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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回梦记-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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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沉寂了半晌,还是郭大娘开口道:“没有人捧场也不要紧,有大娘在,万不能教孩子掉在地下。凭如莲这样个人儿,初次玩票,若不风光风光,连我都替她委屈死了。等我跟我的不错儿的说说,教他们约些朋友,给凑三天热闹。”怜宝道:“那才是好。如莲,还不谢谢大娘!”这时如莲正背着身儿立着,便把两只手伸到背后拢起来,上下动了几动,算是给郭大娘作了几个揖。郭大娘笑道:“这孩子只是跟我调皮,屁股后头作揖,我不知情!”怜宝也笑道:“这不怨她,只怨你是买切糕的人品,当初就没把架子端好。”郭大娘道:“好,好,等如莲到了我院里,我端起架子来,你可别疼你闺女!”怜宝还没答言,如莲接着道:“大娘这几年比我娘还疼我,就是教您端架子,您也不肯,这也不过说说罢了。”郭大娘道:“好孩子,你不用拿话补着我。我还能教你受了屈?”说着站起来道:“你们收拾收拾吧,到初一我派车来接,咱们是一言为定。现在我走了。”怜宝还拉她再坐一会,郭大娘笑道:“你别留我,我们不错儿的还等着我吃饭,我多坐一会,他就多饿一会,你明白了?”怜宝道:“那我就不留了,没的耽误你的美事。”郭大娘道:“你看我美,不会自己也找一个,也省得这样搂一搂松松,蹬一蹬空空,看着别人眼热!”怜宝向外推她道:“你快请吧,再留你还不定放出什么屁来!”郭大娘笑的格格的,拉着如莲道:“孩子,你送送我。”怜宝也要跟着送,郭大娘向她使了个眼色,便拉着如莲走下楼。

到了门口,忽向如莲悄悄说道:“你要看那位陆少爷合式,我给你们做个媒,吃顿面,咱们全免了,好不好?”如莲两只手把她推出门外道:“快走吧,小奶奶,你打算世界上的人全像您一样,拿着姘人当饭吃呢!”说着急咙一声,就将郭大娘关在门外。郭大娘在门外骂道:“好你个小×养的,把你大娘生挤出来!”如莲也不理她,就一溜烟跑上楼,赖在怜宝身上喘着笑。

这时怜宝正一五一十的数着郭大娘方才送来的钞票,向如莲道:“郭大娘这人真爽快,娘先不愁没钱买烟了。”如莲笑着不语,怜宝才觉着自己说的话不大像,忙改口道:“明天咱们就出去买衣料,可着孩子你的意儿挑。向后一天比一天热,皮的先用不着,单夹棉先都制两套,零东西也买一点,可着这一二百块花。”如莲道:“明天的事明天再说,现在先别忧虑到这么远。我跟您说句正经话,以后姓陆的事,你们别拿我引开心,再这样我就要恼了!”怜宝道:“你放心,现在谁敢惹你?也不过偶尔说句笑话,日后谁还提起!过日见了郭大娘,我也要嘱咐她,别再跟你玩笑。可是你也该把姓陆的事告诉告诉我,别再闷人。”如莲把头从怜宝的腿上滚到床边道:“您又问这个,我又困了。”怜宝忙扶起她来道:“我也别问,你也别像。为什么很喜欢的事,倒找了没趣?”如莲笑道:“这样还像个娘!”怜宝一笑,便又谈了些别的事,到深夜才睡了。到次日,娘儿俩又出去置办了许多应用东西,交给裁缝去做,不到三日,业已预备齐全。

光阴迅速,转瞬间已到了二月初一。这日如莲清晨起来,教怜宝给绞净了脸,又同出去到清华园洗了个澡,回来时已过正午。吃过午饭,娘儿俩正在屋中闲谈,忽听得巷内有马车铃响,如莲跳起来道:“郭大娘来了。”怜宝还不信,少顷就听门外郭大娘的声音喊着叩门。如莲道:“如何?”就拉着怜宝接了出去,只见郭大娘穿着一身簇新的衣服,戴着一头红白相间的围头花,襟上还挂着个鲜花排成的喜字。如莲一见就喊道:“大娘好漂亮,您有什么喜事呀?”郭大娘伸手双挽着她娘儿俩,进了院子,道:“有喜事,今天我们院里进新人!”如莲道:“进谁?”郭大娘道:“进你!”如莲方才晓得自己一时蒙住,不由得笑起来。郭大娘道:“你们收拾完了就上车吧,我不上楼了。”怜宝道:“你干什么作张作威的,又弄辆马车来?”郭大娘道:“孩子,坐不上花轿,还不坐辆马车?”她这话原是无心所说,如莲听了,心里倒不胜凄然,暗想我将来到惊寰家去的时节,不管时髦不时髦,无论如何也要坐回花轿,也不枉我女孩儿家生这一世。又一转想惊寰已有正妻,我一个作小的,哪有坐花轿的指望?趁早别妄想了!想到这里,凭空添了许多不快,便不高兴说话。

