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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嘉草草-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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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丈夫,袁齐妫失落的感觉是潘纫佩所不能想象的。潘纫佩所求不奢:金钱、权势、地位其实是最不足观的东西。而袁齐妫,曾经是刘义隆最爱重的妻子,两个人少年结缡,同甘共苦,曾经许下白头到老的誓约,曾经共同生儿育女,曾经两情相悦甜蜜如许……突然间世道翻转,誓约不知何在;儿女虽占了嫡位,可刘义隆儿女成行,也不知哪一天会母爱者子抱;尤其那种两情相悦的甜蜜滋味,更是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了!
她确实足够刚强,面对冷淡寂寞的一切,坦然相向。可是晚间孤衾凄凉,只能眼睁睁望着榻上方的承尘,辗转到半夜才入眠的滋味,也只有袁齐妫自家晓得。
她也不止一次地想过,自己是不是后悔了。但每当这个念头涌出,她都会强硬地告诉自己: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刘义隆、为了大宋的江山久远,千万代后,修史的人总会知道她的苦衷,把她奉作贤后。
这日,潘纫佩又依着礼数,带着小刘濬来显阳殿给袁齐妫请安。刘劭和刘濬两个小孩子,很快玩到一起去了。潘纫佩看了他们俩一会儿,笑吟吟对袁齐妫道:“还是娃娃们最无忧无虑。太子殿下一望便可知是聪慧孝顺的孩子,妾也想向皇后娘娘讨教,怎么教导孩子!”
袁齐妫一如既往的淡淡的:“三岁看小,七岁看老。刘劭还不足七岁,哪里看得出是不是聪慧孝顺?倒是听说淑妃你孝顺父母,陛下在后宫嘉奖过数次。”
潘纫佩脸儿带着些绯红,仿佛不好意思似的低了头道:“嗐!我是穷门小户的女子!谈什么孝顺不孝顺?不过是父母日子过得艰苦,我看不下去,有时宫里的份例钱帛省着些用,多出来的就给了他们。陛下也是,上回见我穿得不像,又听说是把东西给父母了,叹了几声,叫赐了些钱给我,十数万而已,不值什么!”
袁齐妫眼皮子略略一跳,淡淡笑道:“十几万钱还不值什么?!陛下好大手面,淑妃如今也好阔气!”
心带妒意,而发之于言!潘纫佩最爱见她有这些疏忽的片刻,当即低了头跪直身子,惶恐道:“啊呀!妾说错了!妾小家子出来的人,不比皇后娘娘原是江夏大族的女郎,今日失言,惹娘娘笑话了!”
她眼睛微微抬起一瞥,恰见袁齐妫唇角稍微的抽搐,心里不由暗喜。袁齐妫说:“淑妃这么自谦,我听起来怎么有些不是滋味儿?陛下喜欢你,愿意赏赐你,我该为你高兴才是。你这话,硬生生把我们弄生分了!”她亲自起身,扶了扶潘纫佩的胳膊。潘纫佩就势抬起头来,笑道:“皇后贤德,正是我们学习的榜样!”
皇后冷冷一笑,换了话题说了些别的。潘纫佩也随着她凑趣,偶尔神色间有些张狂,背后侍立的谢兰仪都会悄悄地捻一捻她的披帛,让她能够收敛。
袁齐妫抬脸望向谢兰仪:“谢美人进宫也不少时候了,似乎脸色好多了,果然宽心是最好的药!”
话中带刺,谢兰仪经历了那么多,倒也不在乎这一句,她不为所动,微微一笑,躬身道:“陛下和娘娘关心,妾确实释怀了。”
“真的?”袁齐妫挑了挑眉,“听说还没有侍寝?”
众人的目光“刷刷刷”向谢兰仪瞅过去,谢兰仪波澜不惊地说:“许是陛下念我未曾除服。”
袁齐妫倒是吃了一噎,谢兰仪虽在宫中,却毫不害怕她尴尬的身份,时时拿刘义康的死出来说话,倒也是不畏死的心态。她不畏死,袁齐妫反倒拿她没有办法,又见她聪慧而机变极快,有着陈郡谢氏家族的能言善道,也有着她父亲的狡黠见机。袁齐妫怕与她多纠缠,万一把自己绕进去自取其辱,于是点点头也不再说话。
这日几个人彼此刺一刺对方,也是一种试探。回去后,潘纫佩由谢兰仪譬解,倒还不觉得心里特别不舒服,但孤独的袁齐妫满腔子的火气无从撒出,她平素又从来不喜欢打骂服侍的人出气,那口郁结之气,使她不由小病了一场。
这病也不算坏事。因为,许久没有到显阳殿的刘义隆,听说皇后有恙,还是很关心地来看望她。他摸了摸她的额头,又仔细帮她掖了被角,最后命服侍的人调好四围的屏风和幔帐:“最怕着风,你们多警醒些才是!”
