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舍我其谁:胡适-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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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学过德文、法文和拉丁文。德文和法文是胡适到了康乃尔大学以后才学的,拉丁文则是他在康乃尔大学的时候自己在课外研读的。
第二次庚款留美考试发榜是在7月30日。胡适在将近三十年以后,在《追想胡明复》这篇文章里,回忆了他去看榜的情形:
宣统二年(1910)七月,我到北京考留美官费。那一天,有人来说,发榜了。我坐了人力车去看榜,到史家胡同,天已黑了。我拿了车上的灯,从榜尾倒看上去(因为我自信我考的很不好)。看完了一张榜,没有我的名字,我很失望。看过头上,才知道那一张是“备取”的榜。我再拿灯照读那“正取”的榜,仍是倒读上去。看到我的名字了!仔细一看,却是“胡达”,不是“胡适”。我再看上去,相隔很近,便是我的姓名了。我抽了一口气,放下灯,仍坐原车回去了,心里却想着,“那个胡达不知是谁,几乎害我空高兴一场!”那个胡达便是胡明复。后来我和他和宪生都到康奈尔大学。中国同学见了我们的姓名,总以为胡达、胡适是兄弟,却不知道宪生和他是堂兄弟,我和他却全无亲属的关系。'20'
胡适去参加1910年第二次庚款留美考试,显然是没有抱很大的希望。最好的证据,就是他报名的时候,用的不是胡洪骍,而是胡适。我们在本章“修身进德的焦虑”那一节,就从他在《澄衷中学日记》内页的题字,推断他至少在1906年六七月间,已经开始使用胡适这个名字了。他在《四十自述》里,描述了他二哥如何帮他想出这个名字:
有一天早晨,我请我二哥代我想一个表字。二哥一面洗脸,一面说:“就用‘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适’字,好不好?”我很高兴,就用“适之”二字。后来我发表文字,偶然用胡适作笔名。直到考试留美官费时,我才正式用“胡适”的名字。
根据徐然与张履鳌的《1910年庚款生》一文,第二次庚款留美考试发榜,中选的七十名,备取一百五十名。备取者须留在北京的肄业馆加强培训,然后再于次年放洋。中选的七十名幸运儿,则受命即赴上海准备放洋。这篇发表在《中国留美学生月报》的文章,流露着年轻人留美宿愿得偿,如身在云端的雀跃之情:
礼部、外务部官员的大门为'这七十名幸运儿'敞开,这些要员都各个向他们祝贺。然而,一句:“小伙子们!即刻前往上海,准备在八月十六日启航赴中国教育的圣地(the Chinese Mecca of Education)!”却把他们怔住了,因为这表示在措手不及之下,他们就要充军离开中国,远离自己的父母、朋友、甜心等等。每一个人都带着悲喜交加的心情,坐上轰隆轰隆心不甘情不愿地向前迈进的铁马'火车',离开北京到天津。接着,这些学生就上了船,挨了几个怒涛的侵袭。这群年轻人知道,这只不过是怒涛给我们下马威而已,更多更大的还在后头。
很快地,上海就出现在眼前了。船才靠岸,这七十名乘客的亲友,就兴奋地挤向他们。码头上的卫兵很难维持秩序。'圣经里'古代的巴倍儿塔(Tower of Babel)一定是倒塌了,因此什么样的话都有!亲友冲将过后,下一波,就是挑夫、车夫、裁缝和剃头匠。他们让我们觉得我们就像是凯旋归来的大兵一样。我们的门房很快地就受不了了,因为他们须要替我们收受各种宴席、茶会等等的邀约,忙得他们团团转。
时光是不等人的。很快地八月十六日就到了。不管情愿与否,我们都坐上了小轮船,去接驳那海上之宫。虽然这七十名里,一个逃兵也没有,我们知道他们的心是沉重的。然而,他们各个看起来都欣喜莫名——各个都对着岸上的亲友高呼、摇曳着他们的手帕。'21'
图4 1910年庚款留美学生放洋前在上海所摄。前排中间坐的三位,左为范源濂,中为周自齐,右为唐介臣。立者第二排左一是胡适。(胡适纪念馆授权使用)
他们所搭乘的轮船是美国“太平洋航运公司”(Pacifc Mail Steamship pany)所属的“中国号”(S。S。China)。这七十名幸运儿里的胡适,也写下了他航向“中国教育的圣地”的诗,《去国行》两首:

木叶去故枝,游子将远离。故人与昆弟,送我江之湄。执手一为别,惨怆不能辞。从兹万里役,况复十年归!金风正萧瑟,别泪沾客衣。丈夫宜壮别,而我独何为?

