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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红妆-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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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此刻,金色的阳光滤过树叶的缝隙,交织成了一张大网,罩住了我,也罩住了他们。
这张无法逃脱的天罗地网,叫做命运。
不远处传来枝叶的簌簌响动,只见白鹿藏于树丛间,惊惶后顾,似欲逃离。
几乎同时,文源、耶律景、华文渊都拉开了弓。
我亦引箭搭弦,弓开如秋月。一支桦木雕翎箭,竟这样沉。那一瞬间,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
光阴如箭。箭尾的白隼翎羽是昔年同坐于残墙上吹笛的岁月,寒光闪烁的锋锐箭镞是今时残忍的现实。不过一箭之距,已如陌路。不,甚至不是陌路,而是无法共存的敌人。
心仿佛燃尽了的炭火,渐渐冷寂。搭箭的手指变得稳定,仿佛每一痕空气都被绞紧。
华文渊放箭的一瞬,我亦松开手指。弓弦铮然鸣响。箭似流星,呼啸着破空而去,宛如一去无返的光阴。
翎箭擦过他的颈侧,深深没入他身后的树干,犹自颤动不已。
终是,差了半寸。功亏一篑,不过半寸而已。但我知道,我已失去了最后的良机。
同在这一瞬,只听一声鹿鸣哀嘶,三支长箭同时贯入白鹿的要害。
我清晰看到了,在死亡降临的瞬间,白鹿的眼睛。那双清明的眼睛,泛着粼粼水光,若有泪意。却不似痛苦,而似悲悯。如镜的眼眸中,映着一个面色苍白的自己。那一瞬,我恍惚觉得,它还活着,而我早已死去。
我侧开目光,不忍再看下去。
华文渊静静拔下树上的箭,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雪亮的箭镞,竟莞尔笑了。
“可惜,差了半寸。”他抬眸看着我,漆黑的眼眸中竟有笑意,声音亦出奇温和,“以你的箭法,本不该射偏的。”
的确,如此近的距离,本不该有此失误。但最后放箭的一瞬,我彻底冷静下来。如今,两国和谈即将成功的关键时刻,他还不能死。
但他眸中的奇怪笑意,令我本能地觉出了异样。
静了刹那,我陡然明白过来,呼吸一窒,蓦然回首。不远处的参天古木下,幽微的阳光在叶底闪烁,被浓荫与水气染上模糊的青色,在风中散成淡青的雾霭。那明灭不定的光线中,文源按辔驻马,面容隐没在树影中,只能隐约辨出一线优美的轮廓。风吹过,他的衣袂簌簌飞扬,似一只逆风飞翔的孤鸟。但他一动不动,如一尊凝固了雕塑。
“文源……”
然而,还是晚了。解释的话语还来不及出口,随着一声鞭响,他已扬鞭策马,绝尘而去,再不回顾,只遗我一个决然无情的背影。但即使仅透过依稀的背影,我也能感觉到他隐忍未发的不悦。
垂首苦笑。难道他竟以为,我与华文渊狼狈为奸、日久生情么?
真是,可笑。
啪嗒一声,是那支雕翎箭落于马下。华文源弃箭于地,幽邃的眸中再无笑意,如一片沉落了星辰的夜空。
“他从来没有信任过你,因为他不相信自己。”
言罢,他驱马离开,与我擦肩而过。
果然是挑拨离间。不会是真的,我笃定地告诉自己。
一直冷眼旁观的耶律景,在看足了好戏后,悠然笑道:“明明是华文源让长公主伤心受气,长公主却把愤怒转嫁于华文渊,又如此的举棋不定,以致害人害己。啧啧,贵国女子的婉转心思,的确难懂。不似我国女子,爱恨分明,不加掩饰——若爱一个人,挫骨扬灰也要与之相守;若恨一个人,化为厉鬼也不会放过他。”
我无心听他侃侃而谈,漠然转视草间死鹿,静声问:“这三支箭,是你们达成协议的见证吧?”
