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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的雪-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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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的空调器,既像研究着什么,又像是视而不见。李慧泉感到这张面孔异常老道,很像
那格倒卖骨灰盒的外号叫“铁丝”的中年入,李慧泉闹不明白这种人的脑袋里会想些什
么,崔永利身上有一种本能的乐观和放达的色彩深深吸引了他.使他的警觉强硬不起来,
为什么有些人总是活得那么轻松痛快呢?他无法回答。
咖啡馆外间售货厅的墙上贴了一张黄纸,上面是红字写就的通知。惊叹号引人注目,
字体有大有小。李慧泉念了两遍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市文化宫业余歌手通俗大奖赛乙组
第三名将来此献艺。
从四月二十九日开始,每晚八点至十点,为期半个月。看不出有什么可令人兴奋的,
惊叹号有点儿故弄玄虚。第三名的三原来可能是二,很不情愿地改过来了,笔划很不协
调。没准连第三名都不是呢!歌手的名字叫赵雅秋,是个女的。
咖啡馆的通知称之为—一女士。这和三明治、通心粉、白兰地等名词倒也搭配得当。
李慧泉啐了一口。去她妈的!他想。被人唤做女士的人一定很得意,到时候说不定会又
扭屁股又飞吻,把底下人都看成被她迷住了的傻蛋。卡啦ok常见这种女人,她们不是歌
手,只是自唱自娱。但是她们没有一个能控制住卖弄风骚的冲动。她们从专业歌手那儿
模仿来的花徉实在多,使做作显得更为直率。她们在哼唱中享受语音突变的乐趣,唱完
了好半天说话说不利落,好像烫了舌头,又好像喝多了咖啡。她们不比电视里的同类更
让人讨厌,她们甚至多着一点点朴素。这就是女士!
赵雅秋。李慧泉把这个名字又看了一遍。后天是二十九日。
八点到十点他没什么事。想象中一个披着长发的女郎哀声叹气地亲吻麦克风,音箱
中传出啦啦的气门芯漏气似的声音,尽管如此,他决定还是来。
二十八日是星期天。黎明前下起了小雨,李慧泉出去跑步。
回到家里。背心、短裤全湿透了。运动鞋沾满了泥浆。他换上干净衣服.决定不再
出摊。他找出雨衣和网兜,准备到邮局和菜市场去一趟,他想买几份报纸,雨天躺在床
上看看,一定很舒服。
还想头一斤瘦肉馅,中午做狮子头吃,上次没做好,散了。这次要多搁点儿淀粉。
罗大妈打着雨伞来找他。罗小芬在东大桥家具店订了一套拐角沙发,今天取货。她
的新居在小西天,是男方单位分配的宿舍。她五月一号在学校举行简单婚礼,请李慧泉
无论如何也得去,罗大妈罗罗嗦嗦说了很多,有点儿语无伦次。
李慧泉平静地计算着从东大桥到小西天的距离。他想到雨。
“我今天正好没事,我帮您取货去吧!”
“小芬在家具店等着呢。她刚才来电话非让我问问你在不在,这么大雨……泉子,
遮好雨,别淋坏了。大妈可难为你了……”
“您说哪儿去了,我能桩这点儿雨?您找块塑料布,到时候蒙沙发……”
家具店没什么人。罗小芬和未婚夫站在雨棚底下,看见他之后显得很高兴,好像大
大地松了一口气。旁边有几辆盖着雨布的三轮车,上年纪的车夫们正蹲在家具店门口抽
烟。铁皮雨棚让雨点儿砸得丁丁当当直响。雨好像越下越大了。
李慧泉把车停到雨棚底下,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罗小芬穿着一件粉色的塑料雨衣,
脚上的高跟高腰雨靴是淡紫色,她的头发在雨帽底下伸出一缕,让雨沾湿橡滴了油一样,
她的脸色很白,鲜艳的嘴唇不知是否涂了口红。她向未婚夫努努嘴,男人立即掏出香烟
和火柴.般勤地饲奉李慧泉。
他抽着烟,还是不说话,把五个沙发检查了一遍。缺了一个滚轮.有个座垫开了口
子,海绵已经露出来。罗小芬大惊失色,好像受了多么大的欺骗。
他帮助重新挑选,显得十分从容,罗小芬没有什么表示,只是不住地埋怨未婚夫。
未婚夫脸上是一种古怪的表情。
“就是你!看你挑的什么……”
“多亏小李!……让我先蹬一段吧?”
