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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红妆-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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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以为掌握一切,到底仍是太轻敌了,棋差一着。他冀图使文源与华文渊河蚌相争,殊不知,他们也希望维持耶律景与燕国太子势力间的平衡。为了达到这个共同目的,这两个分庭抗礼的敌人,达成了一次令人意外的合作——我赴燕和亲,却不是嫁给国君,而是嫁给太子。
皇贵妃变成太子妃,我是否也该表示惊讶?却只有麻木了。
额角垂下一缕青丝,轻拂着脸庞。看着水晶帘上的瑟瑟光影,哑然失笑。棋子无论放到哪里,都只是棋子罢了,随时可能变成弃子。嫁给年近六旬的国君,与嫁给庸懦无能的太子,又有何区别?终不过是,浮云沧海各自远。
煌煌大殿内,龙涎香的气息太过浓郁。高大的朱漆雕龙的梁柱下,满殿文武衣冠像是一排排面目模糊的泥俑。上百盏宝盖珠络的琉璃宫灯之下,容不得半点阴影。地面上,沉厚的金砖拼贴无缝,光洁如鉴。然而,阴谋、野心、仇恨、欲望……种种人间极致的罪恶,隐藏其间。
华文渊静声道:“从此两国结为秦晋之好,恭喜陛下。”
文源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模糊得失了真,却又明明是真的:“众爱卿以为如何?”
满殿犹在惊诧中的大臣,齐齐跪了满地,山呼万岁,齐声道贺。仿佛真是普天同庆。而我冷眼旁观,格格不入。
同样格格不入的,唯有耶律景。他仍保持着礼貌的微笑,不辨端倪。但我注意到,他的手暗暗握紧了,很快又松开。他不会逃避这次失策,毕竟来日方长,他尚有无限可能——如今,无论是齐与燕的局,还是两国各自内部之局,都是和局。微妙而危险的平衡状态,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下朝后,我在殿外的走廊上与他不期而遇。
廊下芳莎如烟,古槐浓荫似水,他的眸子映得隐隐生碧,无声时也似在言语。
他俯身行礼后,含笑轻声道:“令兄和令弟都很为您着想呢。”
我握紧了手中的镂花檀香折扇。
他似乎并不介意我的沉默,在我耳畔以轻快的语气续道:“对了,长公主大概还不知道吧,这可是燕国皇室最大的丑闻,一直被小心遮掩——燕国太子不近女色,却有断袖之癖。”
我微微一怔,侧眸看着他,莞尔笑了:“一个有断袖之癖的丈夫,与一个荒□伦的妻子,真是绝配。白大人难道不觉得么?”
言罢,与他擦肩而过。
廊上,恰有一队宫女捧着几件名窑进贡的瓷器姗姗行来,见了我,皆半跪行礼。看着她们按节令更变的宫装——秋香色海棠纹潞绸襦裙,方才蓦然察觉,不知不觉间,秋已至了。

我离开京都之日,再次见到了十里红妆的盛况。
文源赐下的随嫁妆奁之丰厚,远逾仪制。许多朝臣虽觉不妥,但连华文渊都未表示反对,礼部谏臣的上书被驳回之后,再无人提出异议。
其实这是件再清楚不过的买卖,礼尚往来。既然燕国给出了太子妃这个名位,齐国不能也没有付出。至于我这个人如何,与十万缗的嫁妆相比,倒是无足轻重的。
但连我也始料未及的是,此次远嫁和亲,动用了全副的鸾驾凤仪。这是册后时才用的规格,而公主出降向来只能用其一半。
想起幼时与华文澜的对话,竟像是早已预言了命运一般。只是,送我出嫁的并不是他。
但无论如何,终不过微笑着领旨谢恩。
身着金红九鸾缠枝花卉纹云锦礼服,广袖长垂及地,环佩玎玲。薄如蝉翼的绛色纱罗上,捻金孔雀羽线绣出的凤凰振翅欲飞。高梳的云髻上,十二对宝钿珠钗与点翠纹金耳坠相映,沉沉地压着颈,像是教人不得不谦卑俯首的命运。从内臣手中接过圣旨的刹那,似有清风漫过深远的大殿,隐约微凉。
到底已是秋了。
钟磬齐鸣,重重宫门次第打开。织金石榴纹朱红茵毯从殿内直铺出去,通向逶迤满城的仪仗,通向京都最大的城门,通向我未来的命运。那样漫长,漫长得看不到尽头,漫长得教人绝望。
此时的我,已不再是名义上的女冠。之前的度道出家,被朝廷解释为我替皇室、国脉祈福,如今功德圆满。除下缁衣披嫁衣,民间由此衍生的话题和流言,可想而知,一定十分热闹。
百年之后,野史上声名不堪的长宁公主,是我?非我?