这时怜宝已把郭大娘拉上了楼,如莲也跟上去。郭大娘坐下道:“如莲,快把人样子做好了,咱们快走,我还有许多事呢!”如莲便自去刻意梳妆,这里郭大娘向怜宝道:“先叫你欢喜欢喜,我已凭着面子替如莲布了三帮子花钱的硬客,从今天起,一帮子顶一天的牌饭局,这也足够好看的了。我们院里七个唱手,也都有牌,今天准要乱出个所以然。”这时如莲正举着抹满胰子的毛巾擦脸,闭着眼睛问道:“您给我布的三帮客都是哪几块料?”郭大娘道:“告诉你你也不认识,反正都是花钱的好客。”如莲道:“不认识我也要问问。”郭大娘道:“一帮是大兴军衣庄的穆八爷,一帮是罗九爷,一帮是鲁十四爷。”如莲听到这里,突然把手巾从脸上揭下道:“这姓罗的可是个四十多岁的黑胖子?”郭大娘道:“不错,他是我们不错的盟兄弟。你怎么认识?”如莲一手把毛巾扔在脸盆里,溅得水花四落,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怎么认识您先别管,劳您驾,先把这姓罗的给我打了退堂鼓。”郭大娘听了,倒看着怜宝道:“这是为什么?”怜宝却问如莲道:“这罗九可是上次松风楼闹笑话的那个人?”如莲点点头道:“不是他是狗鸡蛋?我大高兴的,千万别叫他来给添堵心!”怜宝就把罗九那日在松风楼闹的笑话向郭大娘述说了一遍,又道:“他的女人那样凶,他若招呼了如莲,将来还不定出什么岔子。我看郭大娘还是给回了的好!”郭大娘听着怜宝的话,早已笑得前仰后合,半天才忍住笑道:“这你们就可以放心。罗九跟那个簪花虎马四姑,就在闹事的那一天散了伙。那放窑账的铁胳膊华老二,把他们架到我那院里,约我跟着了事。费了半缸唾沫,也没了好。马四姑拼死也不再跟他,终归由华老二作主,把他们开的三等窑子八宝堂归马四姑独自营业,给了罗九一千多块钱,又分给他两个孩子,作为永断葛藤,第二天早晨还是在我那院里吃的散伙面。以后马四姑哪还管得着他的事?”

说到这里,如莲抢着道:“他就是没人管,我也没工夫伺候他。”郭大娘咂着嘴道:“啧啧,孩子,你的意思我明白,罗九那份鬼脸,别说孩子你不爱看,就是我也是得不瞧绝不瞧。不过你要明白,吃咱们这碗饭,恨谁要是一脚踢出去,倒是疼苦他,乐得教他倒个大霉。罗九这小子前几天把分得的两个孩子也转手卖给我,又落了千把块钱。如今他正有钱没处花,有霉没法倒,他又早就迷糊你,乐得不教他都给咱们进了贡,吃他个海净河干,迟不了半年,准教他上三不管去当伸手大将军。俗语说:'乌龟也要嫖,壳儿水上漂。'孩子,你怎这样想不开?”如莲想了想,忽然噗哧一笑道:“大娘,您真是积世的害人精!您身上暗含着不知道害过多少命案,我依便依您,可是不许这个罗九沾我一下。他要犯毛病,我就惟您是问。”郭大娘道:“看你这挑挑拣拣,又吃鱼又怕腥,真活脱和你娘当初一样。”说着就向怜宝一笑。怜宝道:“干什么你又扯上我!”郭大娘又向如莲道:“孩子,你放心大胆的去和他耍,到了紧要关节的时节,大娘再教给你闪转腾挪的本领,管叫他蜜糖抹在鼻尖上,闻香不到口。”怜宝笑道:“如莲快拜师傅,你还不知道郭大娘是天津数一数二的水贼,跟她学不了好,坏总可以学的坏到顶,再坏回来。”