我曾听说过,燕国有协议双方共同射杀一物以象征结盟的仪式。大概,我也算是这场协议的交易中,较为重要的一枚筹码,可以权轻重、以物易物的筹码。
却迟迟未听到他的回答。算是默认了么?我稍稍转首,见他正蹙眉注视着什么。顺着他的目光,我低头看去,才发现自己的右手中指的指尖已是鲜血淋漓,连握着缰绳也被染红了一块。
不由有些诧异。但转念想到,这应是抚琴时断弦划破的伤。当时并未发觉,大概伤口也很快结痂。而方才控缰骑马及引弓射箭时,用力过大,以致伤口破裂。
竟然一直未觉疼痛,当真已心如铁石了么?我自嘲一笑。
“齐国女子都像长公主这般全不顾惜自己的身体么?”耶律景忽然微微笑了,抬手撕下自己的一片洁净的衣襟,递至我面前,“先包扎一下吧。我答应过他们,要‘完璧归燕’。”
完璧归燕,很好笑么?我努力牵动唇角,笑意却似凝固了,无法浮上面容。没有接过他手中之物,我用力扬鞭,策马离去。那一瞬,视野全然模糊。
出了猎苑,我传来太医包扎伤口。这次来的是一名陌生的年轻医官。太医院内有数十名医官,今日不再是昨日的那名老太医,本也并不奇怪。但他替我开药方时,我还是随意问了一句:“昨日曾给本宫看伤的那位大人,今日不在太医院当值么?”
他愣了一下,垂首禀道:“易大人今晨失足落水,不幸去世了。”
我一时怔住。杀人灭口本是宫中常事,我也做过不少,但昨夜还见过的人今日已不在人世……我该佩服文源的耳目之广还是他足够的铁腕无情?
我发现眼前这个年轻人的手在微微颤抖。显然,他亦知道这不是一起意外,并且知道自己可能遭遇同样的命运。但我无意为难他,挥了挥袖:“你下去吧。”
他如蒙大赦,立即退下。
大概,有多少人视我如蛇蝎、畏我如虎,就会有多少人会在我离开这座城时,欢欣鼓舞。
皆大欢喜,不是么?
六、其人甚远
宛在水月轩,简称水月轩,是京都最有名的茶坊之一。据说它本是官宦大户的私家园林,后来门第衰落,无法维持,便转卖给了作饮馔生意的儒商。因此,轩内的楼台亭榭颇为雅致,杯盘匙箸无不精巧。
我到达那里时,雨势正盛。京都夏日,雨水丰沛,如注如泻,落地激起无数晶莹水泡,似茶汤鼎沸。坐在三楼的雅间,我抿了口茶,默然看向窗外。雨声漱漱,振于屋瓦之上,檐头铁马叮当作响。满城街衢重楼模糊在空茫的水气中,遥遥望去,如一片惝恍迷离的浮光倒影。唯有街边香樟的微淡气息沉沉而来,仿佛穿透记忆的那一点真切。
多少年前的雨季,满地零落荼蘼,水意空濛,花气微熏。浓荫如幄,把窗纱映得宛如透碧琉璃。窗下有檀木书椟,鉴屏银匣、笔砚画绢,皆一尘不染。偶尔传来一两声宫莺鸣啭,遥远得似在天边。
有人教我念《毛诗》,一字一句:“东门之墠,茹藘在阪。其室则迩,其人甚远……”
幼小的我,轻轻拉着他的柔软的素白衣袖:“澜哥哥,带长宁去东行宫玩吧。”
头顶传来无奈的轻浅叹息,却永远带着几分澄静笑意。
“等雨停了,我带你去吧。”
墨香隐约,帘幕风微。那人的声音温雅清和,似一个令人沉溺的梦境。然而弹指之间,幻觉般的浮华光阴已消散在三年前凛冽的夜风中。如今的我,满手血污,空空如也,再也挽不住谁的衣袂。
其室则迩,其人甚远……
碧落黄泉,再也不能相见。
再也,不要相见。
默然垂眸,却连叹息也没有了。风挟着潮湿雨气涌入窗内,我静看着绘着白描牡丹的素纨团扇自膝上缓缓滑落,无心去拾。
这时,轻叩隔扇的声音,在沧然如潮的雨声中响起。
“请进。”我搁下茶盏,淡淡道。
槅门拉开,湘帘一卷,耶律景转过画屏而来。他着一袭方胜缬衫,吴绫束带,佩蓬莱珫璜,朗朗若玉山照人。他通晓我国语言习俗,此时亦是贵胄公子的装束,却仍有迥异于京都士族的英旷仪度,令人联想到一些宏阔凛然的意象。譬如,明月出天山,大雪满弓刀。
“九皇子殿下是独自前来?”我静然问。
他微笑颔首:“自然。”
“不知殿下是如何甩掉了那诸多眼线?”
