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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嘉草草-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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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是刺人心的地方,她越是要多说几遍,还故意伸手把那些钱抖落得“哗哗”响,每一声都仿佛大锤砸在袁齐妫已然脆到易折的心房上。最后,她极为妥帖地磕了头,向袁齐妫告了安置,这才喜滋滋蹦出门去。
  果然,转天,她便听到了袁齐妫病重的消息。
作者有话要说:  (1)刘宋的后宫制度,详见第六章“作者有话说”。

☆、绣闼雕甍

  袁齐妫这一病,来势汹汹,御医勉强开了几个方子吃下去,如水沃石,全无效果。
  御医束手,刘义隆才发现皇后一病的严重性,心里着慌起来,急急忙忙到显阳殿看望结发妻子。
  他跑得脚下屐齿都几乎要折断了,气喘吁吁来到显阳殿门口,此时入秋,殿外一棵大槭树,叶片正在由绿转红,可不知为何,叶子的边缘全部翻卷焦枯,使一树绚烂变作枯萎之色。太子刘劭坐在门口白石台阶上,面无表情玩着手里的樗蒱(1),五颗木头子儿在杯中飞快地旋转,但小家伙却并未关注结果,只是玩了一遍又一遍,仿佛不觉得厌烦似的。
  刘义隆对这个嫡子还是真心疼爱的,想到他母亲已经病重,对孩子更是格外垂怜。上前去蹲在刘劭面前问:“怎么了?”
  刘劭抬起脸,眨眨眼睛,半天才说:“父皇,阿母是不是活不长了?”
  刘义隆被儿子这样一问,又见他小脸上一派不知忧虑的稚气,忍不住眼眶就酸了。他抚了抚儿子的小脑袋,强笑着说:“谁说的!别瞎想!你阿母哪舍得抛下你?”
  刘劭别过头,躲开父亲的爱抚,也不再看刘义隆,垂着头嘴里嘟嘟囔囔的,刘义隆半天才听出来,小东西嘴里念念叨叨的都是个“杀”字!
  刘义隆心惊,问刘劭:“你要杀谁?”
  刘劭对着地面,像没看见父亲一样,又嘟嘟囔囔了一阵,才口齿清晰地说:“杀潘妃!”
  “为什么?”
  刘劭重新抬起脸,冷峻得不像孩子的表情,他也不哭,也不闹,硬邦邦道:“潘妃一来,阿母就病倒了。我将来当了皇帝,我要杀了她!”
  “这话是谁与你说的?”
  刘劭低头想了想,说:“潘妃自己对我说的。她说,她也没想到,她一来,我阿母就病了,还病得这么重!”
  童言无忌,刘劭现在还不到心机深沉的年龄。刘义隆心里觉得哪里不对劲,但是只是隐隐有这样的念头,脑子里盘旋着无数的东西,偏偏想起显阳殿里病榻上的那个人,混混乱乱也无法有序地思考。他安抚地对刘劭道:“其实,生病也好,辞世也好,都是天意。——这些话,不是你阿母对你说的吧?若是潘妃真做了罪不可赦的事,阿父第一个饶不过她,但若是她不过自责,你倒当了真,岂不是让潘妃心寒?”
  他说了一会儿,见刘劭正眼儿都没看自己,想想孩子才几岁!哪里知道这些!他叹了一口气,抱着刘劭亲了亲:“儿子,是阿父对不起你阿母,你别怪错了人!你将来也要当天子的,凡事要多考量,不能简单地揣测,不能冤枉好人。”
  他站起身,左右看看,命太子的保姆小心照顾,而自己,脱下“嘚嘚”作响的木屐,换穿软底的麻履,小心走进显阳殿。
  皇后所住的宫室,四面帘幕重重,窗户紧闭,显得幽暗。刘义隆在浓浓的药味中闻到淡淡的血腥味,不由心惊,抢上几步到得袁齐妫的榻前。
  皇后身边贴身侍奉的宫女正捧着瓷杯伺候袁齐妫漱口,见刘义隆来了,忙唤了声“陛下……”准备行礼。刘义隆摆手道:“你好好伺候好皇后就是!”袁齐妫披散着头发,抬眼望了望丈夫,面无表情,把口里含漱的水吐到了唾盂里。
  刘义隆已经近前,看到唾盂里的水在昏昧的光线下殷红色的幽深反光,心头一悸,问:“是……咯血么?”
