么?你姓陆么?”惊寰回头看时,原来是莺春院方才给自己打帘子的伙计,忙站住道:“我姓陆,如莲没挪不是?”说着又要向回里走。那伙计笑着拦住道:“冯大姑娘挪了,挪到忆琴楼。我们这里面规矩,凡是姑娘挪了店,当伙计的不许对来找的客说地方。您明白了?冯姑娘临走赏了我们不少钱,托付我们说,别人来问不必告诉,要有姓陆的来,千万领了去。我领您去,这还得瞒着我们掌班的。”惊寰听了,好像什么重宝失而复得,喜不可支,便随他走着,问他如莲几时挪走的,才知是在一个月前,怜宝和郭大娘怄气所致。

两人走过一条街,已进到普天群芳馆后身,到一家门首,那伙计走进问道:“到了,您请进!”惊寰便随着进去。这时本院里伙计将他让进一间空屋里,那个从莺春院跟来的伙计却叫道:“招呼如莲大姑娘!”只听楼上也有人学着喊了一声。沉了会,才听楼上小革履声响,接着隐隐听见如莲娇声问道:“哪屋里?”立刻外面有人把门帘打起。惊寰心都要跳出腔外,站起来重又坐下。倏时见如莲穿着件银灰色的细长旗袍,在灯影闪灼中带了一团宝气珠光,亭亭的走入。才进门一步,已对面瞧见了惊寰,立时杏眼一直,花容改色,再也不能向里走,就呆立在那里。惊寰更心里一阵麻木,也直勾着两眼,欲动不能,欲言不得。两人这一对怔住,那打帘子的伙计没听着下回分解,不知是友是客,更不知是怎么回事,只能把手举着帘子,再放不下来。这三人同自变成木雕泥塑,却又各有神情,活现出一幅奇景。过了好一会,幸亏那莺春院的伙计略为晓事,知道他俩必有隐情,就从外面赶进屋里向如莲道:“大姑娘,这位陆二爷今天到我们那里,是我领了来。”如莲听见有人说话,如梦方醒,才移开望着惊寰的眼,回头一顾道:“拿烟。”那打帘子的伙计方知来者是客,忙放下帘子,自去倒茶。这里如莲从怀里拿出一张钞票递给那伙计道:“教你受累。”那伙计请安道谢,才要退去,惊寰这时也已神智清醒,方想起亏这伙计带自己来,不然竟是蓬山千里,他真有恩德如天,便也叫道:“回来!”那伙计走近前,惊寰顺手拿出两张钞票,也没看是多少,一齐塞与他。那伙计凭空得了彩兴,欢跃自去不提。

且说如莲还站在门首,忽然低下头,牙咬着嘴唇想了一想,一句话也没理惊寰,倏的一转她那细瘦腰肢,竟自飘然出去。惊寰好生惊疑,但又不好追唤,只可自己纳闷。等伙计送进茶,打过手巾,又进了个柜上的老妈,给斟了茶,点过纸烟,问了贵姓,说了句“二爷照应”,便自出去。过了好半天工夫,也不见一人进来。

惊寰暗暗诧异,如莲这是怎了?论我们俩的交情,久别重逢,应该多么亲热,她何故反倒冷淡起来,跟我变了心么?绝不至于。因我多日不来恼了么?可也要问个青红皂白再恼啊!像她那样聪明人,绝不会莽撞胡来。那么她倒是为什么?莫非先去应酬别的客?更不能。皇上来了,也不能抛下我。他这样心里七上八下的想着,真是如坐针毡,又过了一刻多钟,却还不见人影。惊寰心里却不焦急了,只剩了难过,忍不住委屈要哭。