扣舷一凝睇,一发是中原。扬冠与汝别,征衫有泪痕。高邱岂无女,狰狞百鬼蹲。兰蕙日荒秽,群盗满国门。搴裳渡重海,何地招汝魂!挥泪重致词:祝汝长寿年!'22'
胡适在《去国行》这两首诗里用了好几个典,自不待言。最无病呻吟、为赋新词强说愁的,莫若“金风正萧瑟,别泪沾客衣”这一句。试想八月中天的上海,居然可以把它说成是“秋风”萧瑟的日子!这两首诗所流露出来的戚戚惨惨的心境,与徐然与张履鳌刻画七十名幸运儿,依傍着邮轮的船舷,“欣喜莫名”、“各个都对着岸上的亲友高呼、摇曳着他们的手帕”的描述,是格格不入的对比。诚然,享受公费,穿上新定做的西装,坐豪华邮轮的头等舱,到梦寐以求的美国去留学,没有人不会欣喜若狂的;诚然,欣喜若狂的同时,也有那无以名状的畏惧与彷徨。毫无疑问地,那游子之心,是错综复杂的。“丈夫宜壮别”,固然是一句套语,然而,以胡适当时的爱国情怀来说,赋起诗来,留美仿佛就像是上救国的战场一样。试看那触目惊心的句子:“高邱岂无女,狰狞百鬼蹲;兰蕙日荒秽,群盗满国门。”虽然还没有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地步,在他诗人所构思出来的意象之下,仿佛自己是批上了“征衫”、行“万里役”。《去国行》是胡适一生最后一首戚戚惨惨离骚风的爱国诗。
从个人的意义上来说,得以考上庚款留美,是胡适一生中最大的一个转捩点。这是一个绝对戏剧性的变化:从群山僻壤里的绩溪上庄、到上海、到美国。这一段曲折的里程彻底地改变了他的一生。如果没有他母亲望子成龙的决心,含辛茹苦,用最坚定的意志、最大的牺牲,把他送到上海去进新学堂,胡适的一生就完全会是另外一个面貌。那比他大五岁,在辈分上是他的叔叔,而实际上是他童年成长的挚友的胡近仁,就是一个最好的反证。胡适在美国任大使的时候,读了近仁的遗诗以后,写下了这样感叹的话:“亡友堇人先生遗诗三册,海外读毕,颇感觉失望。堇人少年时有才气,可以造就,不幸陷在窄小的环境里,拔不出来,就无所成而死,可惜。”'23'
同样地,如果不是胡适自己的天才,加上他惊人的意志与努力,能够冲破他困顿的环境,考上庚款留美,他的一生可能就是一介上海滩的文人。以他的才华,能在诗文方面造就他的声名,当不成问题。然而,那与他留美归国以后如日中天的天下第一子的显赫,绝对是不可同日而语的。我们看他在梅溪、澄衷、中国公学,以及其WB在家乡或上海认得的同学,那些没有出国的,如果没有继续读大学,大概都像我们在第二章启始所说的,只能在省市教育、行政的基层,或出版机构任事。那境遇不佳的就更不用说了。最典型的,是胡适刚回国的时候所写的一篇用小说的形式铺陈,但可能确有其实的故事:他在北京中央公园碰见了他出国前的同学朱子平,心想:“当初在我们同学里面,要算一个很有豪气的人,怎么现在弄得这样潦倒?”'24'反观那些在他友朋当中得以出国留学的,如任鸿隽、张慰慈、梅光迪等等,后来都成了有名的人物。这所反映的,当然是近代中国政治、经济、社会、文化、教育上,到今天仍然无解的一个结构性的问题,亦即,留洋镀金是登龙门的黄金之道。胡适“来来来,来上海;去去去,去美国”所走的一条路,就是让他能取得他一生成功的第一把锁钥。
'1' 胡适,《四十自述》,《胡适全集》,18:92。
'2'《胡适日记全集》,1:57。
'3'《胡适日记全集》,1:61。
'4'《胡适日记全集》,1:64。
'5'《胡适日记全集》,1:65。
'6'《胡适日记全集》,1:65。
'7'《胡适日记全集》,1:76。
'8'《胡适日记全集》,1:64。
'9'《胡适日记全集》,1:80。
'10'《胡适日记全集》,1:80。