捆好沙发之后,两个男人争执了一番。李慧泉觉得罗小芬在盼望自己说什么话。他
想了想,说:
“闸不好使,过立文件弄不好麻烦,我来吧……你们在师大等我吧。”
“东门!在马路西边……”
罗小芬痛痛快快的表情那么露骨,让李慧泉都替她脸红。她一定以为在雨里蹬三轮
车对未婚夫来说是一件性命攸关的大事。她一定以为这同一件事情对李慧泉来说意味着
一种感情的寄托。她肯让他帮忙,似乎是为了显示自己槟不想疏远他,不想跟他见外。
她是否觉得他应当为此感谢她?
她和未婚夫向公共汽车站走去。
李慧泉蹬了几步,塑料布掀起一角。他把雨衣脱下来,堵在漏雨的地方。沙发式样
很好,背面却十分寒礁,只钉了薄薄一块花布。他如果结婚,绝对不买这种样子货。大
学助教是个笨蛋!
研究生是个笨蛋!他们肯花六百块钱买一套沙发,却不肯花十块钱雇一辆三轮。她
厚着脸皮请他帮忙,说不定还以为自己多少占了一些便宣。这个劳动力听使唤,不花钱,
能毫无怨言地把沙发运到小西天,而且风雨无阻:李慧泉真想揍自己一顿,他从朝阳门
立交桥自北拐,沿着大坡滑上了二环路的慢行道。
罗小芬再过几天就是新娘子了,她和她丈夫迟早都是副教授、教授一类的人物。人
变得真快。大家本来走着同一条道路,不知怎么一来就分了手,有人向上,有人却朝下
了。
上小学三年级那年.罗小芬掉进了厕所的茅坑,当时他和她在院里玩儿。公共小厕
所的门开着。
—只黄蝴蝶飞了进去,昏头昏脑地落在脏纸堆上。他们蹑手蹑脚地跟过去,罗小芬
在最后关头抢了先,她没想到蝴蝶突然扑起来,连忙用手捂抓,随后便尖叫一声,一条
腿和半个身子斜着扑进了二尺多长、半尺来宽的茅坑。他听到那里面的脏东西扑哧响了
一下,臭味儿猛地涌了起来。
罗大妈剥光了她的衣服,把她按在自来水龙头下面冲洗。那时候她的个子长得比他
还高,身子胖鼓鼓的。他躲在小夹道里偷偷地紧张地注视她,被罗大妈的巴掌扇红的小
白屁股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印象最深的还是罗小芬的尖声嚎哭,她仿佛不胜羞耻,
拼命想用什么东西把自己遮掩起来。
“别告诉别人!”
第二天上学的路上,罗小芬瞪着悲伤的眼睛警告他。他点点头、嗅到了大便的浓重
的味道,他谁也没告诉。小学他们处得很好。中学他们在学校互不搭理,在院子里还是
有话说的。高中时他进慢班,她进快班,以后一个上大学,一个待业,算是彻底地脱了
干系。今非昔比啦!如果那种滑稽的倒霉方式能够决定一个人的命运,李慧泉真希望那
次掉进粪坑的不是罗小芬而是自己。
他浑身湿透,车链子绞起的泥水甩满了两个裤脚。雨时急时缓,天上的云白一块灰
一块,过一会儿又黑了,他发狠蹬车,觉得体内有使不完的力气一阵阵爆发。
他哼起了《蒲田进行曲》。浑身臭味光着屁股的罗小芬使他软得难受.这一模糊的
回忆使他难受的感觉增添了亲切的味道,他恍然觉得自己和女性之间存在着某种脆弱的
默契。他感到她们有时侯是很可怜的。那么,她们又是怎么看他的呢?