袁齐妫道:“也不是着风,只是肝气痛。”
刘义隆道:“这更是不可小视!御医说,你的脉象里气郁而血瘀,若不能宽心调养,只怕以后会落更讨厌的病根下来。”他停了停,坐在袁齐妫榻边,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叹息道:“你呀!我最清楚!性子太强,又不肯示弱,总是自己把自己折腾病了!”
袁齐妫落了两滴泪,却抬手拭掉了,对着刘义隆又是一副带着冷意的笑脸:“陛下,是不是不喜欢我这样的性子?”
刘义隆只犹豫了片刻,便笑着说:“哪有!”可这片刻的犹豫,足以让一个失意的女子丢掉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袁齐妫别过头去,不再说话。刘义隆在她榻边坐了一会儿,感觉尴尬得好没意思,忍了一刻,终于陪着笑说:“我那里还有些事,要么,你还是自己好好当心,好好吃药,好么?”
他见袁齐妫没有反应,以为她睡着了,轻悄悄起身打算离开,不料,他身后传来袁齐妫梦呓般的呼唤:“三郎……”
刘义隆突然觉得心酸,他们彼此这样称呼好像已经越来越少了,因而距离也越来越大了。他沉沉地回应了一声:“嗳!”转过身,重新坐在她榻边,执起她一只手,发觉她的手骨瘦如柴,皮肤带着些暗黄和细纹,松弛得不像一个还不到三十的女子。刘义隆心头茫然,不知这些变化到底来自时序还是来自心绪。
袁齐妫仍是保持着背转身子的姿态,喃喃又唤了声:“三郎……我昨儿接到家信,我阿母身子骨不好,病得不轻。我原是为这事心里烦闷,不是你想的那样。”
刘义隆怔怔地听着,她既是辩解,其后也是提出了她的请求:“三郎,我的家事,你是晓得的。我阿母——自我和她回到袁家后,我只能叫她‘阿姨’(1)——从来不受我阿父的待见,是我长大了,他才勉强把我们母女接回袁家。虽然生了皇后,可我阿母在袁家还是亲操井臼,从来不敢有半分拿大,还经常教导我‘长幼有序’、‘尊卑有别’。如今,她还在江夏郡的老家里,年纪大了,积劳成疾,亦积郁成疾,只怕将不久于人世。可惜啊,我虽然贵为皇后,却无力改变阿母的命运,也无力出宫看望她。求陛下加以关照吧!”
刘义隆听她哀哀的求告,想了想说:“如今国库紧张,今岁青黄不接的时分,还打算赈济一下农人,助他们平安度过,好求个秋丰。朕和后宫都在做节俭的表率。要么,先遣人给你阿母送三万钱去,朕再单独吩咐你阿父对她多多礼待,总叫她尽量活得舒心罢!”
“三万?……”
刘义隆觉察到,袁齐妫在说出这个数字时,语气讶异,又有些好笑似的,嘿然有声。她肩头微微一耸,旋即松弛下来,轻声说:“谢陛下厚恩!”
作者有话要说: (1)“阿姨”,好现代有木有?南北朝时,这个称谓既可以表示大姨妈小姨妈大姨小姨等等,也可以表示父亲的小妾,又称“诸母”,亲生女儿名义上叫当小妾的亲妈,也是这样叫的。
☆、滥笑无诚
潘纫佩的心情终于好了起来,把这日的见闻当做笑话说给谢兰仪听:“听说昨儿个,陛下从内帑里拨了三万钱赏赐袁齐妫的亲阿母,还堂堂皇皇又是‘孝顺’、又是‘俭省’地给宫里诸妃嫔做了文章,告诫了一番。笑死我了!得亏她还是皇后,陛下赏赐她的尚不足我的零头!”