'11'《胡适日记全集》,1:81。
'12' 胡适,《四十自述》,《胡适全集》,18:9396。
'13' 胡适,《四十自述》,《胡适全集》,18:97。
'14'《胡适日记全集》,1:9192。
'15' 胡适禀母亲,1910年6月30日,《胡适全集》,23:1920。
'16' 胡适禀母亲,1910年7月12日,《胡适全集》,23:2122。
'17' 胡适,《四十自述》,《胡适全集》,18:9798。
'18' Tszun Z。Zee and LuiNgau Chang,“The Boxer Indemnity Students of 1910,”The Chinese Students’Monthly; VI。1(November。1910),p。16。
'19' Yuen Ren Chao; Life with Chaos:The Autobiography of a Chinese Family; Vol。II; Yuen Ren Chao’s Autobiography:First 30 Years,18921921(Ithaca; New York:Spoken Language Services; Inc。,1975),p。71。
'20' 胡适,《追想胡明复》,《胡适全集》,3:862。
'21' Tszun Z。Zee and LuiNgau Chang,“The Boxer Indemnity Students of 1910,”p。17。
'22' 胡适,《去国行》,《胡适全集》,10:149。
'23' 胡适1939年9月8日自记,胡适档案,355。
'24' 胡适,《一个问题》,《胡适全集》,1:771778。
第二篇 乘风之志今始遂,万里神山采药去(1910—1917)
留学者,过渡之舟楫也;留学生者,篙师也,舵工也。乘风而来,张帆而渡。及于彼岸,乃采三山之神药,乞医国之金丹,然后扬帆而归,载宝而返。其责任所在,将令携来甘露,遍洒神州;海外灵芝,遍栽祖国;以他人之所长,补我所不足,庶令吾国古文明,得新生机而益发扬光大,为神州造一新旧泯合之新文明,此过渡时代人物之天职也。
——《非留学篇》
第四章 进康乃尔,作新鲜人
对二十世纪前半叶留美的中国学生来说,那航向美国之旅的心情是忧喜参半的。最令他们担心害怕的,是那些吹毛求疵的移民局官员。美国1882年通过的“排华法案”(the Exclusion Act),禁止所有中国人入境;唯一豁免的,是官员、商人、教师、学生和观光客。但是,由于不少中国人以各种方式,假冒为上述五类豁免阶级的身份进入美国,移民局的官员对中国旅客的检查特别严格。证件稍有不符或错误,就会惨遭被囚禁或遣返的命运。早期囚禁中国人的囚房就在旧金山码头海关的二楼,美国移民官员就称之为“棚房”(the“Shed”)。最有名但是也最鲜为人知的两个例子,是孔祥熙及宋霭龄。这个梦魇式的“天作之合”与他们两位后来成为夫妻当然没有关系。他们两个人的遭遇都是自作聪明反为聪明误的结果。孔祥熙在1901年抵达旧金山的时候,因为他的护照是李鸿章的衙门所发,而不是美国海关所认可的天津道台——李鸿章的下属——颁发的,证件不符,就在那“棚房”里被关了一个星期;1904年抵美的宋霭龄,她父亲为她买的葡萄牙护照被海关人员识破了。只是她运气比较好,在一个美国女传教士“舍命陪君子”的坚持之下,没被送到“棚房”,但被关在码头的船上十九天。孔祥熙、宋霭龄都是在美国教会的营救下脱险的。'1'