“山人自有妙计。”他轻笑着走到我面前,弯腰拾起掉落于地的团扇,却没有立即递还与我,而是闲闲拨弄着扇柄下端系着的汉玉小玦挂坠,“这扇子,可是熏过香的?”
我摇头道:“团扇为摇风、障面之物,出入怀袖,最忌熏香。即使是诸种香料中气息最淡的沉水香,也嫌浓重。这把纨扇染的是天然花香——择茉莉、素馨、晚香玉等花卉中含苞待放的,大略晒去水气后,取其中未变色者,按一定比例配合,用素纱囊盛装,搁在乌木扇匣里,每日三换。这样,团扇在匣中放置数日,便能染透花香。但第一道香太浓,尚不能使用。要将扇子放在通风处,待头香散尽。如此一来,留下的余香虽然清淡,却能持久,沾衣不散。”
他轻轻转动着那柄团扇,似饶有兴致:“真没想到,一把扇子也能有这诸多花巧。我们燕国女子仅以胭脂为妆,采来花朵也不过随手簪鬓,比不得你们齐国佳丽衣容精致。但她们会骑马,会射猎,会无拘束地开怀言笑。即使是贵族女子,也有健康的体质、敏捷的身手。”
其实,我何尝不知。开国以来的近百年岁月,南方的和风暖日、繁花烟柳中,大齐的士族们在精致得繁琐、华丽得糜烂的生活中消磨了锐气和斗志,沉醉于丝竹歌舞、茶酒书画,渐渐孱弱得病态。于是,这个国家也消失了它往日的壮阔荣光,只能以歌舞升平装点虚假的繁荣。曾经屡次溃不成军的失败战役,以及种种丧权辱国的求和协议,也就不难理解。
见我沉默不言,他并不在意地含笑道:“其实,在我看来,长公主你更适合燕国。在那里,高贵的女子有更多的自由和更高的地位,你的勇气与心智会为你带来更多。”话到此处,他略作停顿,眸中似有一丝暧昧笑意,“而且,比起昨日你在国宴上的浓妆,今日素颜素裳的你,要好看很多。”
我不喜如此调笑,当下便淡了口气:“不知殿下约我前来,有何要事?”
他却恍若未闻,将团扇递至我面前。我迟疑刹那,终是伸手接过,却闻他道:“贵国诗文中,团扇似乎是一个令女子伤感的意象吧?”
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这首班婕妤的《怨歌行》,曾在冷宫中听得太多,只觉麻木。而此刻,握扇的手微微一颤,呼吸稍乱。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可惜,已非当年。
耶律景在漆案对面坐下,抬手将壶内茶水注入琉璃浅棱碗,自斟自饮。如此牛饮,本是焚琴煮鹤之举,由他做来,却落落大方、风华洒然,并无不协之感。敛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他仿佛漫不经心:“贵国崇尚含蓄忍默,礼教之下,感情甚少外露。而在我国,没有这些条条框框。若男子有了心仪的姑娘,便夜夜守在她的帐外吹奏筚篥或弹奏胡笳,直到那姑娘听得动了心,迎他入帐,成燕婉之好。”
这般通透直接的感情,大约是一种幸福。但对于我,不过是个遥远的传说。况且,世上从无理想中的圆满。
我呈出一丝悠然笑意:“但我还听说,贵国有抢亲的习俗。”
他并不否认:“若实在求不得对方的芳心,不如将其抢来。”
我微哂道:“果然是蛮夷。如此强抢豪夺,而她的心终不在此,岂非害人害己?这样的感情,只是自私的占有欲罢了。”
面对我的反驳,他无一丝怒色,言辞平和:“此事见仁见智。一个女子,应钟情于能够保护她的强者,而不是某个连她都保护不了、或者不愿保护的人,不是么?”