她这里笑得花枝乱颤,越想越觉得解气,也觉得自己得到的宠爱远胜于皇后,得意洋洋。
谢兰仪却比她冷静,一盆子冷水泼上去:“陛下赏赐皇后,还真的是堂堂皇皇赏赐的,所以到处不留口实。这也是陛下对皇后的特别之处。淑妃娘娘心里也须有数。”
她的意思,潘纫佩张狂得还嫌早了,皇后身份放在那儿,刘义隆并无半分废黜的意思。潘纫佩不以为意,笑道:“我得好好气一气她,赶明儿就把陛下上次送我价值二十万钱的首饰的事儿说给她听去!”
谢兰仪警告道:“然后,皇后正儿八经去劝谏陛下,陛下臊不过,只好把东西收回?淑妃想要这样的结果?”
“当然不是……”潘纫佩张口结舌,眨巴了半天她的大眼睛才说,“你不是说皇后她性子刚强,宁折不弯么?我为什么不能去气气她?还是想个法子弄死刘劭?”
谢兰仪叹口气,问道:“敢问,娘娘准备用什么法子弄死刘劭?”
潘纫佩望空想了想,说:“你读书多,主意多,以往史书中一定多得是这样的例子吧?”
“主上昏昧,后宫不宁,投毒厌胜的玩意儿都是有的。可陛下他骨子里精明得那样,淑妃若是动了他的根本,陛下会不知道?”谢兰仪说道,她知道潘纫佩气量狭而做事莽撞,不能不劝着她,“你但凡把陛下当作汉和帝,把自己当做邓皇后,便知道班昭当年在后宫,在邓绥身上下的精力,是何等的水磨慢工,却让邓绥有怎样的成就!”
潘纫佩的好处是:肯听人劝。虽则心里痒痒的,被谢兰仪这么一说,倒还真打消了念头,问计道:“那么,我们现在就干看着?”
“干看着干什么?”谢兰仪微微一笑,“娘娘怎么不去做个好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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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娘娘!”潘纫佩恭谨地长跽在袁齐妫身边,从宫女手中端过汤药,亲自试了试温凉,才奉送上去,“慢些喝,略有些烫,不过发些汗,会疏解肝气。”
气郁伤肝,袁齐妫说不出的闷气一直憋在心里,形之于面,就是脸色蜡黄,而眼圈发青。潘纫佩必然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她自然明白,但人家伏低做小,低眉顺眼地伺候着,自己稍有点不合宜的脸色出来,马上小报告就打到刘义隆那里。积销毁骨,古来后宫多少女人就是因为小事的渐渐积累,终于失宠于君王,而不得善终的。
袁齐妫越是恨得厉害,越是满脸和善的笑意,捧过药碗叹道:“淑妃这样的客气,我怎么好意思!赶明儿病好些了,我一定要叫陛下重重嘉奖你——陛下三夫人的位置一直空着,我啥时候和他说说,可以封你做贵人了!” (1)
潘纫佩诚惶诚恐道:“妾何曾有功于陛下?有功于后宫?有功于社稷?怎么敢再得加封?娘娘可千万别和陛下提这个,折煞了妾的寿数!”她见皇后的药已经喝完,又赶紧膝行几步,上前端下药碗,很有眼色地对旁边人说:“压药味的蜜饯呢?”
她越是侍奉得周到,袁齐妫心里越警觉,瞟瞟外头道:“今儿个谢美人没有过来?”
潘纫佩很见机,笑道:“谢美人着了凉,今儿肚腹不适,在滋畹宫休息。若是娘娘要见她,我派人去叫她来给娘娘请安。”
袁齐妫摆摆手说:“既然不舒服,还叫什么?我这里哪儿差人请安!后宫嫔御,都是以服侍陛下,为皇家开枝散叶为任!”她顿了顿,故作闲闲问:“陛下现在应该召宠了吧?”
潘纫佩赔笑道:“还没有呢!”