无巧不成书。在二十世纪前半叶叱咤中国的赫赫孔、宋家族里,还有一个宋美龄,也就是后来的蒋介石夫人,也是美国种族歧视下的受害者。宋美龄是在1907年跟宋庆龄一起到美国去的。当时,她才十岁。四年以后,宋美龄想进乔志亚州梅坎市(Macon)的葛雷仙中学(Gresham High School)念书的时候,却吃了闭门羹。根据当地报纸的报道,葛雷仙中学拒收宋美龄,是因为她不是白人。留美中国学生所办的《中国留美学生月报》的编辑,特别为了这件事致书位在梅坎市的卫斯理言(Wesleyan)大学的校长安司沃斯(W。N。Ainsworth)。安司沃斯的回信回答得非常技巧。他解释说问题不在种族歧视,而是学校爆满。他说:“宋美龄小姐最近被所有梅坎市的公立学校拒绝入学。理由是,根据乔志亚州州议会的规定,该市的公立学校是为毕卜县(Bibb County)的公民所设的。如果收了外人,就恐有剥夺当地纳税者受教育的机会的可能。她想进的学校已经人满为患。”'2'安司沃斯校长接着解释说,他已经为宋美龄请了一个家庭老师,并且让她住在卫斯理言大学。他说这样做,更符合宋美龄父亲宋家澍的要求。宋家澍要他的两个女儿在一起,而当时宋庆龄就在卫斯理言大学上学。不管到底是因为种族歧视,还是因为当地学校人满为患,宋美龄在两年以后,也进了卫斯理言大学就读。但后来她转学到麻省的卫斯理女子学院(Wellesley College),1917年毕业。'3'
宋美龄的故事充分地说明了当时中国人即使过了移民局那一关,进得了美国,也并不表示就天下太平了。种族歧视可以是如影随形,无孔不入的。我们且回过头来说完旧金山码头那个主要是用来囚禁中国人的“棚房”的故事。由于那个“棚房”太小不敷使用,地点又不理想。于是,就开辟了那有名的“天使岛”(Angel Island)。所谓的“天使岛”是美国移民局在1910年到1940年之间,在加州旧金山湾里的“天使岛”所设的移民检查站。'4'从亚洲来的旅客,在抵达旧金山的时候,如果一切证件齐全无误,通常最多只要几天就可以获准登岸。其他有问题的——多半是中国人——则用渡船载到“天使岛”,关进拘留所里,等待进一步的审讯。审讯的过程一般说来是两到三天。被判拒绝入境的人,有上诉的权利。但是,上诉成功的机会很小,而且既费时又费金钱。在“天使岛”被拘留最高的记录,长达两年之久。
唯一受到特殊待遇的中国人似乎是清华的留美学生。因为移民局官员知道他们是所谓的“庚款学生”(Indemnity Students),是用美国退还的庚款送到美国留学的;他们不但集体行动,而且有带队护送的专员——可以是清华的校长、院长或教授——不太可能是以学生为名,而以偷渡为实的华工。就因为这个原因,从1909年开始派送庚款留美生开始,每年八月中下旬,清华留美生所搭乘的邮轮,总是像磁铁一样,吸引了其他三五成群的公、自费生,浩浩荡荡地载着每年人数最众的中国留美学生驶向旧金山或温哥华。留美学生另外一个类似买保险的做法,就是一定要乘坐邮轮的头等舱,以便向美国的移民官显示他们不是没有钱、坐三等舱想混进美国的华工。享受公费的清华留美生既然由国家出钱,自然是搭乘头等舱的娇客。
扬帆西渡仙山,求救国灵芝
清华留美生还有几个与众不同的地方。他们除了每个月有八十美元的奖学金以外,还有赴美的置装费以及装置他们行头的手提箱和行李箱。当时男学生出国,订做西装自然不在话下。庚款以及后来清华的学生有学校发给的三五百元的置装费。在清朝覆亡以前,唯一头痛的问题,就是脑袋瓜后头的那一根辫子。自费生可以比较果决,像顾维钧和蒋梦麟都是出国前,在上海就把辫子剪掉了。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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