  小宫女看看袁齐妫,不敢答话。袁齐妫仰着面对着天花上的承尘瞪视着,也不发一言。
  刘义隆心酸,坐到她的榻边,柔声道:“阿齐,是我错了,一直以来太忙,都没有顾得上你,对你疏忽怠慢了!阿齐,三郎不是有心冷落你,不过因着你是我最知心的人,我以为你定然懂我对你的心意!……”
  袁齐妫不说话,瘦瘦的脸颊上陷下去一层,此刻又出现了一个小涡,却绝不是笑靥,只是那过于清瘦的双腮由于冷笑而形成的痕迹。她的双眸还是直直地望着空中,似乎目光要穿透上头朴素的穹顶,看到天宇之外。
  刘义隆探手握住她的手。那手在被窝里抖动了一下,用力想抽开,可刘义隆牢牢握着,带着他少有的霸道。他流着泪哽咽着说:“阿齐!阿齐!你究竟怎么了?你和三郎说说话吧!”
  他哀伤地自顾自说起来:“阿齐,你还记得吗?我们初识的时候你才十三岁,你阿父带着你和你其他兄弟姊妹在钟山郊游,你穿得是最朴素的一个,可是依然是最飞扬耀眼的那一个!我一见到你啊,就被你迷住了。先帝知道了我的心思后,便着司徒向袁家提亲,几个嫡女都看过去,最后司徒也说,还是庶出的那个最有贵相……”他仿佛真的陷入回忆中:“我们在荆州时,怎么过得那么美好呵!你懂我,我也懂你,彼此相惜,彼此相敬,‘举案齐眉’都不足以形容我们之间的深情。你还记得吗?那年你十五岁生辰,你说,自己几乎从来不过生辰,但每次都会许一个愿。那次你把愿望告诉我,我还笑你——”
  他蓦然停了口,目光望向榻上的人,她已经别转了头,却清楚地可见,她眼角一痕晶莹慢慢延伸向耳边。
  那日,十五岁的袁齐妫带着青涩而真诚的笑,对他说:“三郎,我只愿——‘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她巧笑倩兮,带着少女明媚的美丽,她笃信,两情相悦的他们,就算以后会有妾室,也不会阻挡他们的心永远相通。刘义隆那会儿年纪也轻,用两人调笑时常带的腔调笑话她:“阿齐,你没有听说么?生辰时许的愿,要藏在肚子里才能实现。你这对我当面锣对面鼓地说出来,那可就不灵了呢!”……
  好傻!刘义隆觉得脸颊上两道热流滚过,他那时和袁齐妫笑闹做一团,怎么都不会想象这话竟然是一语成谶!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卓文君何其绝然地写下这首诗,哀而不怨,不是她心里爱到无恨,而是她自有她的尊严和骄傲,如果被欺骗了,就绝不再相信,如果被抛弃了,就绝不再回头!
  这样决绝而倔强的勇气,与袁齐妫何其相似!
  如今,她不肯对自己说话。刘义隆心头泣血,只怕她心里默念的,亦不出“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的诗行!“阿齐!阿齐!”他哀哀地求她。以她的聪慧和解语,必然知道他的意思:他后悔了,想再要一个两个人再次琴瑟和鸣的机会。可是,她既然已经决断了,就把遗憾留给了刘义隆!