而今时今日,十里红妆,满城繁华,如云蒸霞蔚。上千担剔红彩绘螺钿嫁箱,车水马龙经过天街。锦帐底下坠着细密的精雕玉珠串和碎金流苏,随嫁宫娥与匠役身着红绡金罗如意纹服饰。
鸳鸯锦制成的珠履,以白玉为底,用莲花暗纹的绡纱包了香粉。踏在柔软的茵毯上,印出一朵朵淡色莲花,宛如步步生莲。身后拖裾长曳,四名宫女絜托重重叠叠的滚绣裙幅。另由一名宫女小心翼翼地扶着手,如一件被展览的珍器般,缓缓走过众人的视线。
满目的红,朱红、嫣红、妃红、桃红、朱砂红、珊瑚红、海棠红、石榴红、胭脂红……种种的红,浓得不能再浓,好像随时会化了灰,扑簌簌消失在风中。禁城的连绵朱墙,锁不住急景流年,只锁住了三千红颜、一叠彤帖,与零落满地的,宫花寂寞红。红叶也漂不出九重深宫的御沟。
而我可是被人移植异地的那一株罂粟?纤手为刃,胭脂是毒。
我从不知,红色可以如此荒凉,看久了便觉空茫,微微晕眩。或许,是一夜无眠的缘故?
昨夜,皇帝、皇后的仪驾,先后来了长宁观,真是空前盛况。待得清静时,东方已白。
“我曾说过,若你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文源负手立在窗前,没有看我。他用认真的语气,说着太过稚气的内容,“我就从很远很远的地方……”终是顿住了,再无下文。像窗外玉玦般的残月,不得圆满。
月光照在案上的沉香木雕山水对杯上,淡如霜。茶烟渐渐淡了。
我召来侍女:“茶凉了,温一温吧。”
茶可以再温,味却不是初沏时的了。错过了,就不会再有了。当然,还可以重泡新茶,或另换一种茶。诸类佳茗,宫中永远不缺。更何况,还有许多事,比品茶更为重要。譬如,江山。盈盈一杯茶,承载不起如斯重量。不若,舍弃。
文源离开后,又迎来阮秋水的凤驾。大齐皇后的华雅雍容,像玉瓶里的软瓣银红牡丹,开在工笔彩绘的古卷上,堪为后世摹本。抑或,每朵于禁苑中宫盛开的牡丹,本就相仿——妍丽的是千瓣的天香与国色,却不见了柔软的初心?
暗中助文源构建势力的,一直是她。她愿意为他付出一切,即使是帮他迎娶顾司马的千金。也许,不是不难过的,但不得不向命运妥协。我亦如此。所以,她为文源而瞒着我,我从不怪她。但她为何双眉不展?我愈笑,那远山似的眉便蹙得愈深。我敛了笑意,接过侍女奉上的茶盏,静静道:“皇后娘娘,请用茶吧。”
她终是没有用茶,离去。我掩上茶盖,轻轻叹息。
而此刻,在声彻云霄的乐声中,任何一声叹息,都足以被淹没。
登上城楼最后一次回望京都时,看着城楼下跪地行礼的官吏民众,我忽然想起了太庙中祭祀用的牲牢。终年不见日光的殿宇内,历代皇族的紫檀牌位高高供奉,袅袅炉烟氤氲如尘,长明灯的冷光影影幢幢。那些被献祭的牲牢,与刻着一个个显赫的名字的牌位一道,接受众人跪拜。
宁其死为留骨而贵,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但这选择,常是由不得自己的。
古老的城楼上,凭栏挽风。京都的三宫九府十二门,人间烟火之盛,尽收眼底。玉苑禁坰,紫陌红尘,宫观市坊错落如棋。远处山河隐隐,官道连绵通向各州。更远处,唯见云影低沉,长风万里。
又是谁的棋局……
一个微怯的声音唤回了思绪。
“启禀长公主,这是明德王遣奴婢为您送来的贺礼。”
只见一名侍女跪地捧着黑漆朱绘云纹方盒。
我略挥袖袂,示意宫女呈上来。
看清盒内之物时,微微一愣,旋即微笑。真是别出心裁的贺礼。
合上盒盖,从容应对:“代我谢过送礼之人的厚意。”
这时,作为齐国使者随行的颜慎恭敬道:“时辰已至,请长公主登车。”
看着他官服上的夔纹品级,我淡然笑道:“颜大人最近高升了,恭喜。”
他一揖,谦逊道:“下官不才,忝受皇恩。”
“颜大人对陛下忠心耿耿,办事得力,晋升是迟早之事。”
那个刹那,他难以掩饰的惊慌的眼神被我尽收眸中。
呵,果然如此。被我当成心腹的他,实则是文源的人。那日听闻太医之死,我便起了疑心。至此,太医一夜之间便遭灭口,以及他在我面前宁死不肯露半点口风,都有了解释。
我犯的错,早已足够令我万劫不复。竟能偷生至今,是幸还是不幸?