李慧泉雨水淋漓地骑过了德胜门,他用嘴演奏雄壮的进行曲,但打着雨伞在街上来
往的行人不会注意他。他绝不比那套沙发更能吸引人的目光。他在内心怜悯儿时的女伴,
而街上任何一个女性都不会给他一丝一毫的同情。他奋力蹬车时屁股抬离车座,他把人
披的雨衣给沙发披上,但这反而使他更像一个为了赚钱而不择手段的三轮车夫。他颧骨
突出、嘴唇黑厚的面孔,又确确实实像一个冷静的善于敲竹杠的人。他觉得雨水有些凉。
它是春雨。
第六章
四月二十九日晚上,针织路咖啡馆出现了小小的骚动。营业厅坐满了顾客,其中有
不少要一杯咖啡就准备泡一个晚上的高中生。服务员在售货厅加了十几把椅子,把连接
里外间的门敞开,使外面的人可以勉强看到过道尽头的那个麦克风。咖啡馆门口的台阶
两边和马路牙子上蹲着一些不到二十岁的男孩子,几乎每人叼着一根香烟,有几位还抱
着挺大的吉它,嗡嗡地拨弄着。
李慧泉来晚了。他在售货厅找到一把折叠椅坐下,赵雅秋女士已经开始演唱第三首
歌曲。烟雾腾腾的空气中晃着许多人脑袋,黑的浅黑的头发令人厌恶。前边有人挡住视
线,看不到人影,只能听到软沙沙的声音。
“下面再为大家演唱一首,《我爱你,伊藤》,谢谢!”
“爱噢!”
“门外的小痞子们一阵有节制的欢呼。李慧泉朝那边看了看,发现了好几张兴奋得
发红的面孔。
唱的是一首日本流行曲,节奏报快。傍晚的便道上有几个男孩子随便地扭动颠荡起
来。李慧泉想要—杯白兰地。
“今天晚上只卖咖啡和可乐,经理刚刚吩咐的,对不起!”女服务员一边说,一边
伸着脖子往营业厅里看。另一个女服务员从里边挤出来,对门口聚了那么多人感到惊讶。
她用手指指后边。
“盖了!妆化得真棒,肯定学过!”“她多大?”“十九吧。考音乐学院没考上,
在家待了半年业,听经理说的……”“嗓子不错,就是长得一般了点儿。”“得了呗!
这嗓子干专业肯定不行,也就是长相还凑合,往那一站像那么回事……她眼好,可惜一
只单眼皮,一只双眼皮,不过倒挺有神的……”“你看得还挺细。”“她挺招人看……
卖了八箱可乐?这么块!”女服务员贫嘴滑舌的。可口可乐不好喝,李慧泉受不了那股
中药味儿。但他买了两瓶,像喝酒一样一小口一小口地抿。原来是个十九岁的大姑娘。
可通知上却把她说成是赵雅秋女士。没劲。乙组第三名,还是业余的。真没劲。李慧泉
让自己的自言自语吓了一跳。还好,音箱的声音很足,没人看他。他闹不明白为什么沮
丧,连钻到前边看看女孩子长相的兴趣都没有。他是否希望看到一个成熟而放浪的女人?
以便得到一点儿小小的刺激?白天,他理了发,擦了皮鞋,好像赴约会似的,咖啡馆的
歌者是女孩儿也罢是荡妇也罢,跟他有什么关系呢!他为自己的郑重其事而羞愧。周围
的人都比他随便。他们一边吃喝,一边为陌生的女孩儿鼓掌喝彩。他却比在六部口听交
响音乐会还要拘谨。一种报深蒂固的感觉笼罩了他,他认为自己是多余的,快乐属于聚
在咖啡馆门口的高中生,跟他没有关系。
上小学三年级那年,他从罗小芬嘴中得知了自己的来历。
“我妈跟我姑聊天的时候说的,别告诉别人!”她说。
他郑重地点点头,一点儿也不惊讶。他好像早就知道这事。父亲或许在他不大懂事
的时候提到过它。父亲喝醉了酒怕有许多话要说。但是,不管他听说过没听说过,罗小
芬告诉的那天下午,放学之后他没有立即回家,而是沿着地下铁工地往北京站方向走。
工地上有许多土沟,每一条沟都很亲切。他口袋里有九分钱。买了一根五分的冰棍。又
买了一根三分的冰棍。他跳进土沟,像电影里的军人那样猫着腰跑两步,然后又蹿上沟
沿。他模仿中弹牺牲,跌在土堆上半天不起来。他觉得牺牲给了他一种十分舒服的感觉。
他没有到北京站去找那条电缆沟。他手里攥着一分钱在地下铁纵横交错的施工壕里晃来
晃去,直到天黑才回家。