正在这时,忽见伙计又打起帘子,请道:“本屋里请!”惊寰心里初而一惊,继而一喜,才想起这里不是如莲的居屋,她有话自然要等到她屋里说,无怪乎方才一步不来。便又添了高兴,站起出了这屋,由伙计指引着上了楼,见东边一间屋子有人打着门帘,便走进去,只觉屋里光华照眼,草草看来,比莺春院那间房子,更自十分富丽,加倍光华。屋里的人气烟香,还氤氲着尚未散尽。如莲正跪在迎面椅上,粉面向里,对着大壁镜,在她那唇上涂抹红胶。本来她已从镜里瞧见惊寰进来,却装作没看见,仍自寒着小脸儿对镜端详。惊寰因这时屋里还不断有伙计老妈出入,不好意思向前和她说话,便自坐在东边床角,默默的瞧着屋里的陈设,只见收拾得华灿非凡,四壁的电灯约有十余盏,只有四五盏亮着,已照得屋里皎然耀目;墙上挂着许多崭新的字画,迎面壁镜左右的一副新对联,写的是“酒?清愁花销英气”,“云移月影雨洗春光”。词句虽然不伦不类,字却是一笔刀裁似的魏碑,一见便知是向来包办窑府一切屏幛匾额对联牌幅的斗方名士曹题仁的大笔。再细看时,这房间似乎只有两间大小,像比莺春院的旧屋窄些。回头看,却见床边壁上还有一个小门,才明白这边只是让客之所,她的卧室还在里面。只这一回头,又连带瞧见床后还挂着四条炕屏,画的是青绿工细山水,左右也悬着一副二尺多长的小对联,是“倚阑人冷阑干热”,“擘莲房见莲子多”,下款却署的惊寰二字。惊寰见了大惊,自想我何曾给如莲写过什么对子,而且这联写的是一笔还童破体,纵横动荡,显见不是少年人的笔致。再说词句虽是拆对昆曲,却不拘不俗,浑脱有味,却怎会题上我的下款?莫非还有和我同名的么?便再忍不住,想向如莲动问,可恨这时正有个老妈在屋里收拾,只可含忍不语。看如莲时,却又走到那边,去抚弄那沙发上伏着的小猫,正背惊寰而立。惊寰只瞧见她的后影儿,见她这件旗袍,更自裁剪入时,不肥不瘦,紧紧的贴在身上,把削肩细腰和将发育的腰下各部,都表现得凸凹无遗,纤?合度,看着就仿佛如莲身上的电,已隔着老远传到自己身上,自觉又犯了痴情,无端的更心烦意乱。只恨这丈余远近的楼板,再加上一个老妈,竟变作云山几万重,把一对鸳鸯隔在两下,连作声也不能作声。又暗恨如莲是受了什么病,怎连脸儿也不肯回过来。

好容易等得那老妈走了,屋里只剩他们两人,惊寰自想这可是时候了,便鼓着勇气,把要说的话都提满壅在喉间,两腿发软的,正要站起凑向她去,忽听外面一阵电话铃声,接着就听有人在外面隔帘说道:“大姑娘,毛四爷在天宝班请串门。”又见帘儿一启,那个老妈又走进来,含笑向如莲道:“十二点多了,还去么?家里又有客,说瞎话驳了吧!”如莲慢慢转过身来,仍旧长着脸儿,微微瞪了惊寰一眼,就向老妈道:“哼,不去?干什么不去!咱们干什么说什么,告诉车夫,点灯就走!”那老妈吃个没味,自出去吩咐不提。如莲却浅笼眉黛,轻启朱唇,向惊寰恭恭敬敬的说道:“跟二爷告假,去串门,二爷请坐着。”说完也不等惊寰答言,就从衣架上摘下件薄绸子小夹斗篷,披在身上,一转娇躯,就翩然出去了。惊寰这一气真非同小可,看如莲的冷淡神情还不算,和自己说话简直变成陌路人一样,仿佛把以往恩情都忘了个净尽。又想这毛四爷是谁?怎一来电话她就失神落魄的赶了去?看起来她是得新忘旧,果然这种风尘女子,都是水性杨花,教人捉摸不定,便自咬牙恨道:“你走,我也走!算我上了你这几年的大当,从此再不认识你。”说着戴上帽子,正负气而走,但一转想,如莲向来是个调皮的孩子,跟我那样海誓山盟,就变心也不致变得这样快,说不定这是诚心气我。本来我抛闪她两个多月,我虽自知对得住她,可是我的事也没顺风耳向她报告,她哪知道细情呢?那样聪明的人,自不傻闹,只有和我怄气了。好,怄气也罢,负我也罢,反正她得回来,我只沉下气去,拼着这一夜的工夫,看个水落石出。我不是容易把她得着的,怎能为一时负气,就割断恩爱啊!想到这里,倒平下心去,就仰在枕上,回思和如莲几年来的情事,权当自己解闷,越想越觉荡气回肠便更不忍走了。直过有一点钟工夫,几次闻得人声,惊坐起来,却都不是如莲,只还是那老妈进来照顾茶水,也搭讪着说两句家长里短。惊寰只含糊答应。