郭大娘也笑道:“咱们是缺唇儿说话,谁也别说谁。我是水贼,你也不是旱岸上的强盗!只瞧你姓冯的门风,你女儿还没进窑子的门,就先自己预备好了热客。”这时如莲正面对镜子,举着小胭脂棒儿向唇上涂抹,听了郭大娘的话,那瓜子脸儿立刻变得长了,撅着嘴向怜宝道:“娘,娘看郭大娘,再这样别怨我不顾面子。”怜宝向郭大娘使了个眼色道:“好人,你别再拿我们孩子开心。”郭大娘乖觉,便立刻改了口风道:“孩子,这怕什么?你问问你娘,再问问我,当初谁不是骗大黑脸的钱去填小白脸的瞎坑?俗语说,‘坑张三不贴李四,算不得窑姐的儿子。’这本是淌行的事,你又上的什么脸?”如莲道:“怎么着也不许说,我们和你们不一样!”郭大娘道:“不说,不说,再说教我三天不开张!现在你别磨工夫,小娘娘该起驾了。”如莲一笑,便换好了衣服,怜宝替她提着个小包袱,三个人出了屋,把门倒锁了,下楼上了马车。车夫一扬鞭,不大的工夫已进了余德里,只走了一条大街,车便停住。

如莲见左边和前边都是曲曲折折的窄胡同,走不进马车,倒都转折得有趣,暗想听他们唱昆曲有什么“人宿平康曲巷,惊好梦门外花郎”,真是古人说得不错,荒唐鬼们不必见了娘们发昏,只进了胡同,转也把他们转迷了心咧!这时郭大娘已下了车,向她们道:“下来吧,胡同里车进不去。”怜宝就拉着如莲也下了车,三人鱼贯进了胡同,拐了个弯,只见这胡同里两面对排着十几座同样的楼房,门口墙上都贴满红纸黑字写的人名。有几个短衣的人,凑在墙隅拿着铜子儿撞钟,三五个粉面鲜衣的小女孩子在旁边看热闹,口里都鸡争鹅斗的嘻笑。其中一个女孩忽然回头瞧见郭大娘,立刻吓得粉面失色,那样子似乎想跑又不敢跑,颤着声音叫了声 “娘”。郭大娘好像没听见,也不答言,走到近前,突然甩手就是一个嘴巴,打得那女孩一溜歪斜。郭大娘这才开口骂道:“喜子,你这小鬼,我一欠屁股,你就像你娘的身子一样,滋溜就出来了。还不滚回去!”那女孩一手捂着脸,一手抹着眼泪,就蹑着脚溜进路东的一家门里去。那一群撞钟的也都停了手,全向郭大娘招呼道:“郭掌班您才回来!”郭大娘见这些人都是邻家的伙计,没有本班的人,便也淡淡答了两句,就领着怜宝母女走进方才那女孩跑进的门。

如莲因这里向没来过,留神看时,那门前左右挂着两块大铜牌子,刻着“莺春院”的红字,左首牌子旁边贴着张三四尺长新油的红纸,竖写着三个斗大的黑字是“冯如莲”,底下又横着“今日进班”四个小字。如莲暗想,人说下窑子就算挂牌,大约这红纸就算是牌了。想着已随她进了门,只见堂屋里坐着几个老妈伙计,见她们进来,全都站起,一个老妈忙把怜宝手里的包袱接过。郭大娘悄悄问道:“院里有没有客?”那八仙桌旁边坐着的一管账先生模样的人答道:“楼下满堂,楼上两帮。”郭大娘便回头向怜宝道:“咱们上楼去先看看屋子好不好?”怜宝点头。三人便拐进后屋,顺着楼梯上了楼。