他那时期已经开始认为自己是多余的。现在,这种心境成了他感情的避风港。他随
时准备躲进来。一把茶壶如果是多余的,那么它的式样、颜色、价值、优劣便都无所谓
了,摔碎了也无所谓,人同诈如此。
赵雅秋的歌声单纯得令人心痛。嗓子很嫩、很甜,一点儿也没有撒娇的味道,仿佛
一个女孩子在跟父母兄妹聊天,淡淡地诉说苦闷。李慧泉想快点儿离开了,他已经无法
克制要看一看她的欲望,他终于站起来、假装找人,东张西望地挤进了营业厅,门口的
人不情愿地让开路,他走过两排座椅才找了个靠墙的地方站好,几个人在看他,他红着
脸,好像做了什么错事,他竭力把身子向后缩,目光却焦灼地投向过道的尽头,赵雅秋
背朝观众,身子正随着歌声一点儿一点儿地转过来。她低下头,揪了一下麦克风的导线。
她唱的是一首待业青年遭受父母训斥的歌曲,活泼中透出忧伤。调子很熟,歌词没
有听到过,可能是随意填的。
明天是我生日,明天我将二十。明天我想睡懒觉,如果礼物不改,爸爸是训斥,妈
妈也是训斥。
她的脸红彤彤的,白皙的太阳穴上亮着汗珠。一张普普通通的脸。像个不懂事的胆
小的孩子,大人让她唱,她就卖力地唱起来。她脸上单纯的表情和歌曲的旋律、内容一
点儿也不合拍。李慧泉机械地注视着她,心里什么念头也没有。
今天是我生日,今天我已二十。今天我想一睡不起,因为札物不改,妈妈是训斥,
爸爸也训斥,眼晴不大,但睫毛很长,扑闪扑闪显得有神采,鼻子和嘴也都小,轮廓圆
圆的,像个娃娃。黑油油的头发自然下垂至领口,刘海盖住了眉毛。她穿着一条灰筒裤
和一件紫红色的击剑衫,挽着袖口,露出大大的黑色的电子表,这块表戴在她胳膊上显
得很沉重。
在东大桥摆摊,他每天至少可以看到五十个类似的姑娘。她们气度清高,而口袋里
钱说不定刚够买一盒冰激凌。使这个姑娘讨人喜欢的,是她验上略显缅腆的纯净表情和
她的歌声。她长得不漂亮。如果没有化妆,她的长相就太一般了。
李慧泉发觉她的牙齿不太整齐,脑门儿有些凸。他一点儿也不失望,反而有点儿兴
奋。他跟着众人“啪啦”地鼓起掌来。
“唱得好!”他脱口而出,立即有些后悔。几乎所有目光都投向他,赵雅秋也笑眯
眯地看了他一眼,轻轻鞠躬。
“谢谢您!”“不客气。”听众轰一下笑起来。他红着脸逼视一张张面孔,神情蛮
横。
讥笑声平息下去了。他无意中看见了坐在第一排座椅上的崔永利。那人没笑,大约
也是刚刚发现他,朝他挥了挥手里的叉子。
叉子上有一小块火腿。
赵雅秋开始唱最后一首歌,曲调缓慢,她一边唱一边用手帕擦脸,她在歌词的间歇
中擦脸的动作十分从容而坦率。她擦了脸,擦了脖子,然后把小手绢叠起来塞好,这些
动作断断续续、一点也没影响她的演唱。
崔永利埋头吃喝,听得不大认真,他的胡子让饮料弄得湿漉漉的,李慧泉移开目光,
盯住赵雅秋手腕上的电子表。她那么年轻,可是很丰满,腕子圆滚滚的,显得十分柔嫩。
她的击剑衫掉了一个扣子,不知她自己知道不知道。应该有个人告诉她这件事。
李慧泉想着,听不清她唱的什么。
鼓掌。经理拿过麦克风说了两句客套话。他引着赵雅秋向外走,人们闪开一条道。
折叠椅“咔咔”地碰着什么。围在门口的人一片起哄声。经理的瘦脸紧张地哆嗦着。
李慧泉看着女孩儿在眼前挤过去,她的手扶住一面椅背时停了片刻,小小的指甲盖
涂了血一样,片片赤红。她低着头,鼻翼轻轻起伏,脖子后边和口鼻之间有一些淡淡的
绒毛,上面有晶莹的汗星星在不住颤动。她显得有些疲倦和紧张,猛一看好像不大高兴。
崔永利正把一块三明治塞进嘴里。
咖啡馆经理把赵雅秋领进售货柜台后边的仓库兼办公室。
营业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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