步下城楼,城门前停着驷马华毂鸾车,早有宫女打起了珠帘锦幔。我扶了内侍的手,正要登车,却闻蹄声隐隐,由远而近。在沿途有侍卫列守的天街上纵马疾驰的人,会是谁呢?
旋身之际,西风乍起。银红烟纱衣带飘然轻举,环佩流响如水。只见一骑骏马飞驰而来,溅起一路飞红香尘,很快便至眼前。一人翻身下马,浮绣海龙纹的袍袂飒飒扬起,举止间已见戎马气度。刹那寂静后,四周纷纷响起行礼之声:“王爷千岁。”
华文渊放下玉鞭,径直走到我面前,淡淡道:“刚才的东西,不是我送的。”
我毫不意外地掩口轻笑:“我知道不是殿下。想必那是尊夫人的心意吧?”
看着他眸中一闪而过的诧异,我便猜到,他定然还不知道阮明月为我准备的“贺礼”是什么。
“王爷与王妃也是新婚燕尔。我想,这件礼物大概对王妃更加适合。王爷请带回吧。”
宫女将漆盒捧至他面前,他接过,启盖扫了一眼,眸光微沉。盒中盛满红枣、花生、桂圆、栗子,谐音“早生贵子”,是民间婚礼中洒床之物。原本并无不妥,但用在我身上不免有讽刺之意——齐燕两国关系向来不睦,齐国的公主若生下燕人的孩子,并非可喜可贺之事。
想来,阮明月的本意是嘲讽我,但她不知道一件事——宫中妃嫔为求得子,对麝香避之不及,我却恰恰相反。如今,我已不可能受孕。她的丈夫对此再清楚不过。当初,就是他亲手将麝香交给我。他虽不在乎乱伦之事,但不可能允许我生下他的孩子。我亦然。
“若是王爷送我这么件饶有深意的贺礼,一定会亲手送到。”我轻拨着袖口上繁复的镂花刺绣纱边,耳坠上的翠珠轻点着颈,似清凉的雨滴。宛如三年前上林苑中的那场雨,下得那样急,也洗不净地上血污。“记得昔日王爷说过,亲眼看着敌人的彻底失败,才是最为有趣的事。当年在猎苑,王爷不就是这样做的么?”
未能在他射杀华文澜的地方将他射杀,实为憾事。而今,我即将远嫁,恐怕再无机会。他应感到庆幸吧?
他凝视着我,眸中有我看不透的幽深:“诚然如此。所以,我带来了一件真正的‘贺礼’。”
“但王爷似乎并未随身携带什么。”
“这件贺礼,只是一句话。”
“哦?愿闻其详。”
他的声音淡得仿佛事不关己:“长公主寄存于护国寺之物,我已洒入河中。”
我静了静,恍惚中几疑幻觉。
我放在护国寺的,是华文澜和裴允的骨灰。按我国风俗,若死于非命,火化后的骨灰应在寺中供奉五年,方可入土为安。若不满五年则入土,死者魂魄无法进入轮回。洒入水中,更是会导致魂飞魄散的大忌。我虽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之说,亦不介意死后当风扬其灰,但他们不同……
我别过脸,调匀呼吸,按捺下心头涌现的震惊和恨意,淡去眸中潮气,漠然道:“你想逼我更加恨你,为什么?”
他平静道:“我既还未得解脱,便要这世间有一个同类,与我同样罪孽难赎,与我一样忍受生之痛苦,不得解脱。”
原来如此。如此,而已。
仇恨永远比其他感情更能执着。文源与他,一个动之以情,一个铭之以恨,俱是希望棋子尚存。
略抬首,但觉秋阳潋滟,微微刺目。
“吉时已至,请长公主移驾登车。”
不知何时出现的耶律景,似有心又似无意地挡在我与华文渊之间,眸中一如既往地蕴着笑意,带几分狷狂不羁。
华文渊并不看他,却也再未言语。
“多谢王爷厚礼。随水去了,也是落得干净。不似你我,早已深陷泥泞。”
语罢,再不回首,褰裳登车。
“起驾——”内臣唱禀之声起。执舆者高高扬鞭,马嘶萧萧。
一羽鸿影掠过天际,消失在苍茫云霭间。
龙幡凤旌簌簌飞卷。鸾车辘辘,驶出高大的城门。
这一页,关于京都之浮华与浮华背后之阴影,终于翻过。半生夜雨笙歌、落日重楼的残梦,再不会重复。而之后是什么,谁知道呢?
我放下珠帘,倦怠地阖了眼,轻轻一笑。再不见风中乱红飞过,记忆飘零。
恍惚中,似乎回到多少年前的夏夜。六岁的我,提着小小的琉璃宫灯,走在九转回廊上。如水灯光沿着衣袂流淌,流萤点点明灭。夜色太深,月亮太远。寂静中,我听着自己的呼吸,默默数着步子。从回廊的这头到那头,一共七百六十三步。这是自己与自己的游戏。其他的人,不会明了。
多少事,从此以后,再不会有人记得,有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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