他话中有话,我只作不闻,淡然相对。
“诚如公主所言,在下为化外蛮夷,言语鲁莽不雅。若无意中有所冒犯,还望公主海涵。”他虽如此谦言,脸上仍有慵懒不羁的笑意,倒衬得我的谨慎凝重,似孩子赌气般的可笑了,“其实,请长公主移驾前来,是想让公主听一场说书。”
“说书?”我有些诧异。
他含笑道:“长公主久居深宫,大概不曾听过这些市井之音。今日既然来此,不妨听一段说书,说的是近年来贵国民间流传最广的故事。若嫌讲得不好,还可到别处去听。据我所知,京都内任何一家酒肆茶坊中,都有相似的故事桥段。”
言毕,他拍了拍手。槅门应声拉开,一个陌生老人缓缓走入室内。他双目无神,身着洗得发白的布衣长衫,右手持竹竿,以之探路;左手执一副竹板,以之说书。京都各大茶坊内,多有这类靠说书为生的盲人。
我猜不透耶律景的心思,端起青瓷茶杯,目光转向窗外。
窗外雨势汹涌,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场雨,一切在雨中沉灭。
荒凉的雨声中,老者轻叩竹板,苍老的声音缓缓响起:
“不知何年何月、哪朝哪代,正是四海升平、八方安靖之时。一日,钦天监上报天子:‘昨夜丑时,有一妖星逼入紫薇星垣,天象大乱。此为奸人乱国之异象。臣按星相推算,此奸人当出自宫闱。祸起萧墙,陛下慎之。’然而天子不以为意,一笑置之。当晚,宫内妃嫔诞下一名女婴,正是天子唯一的女儿,视若掌珠。公主渐渐长成,值豆蔻之龄,容颜妖冶,心机深沉。虽得天子宠爱,地位不逊皇子,但她不知满足,有武氏擅权、牝鸡司晨的野心。她性极荒淫,竟与一名同父异母的兄长做下了伤风败俗的丑事……”
我的手一颤,杯中茶水漾出,溅在手上,却也不觉得烫。不由自嘲,这早是意料之中的骂名,为何亲耳听到,仍如此失措?
一声声竹板叩出的轻响,皆似敲在心上。
大约已在人前述说过无数遍,老人微哑的声音十分流畅,抑扬顿挫,娓娓道来:“后来丑事败露,她惊怒之下,索性与那皇子勾结,发动宫变,犯下杀兄弑父的大逆不道之罪,并屠杀一干忠臣。然而,这公主与她的情人兄长之间亦有分赃不均的嫌隙,为求得两人勾结暂时不至破裂,便让一名年幼的弟弟登基做了傀儡皇帝……”
我搁下茶杯,静静道:“够了。”
耶律景递给老人一锭银子,淡然道:“你下去吧。”
老人忙不迭地谢了赏,躬身退下。
“九皇子殿下今日约我来此,就是为了以此羞辱?”我漠然道,“抱歉,恐怕让殿下失望了。”
他低低一叹,很快又展眉笑了。笑意那样明朗,竟似毫无阴霾:“我可真是冤枉,明明是好心提醒公主,却遭如此怀疑。稍微了解时局的人,都能听出其中影射,但此类故事话本,近年来在贵国京都流传甚广,却从未遭到官府禁止。长公主以为,这难道不奇怪么?况且,若非有心之人,谁会有板有眼地编写这样的故事?”
我看着窗外。雨水溅上灰白的璺墙,留下一道道暗色的水痕。
“因有赫赫战功,华文渊在民间声望极高,你的弟弟为稳固皇位,不得不竭力争取民心。但遗憾的是,你在民间的声誉太坏,很可能连累到他。于是他选择了舍车保帅——舍弃你,保全他自己。同时,还可让华文渊蒙上污名。真是一箭双雕之计。”
这些,我早该明白的,却一直不愿去想。
作为帝王,文源心有大志,不会满足于耳目之娱,墨守成规。这样的他,自不可能允许我这样的人存在。我曾参与过宫变,罔顾手足亲伦,窃夺权位。对他而言,已有足够构成威胁的理由。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将我送到燕国和亲,已是最仁慈的手段了吧。我是否应该感恩?
是的,我永远不会怪他,只能逃避。
窗外,满城烟雨,街衢楼台皆隐于空濛水气中,苍茫如海。
“你见过京都之外的天空么?”耶律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片被城墙、宫阙阻隔了的狭小的天空之外,还有更辽阔高远的天。”
我的声音冷静得连自己都觉得异样:“殿下不妨有话直言。”
“据我所知,长公主将嫁给父皇,并直接晋封为地位仅次于皇后的皇贵妃。我国皇后近年来一直卧病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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