楼上堂屋里也坐着几个下役的男女,郭大娘指着一间挂雪白新门帘的屋子向如莲道:“你看,大娘疼你不?连门帘都是给你新制的。”说着又转头向一个老妈道:“屋里有人没有?”老妈道:“没人。”就走向前将门帘打起。如莲到底是小孩脾气,急于要看自己的新房,便第一个走进去,只见这屋里新裱糊得和雪洞相似,是三间一通连的屋子,宽阔非常;对面放着两张床,东边是挂白胡绉帐子的铁床,两边是一张三面带圆镜子的新式大铜床,没挂帐子,床前却斜放着一副玻璃丝的小风挡;迎面大桌上嵌着个大玻璃砖的壁镜,擦抹得净无纤尘,上面排着七个电灯,四个卧在镜上,那三个探出有半尺多长;几张大小桌子上,都摆满了钟瓶鱼缸等类的陈设;那铜床旁立着个大玻璃柜,柜的左上方小空窑里,放着许多崭新的化妆品,其余一切器具,也无不讲究。郭大娘进房来,一屁股就坐在床上道:“如莲,我的儿,这间屋子你可合意?”如莲笑着点了点头。怜宝道:“你干什么给她这们讲究的屋子?倘若事由儿不好,别说对不住你,连屋子也对不住了。”郭大娘道:“这屋子只配如莲住,好比好花才配的上好花盆。这一堂家具,还是七年前我跟大王四从良洗澡拐出来的哩!”怜宝道:“呀,还忘了告诉你,大王四死了。”郭大娘笑道:“我早知道。像他那号东西,活着也是糟践粮食。本来是散财童子下界,财散完了,还不早早的归位?”怜宝道:“当初大王四待你也不错,怎就这样的恨他?”郭大娘撇着嘴道:“你又说这一套了,通共我才有一颗好心,还是待自己,哪能再匀出好心来待他们。咱们还不都是两白主义?一样是雪白的小白脸,一样是白花花的大洋钱,两样俱全,或者能买出我的一点好心。像大王四那块料,我想起来不骂他就算有良心了。”如莲在旁边听着,心里好生不然,但又不便插言,便向怜宝道:“娘,你们也不告诉告诉我,这里面有什么规矩,回头来了人怎么办?”郭大娘接着道:“等一会慢慢告诉你,这时先给引见引见姐妹。”说着便派老妈将合院的姑娘与柜上孩子全都请了来。

不大的工夫,就粉白黛绿的进来了十几个。如莲母女连忙都打了招呼。郭大娘坐在床上把手乱指道:“这是彩凤姐,这是小云,这是小老四,大老七。”这样挨个的都引见了。 怜宝细看这些人,都不怎么出色,如莲立在她们中间,更显得皎皎如月映众星,把众人都比下去,不觉心中暗喜。这时郭大娘道:“冯大姐,你也不是外行,我们走,你清清静静的把掏心窝的能耐教给你闺女点,也趁这时候你歇歇,沉会儿就没有歇空儿了。”说着就和这些姑娘们一拥走出。这里怜宝母女果然深谈了一会,天夕郭大娘又叫厨房送来点心吃了。到了上灯时候,班子里灯火点得里外通明,就和过年一样,门外小龟也都支好,接着便有客人来到,整整热闹了一夜。到了第二日,仍然照样如此,是罗九一般人捧场,却闹出个很大的笑话。笑话如何,留待下文慢表。

当下只说如莲在莺春院里混了三四日,有时笑得肚子疼,有时气得天昏地黑,才知道这种生意,说好做,也就洋钱容容易易的进了腰包,说难做,也觉得这各种各样脾气的花钱大老爷,简直没法伺候,因此倒领略了不少的世故人情。怜宝每日就替女儿当了老妈,打起精神,像个满堂飞,替如莲遮避了多少风雨。到落灯后,从柜上劈下账来,钞票装满了腰。客人散了,就和如莲在一床上睡。到底洋钱赚到手里,睡觉都是两样,时常在梦中手舞足蹈,把如莲闹得醒来。

光阴迅速,转瞬已到了二月初五。这日她母女起床,已是下午两点多钟,吃过了班子里四个碟子的例饭,如莲就头不梳脸不洗的坐在床上出神。怜宝见了,不由得问道:“你还困么?昨夜又看了个天亮,要不再睡一会?”如莲摇摇头,怜宝又道:“不困你怎又愣了神儿?”如莲看了娘,迟了半晌又道:“我怕……”怜宝道:“怕什么?”如莲道:“这几天,哪一日都上二三十位客,我倒身不动膀不摇的,您里里外外的跑,斟茶点烟的忙,我怕把您累病了。”怜宝道:“这倒没有什么,烟抽足了,还顶得住。”如莲眼珠一转道:“要不您回家去歇一天,明天再来,好在今儿也没有牌饭局,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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