又过了些工夫,忽听见屋里又发现了脚步声音,还疑是那老妈,但又觉得步履轻悄,不像老妈那样笨重,忙抬头看时,竟是如莲回来,正在衣架上挂了斗篷,便翻身向这边走。惊寰见她奔了自己来,好像一颗斗大明珠要扑进怀内,心中一跳,正要坐起迎接,不想她连头也不抬,径自走向床边的小门,推开门一转身,就走进那复室,砰的声又把门关了。惊寰又吃了没趣,只落得对着那个小门呆看,既不好意思叫她,又不敢跟进去,赌气坐起来,自己嘴里捣鬼道:“好虐待,好虐待!别忘了我是到了你这里,怎不赏一点面子,只顾你闹小孩脾气,我怎么消受!好,咱就闷着,看谁理谁!”他这几句话本在喉咙里吞吐,连自己也听不清,说完又自倒下,凝神向复室里听,一些也听不见声息。看手表时,却已一点半了,心里不由焦躁,就犯了稚气,伸手向板墙上捣了两下,里面也不作声,惊寰气得把头发搔得纷乱,又伏在床上喘气。再迟了一会,忽听从复室里送出一种声音,十分凄凉幽怨,细听时,原来如莲在那里曼声低唱。惊寰好久不听如莲的清歌,忽而在这时重闻旧调,不由得悚然坐起,凝神静听,只听她唱道:“自古……道……恩多……成怨……我今果见……那位汤裱褙……呀……得地……忘……恩……才变了……他的心……肠……”唱完这两句又自停住。

惊寰听着不禁一阵脊骨生凉,知道这是鼓词《雪艳刺汤》里的两句,她唱着定是意有所指,故意给自己听。正要隔壁答言,只听里面又凄然唱道:“想……人间……女子痴心……男……多薄幸……忍教妾……空楼独……守……绿鬓……成霜……”惊寰听完,才知她这些日不知如何哀怨幽思,此际才借着曲词传出了情绪,不由得心中惨切,几乎落下泪来。又加着触景兴怀,自己忍不住,就接着那曲里那原词,也且说且唱的道:“卿卿你好……多疑也……我除非……一死……方销……这情肠。”(附注文中加“……”处,皆表示行腔拖逗,非有所删节也。)唱完了又不知该再说什么,隔壁也不再作声,两下里又重归寂静。

一会儿如莲那边又自己作冷笑声道:“真有自认是汤勤的,我才知道世界上还有个汤勤。”惊寰可再忍不住,就拍着板墙叫道:“佛菩萨,你别搅了,干什么说起了没完?我心怎么受?你不痛快我知道,可也得容我说话。”他说完这句话,才想到自己的新妇也曾向自己说过这种话,不由一阵心里发麻。就听如莲接腔道:“您跟我们臭窑姐有什么可说?闲的没法了才来拿我们开心。您认识我们干什么?天不早了,请回吧,暖房热被的,小太太又正等着,在我这里还腻得出二斗谷子来?”惊寰听了,正触着自己心病,叫不出来的撞天冤屈,便自顿足道:“我早料到是为这个,我这冤往哪里诉?我有良心,我对得起你,你容我说,容我说!”如莲又冷笑道:“说什么?脱不了是一套瞎话,不劳驾你说。花说柳说,我也不信。”惊寰可真急了,又犯了小孩儿脾气,自己在床上翻滚着道:“我冤,我冤,你不信,我死,我死!”说着竟哭出来。如莲在隔壁也听出他的声息改变,才叫道:“你进来,有冤上诉。”惊寰这才拭拭眼泪,推门进到复室。

只见这间斗室小得非常精致,幽黯黯的满屋都是葡萄颜色。如莲已换穿一件银红小袄,正斜倚在一张极玲珑精便的小铜床上。床头小几上放着一盏葡萄色灯泡的带座小电灯,映着她的娇面,更显出一种幽静的美。惊寰进得室内,本来心里就充满着滔天情感,霍的扑到床上,正要拉住她的手儿细诉衷情,却被如莲一把推开,寒着脸道:“少亲热,离远点。你是你,我是我。你是少爷,我是窑姐。”惊寰站着委屈道:“你一句话也不容人说,不知道是什么回事,就犯小性儿!人家今天好容易担着徒罪出来,你就这们狠心,蹲我坐两三点钟,也不理人,知道我心……”如莲不等他说完,就翻着杏眼道:“呕呕,蹲你两三钟点,怨我不对! 当初你上学的时候,老师教你识数了没有,是两三点钟多,还是两三个月多?你这两三点钟受不了,人家这两三个月怎么过?姐儿炕头坐,冤家迈门过,姓陆的要是有良心,就拍着想一想!”惊寰自想这可到了分诉冤枉的时候,又愁她听了不信,只可学着若愚当初对自己使的把戏,忙咕咚跪在当地,眼泪横流的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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