袁齐妫眯了眯眼睛,想象着丈夫的心态:他看起来和气,其实骨子里有执拗的一面:想得到的,哪怕求之不得,也要找替代品来满足自己——眼前的潘淑妃,无论学问人品都堪称下等货色,却因有四五分像谢兰修,生生地得宠这些年未衰,谢兰仪与谢兰修面貌之像,只有细微差别而已,自然更是刘义隆心里的执念所不能放过的了;但是另一方面,他有时任性,骨子里也有从孔孟教诲的一面,他一心一意要继承父业,做一代明君,在朝堂上一直兢兢业业,鞠躬尽瘁,从没有半分懈怠,对后宫,哪怕是偏宠潘纫佩,他也不会让她或她的家族涉及国事分毫,所以,对纳娶弟媳妇这件事,他内心深处是矛盾的,也总有无颜见谢兰仪的感觉。
袁齐妫不知自己的猜测有几分准,突然听到耳边潘纫佩娇娇嗲嗲的声音:“听说皇后娘娘的阿母身子不适?”
袁齐妫收回思绪,点点头说:“是的,她年纪大了,有些积劳积忧的毛病。”
“哦。”潘纫佩似乎思考了一会儿,突然抬头道,“听说陛下赏赐只三万钱,太少了!皇后的母亲,操劳这么些年,如今就是吃些好的、用些好的、住些好的,也断不为过!”
袁齐妫被她这话戳中心事,虽然直觉她没有这么好心来关心自己的家事,可一时间想到母亲苍老的容颜,总是对自己强颜欢笑的模样,已然难受得几乎要坠泪,无心分辨潘纫佩言下之意,只是急急掏出袖中的帕子,醒了醒鼻子。
潘纫佩偷眼打量着皇后的神色,见她乌青眼眶又添了一抹红,暗道:“时机到了!”她极善演戏,恳切地对皇后说:“妾知道,皇后娘娘一向简朴惯了。可是咱们自家简朴也罢,如何能让老人家陪着我们吃苦?区区三万,买几枝好参就用掉了!娘娘莫急,妾虽无用,也定要帮皇后娘娘想这个办法!”
袁齐妫乜过眼看她:“淑妃心意,我也领了,不过……”
“娘娘放心!”潘纫佩抢着说,随即娇憨一笑,“妾是个鲁莽的人,竟然随便打断了娘娘的话头!不过,妾也是一片实心,愿意为娘娘肝脑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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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潘纫佩着内侍捧着装着三十万钱的竹筐到显阳殿的时候,袁齐妫真的被惊呆了。
钱一绺一绺穿得整整齐齐,大红的丝线、摩挲得光亮的铜钱,一串串放在竹筐里,似金子一般耀眼生辉。几个抬箩筐的宦官,都累得气喘吁吁,一头亮晶晶的汗。袁齐妫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潘纫佩示意宦官把钱放下,笑着对袁齐妫说:“妾向陛下要的。陛下给了。知道娘娘这里需用钱,自然立马给娘娘送过来了。”
袁齐妫脸色发青,淡淡道:“哦!淑妃好大的脸面,倒让我学一学:是怎么问陛下要到的这么多钱?”
潘纫佩拿绢帕一掩口,笑晏晏说:“嗐!不过就是说妾父母身子有恙,今年人参党参又格外贵,流了两滴眼泪,陛下一心软就给了。其实吧,妾也没想到陛下会赏赐那么多——整整三十万钱啊!我当时,眼儿都瞪直了!”
她故意说得欢喜,偷眼看袁齐妫,袁齐妫抿着嘴,似笑不笑地勾着唇角,眼睛瞥着远处哪里,目光却没有聚焦,许久方笑道:“陛下爱重淑妃,我真为淑妃高兴!”她突然皱了皱眉,仿佛说不下去了似的。潘纫佩见她有难受的样子,赶紧上前来服侍。袁齐妫一手挡开她,刚说了声:“没事。”潘纫佩已经看到,她嘴唇一张,一点血丝就溢出嘴角。袁齐妫是极刚强要面子的人,立刻假装用袖子擦脸,把那丝鲜血擦在了袖子上。
潘纫佩大气都不敢出,默然敛衽退到旁边,可心里的狂喜让她几乎都要克制不住洋溢上来的笑意。她狠狠在自己大腿上掐了一把,疼得一哆嗦,一滴泪从眼角挤了出来。潘纫佩颤声道:“娘娘万万保重身子!”她别头抬起下巴指了指那几筐钱:“这些钱,原是陛下赐下,娘娘尽管用就是。妾暂时还有些余钱,不用这些。”
越是刺人心的地方,她越是要多说几遍,还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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