  袁齐妫扭头看看榻边握着她的手、泪流满面、声声哀呼的刘义隆,一句话也没有回,慢慢地,然而坚决地把自己的手抽开,然后拉起被子,把自己的头蒙了起来,再不看自己的良人一眼。
  意味着“就此别过”。
  刘义隆呼唤了很久,几次试图把被子拉开,可是重病之人,竟然有着出奇的力气和犟性,死死地拽着。刘义隆不敢太过用力,只觉得心里空得发痛,最终无奈而去。
  隔日,皇后袁齐妫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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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悔莫及的刘义隆,追念嫡妻的若许好处,心里愧疚无以言喻,亲自服缟,辍朝九日,悼念皇后。
  潘纫佩兴高采烈,就差举觞庆贺,滋畹宫里笑语遍及,丝毫悲意都没有。“陛下此刻自然怀念她。不过刘劭没了阿母,我何时把刘濬推上去合适?”她满面溢出笑来,迫不及待地问谢兰仪。
  谢兰仪警告鲜衣华服的潘纫佩:“娘娘!陛下此刻心思,你可明白?”
  潘纫佩闪闪眼睛问:“陛下虽然伤心,不过后宫女子成百上千,他几日不就忘了?”
  谢兰仪道:“那娘娘可知,陛下在朝堂上,亲口说出‘抚存悼亡,感今怀昔’,向死去的皇后致意?”
  潘纫佩读书少,这几个字从谢兰仪口里说出来,她一时还没明白意思,自顾自道:“管她!反正人死了,我就不怕了!”
  “陛下您也不怕?”
  潘纫佩不知她为何老是泼凉水,不过谢兰仪是她的“女诸葛”,这连续的警示还是让她的头脑冷静了点,老老实实说:“陛下么——当然不能不怕,不过他对我不是一向还好?……”
  “最不可测是君心!娘娘底下大灾将至,若是一闪失,大概就是万劫不复了。”谢兰仪冷冷道。
  潘纫佩被她说慌了,眨巴着眼睛,半天才道:“不是你让我放风给刘劭,说‘我一去,皇后就病倒了’么?我当时也奇怪,这不是自诬是什么?不过,我也信了你啊……”
  谢兰仪摇摇头说:“陛下的心思,娘娘要好好去琢磨!您多思量思量,我的说法对不对吧!估计陛下很快会来滋畹苑,我们当务之急,赶紧地做好万全准备!”
作者有话要说:  (1)樗蒱,一种木制玩具,看了些文献,其实还不完全明白这玩意儿怎么玩,大致是像掷骰子一样在杯子里投掷。刘义隆他爹刘裕当年特别擅长这东西,但赌无常胜,后来也是因为玩这东西被赌友暴揍一顿,从此才知耻后勇,发愤图强,走上了正途,当上了皇帝。好吧,我又啰嗦了,刘裕不是小清新,绝壁魅惑版大叔。

☆、同病相怜

  失去的永远是最珍贵的。刘义隆再一次被“失去”打击,心头恍惚,数日不思朝政。十二日天子除服,他脱下为皇后服丧的缟衣,追念着显阳殿的斯人,而她到了临终时都不肯再原谅自己,真正是使他愧悔懊丧得无以言表!
  他想起太子刘劭的话,心里对潘淑妃疑窦丛生,细细追查了侍奉袁齐妫的宫人,却也不闻什么异样。但他犹不能笃信,闲步来到滋畹宫,打算自己探一探潘纫佩的虚实。
  阖宫缟素,滋畹苑也不例外,四处帘幕都去掉了潘纫佩喜爱的红翠之色,换用素色和靛色,宫室里没有焚香,亦没有乐声,宫人们敛息屏声,默默地在宫里劳作。刘义隆问:“淑妃在做什么?”
  一个黄门答道:“回陛下,娘娘在为先皇后抄经,乞求先皇后早日羽化升仙,超脱凡界。”
  刘义隆觉得心里舒服了一点,点点头,到潘纫佩所居的地方去看。平素活泼、好热闹的潘纫佩,此刻端端正正跪坐在案前,用泥金在素绢上抄写经书。她一笔字写得稚弱而乏力,但是一笔一划都很认真端正。刘义隆见之鼻酸,柔声道:“累不累?”
  潘纫佩心里早把袁齐妫的祖宗都问候过一遍了,但因为谢兰仪吩咐她要这样做,最厌写字的她也只好勉为其难一笔一划在这里描摹,写得手都酸了,两条腿更是跪坐得都木了,正不知这样的苦怎样才是熬出头。这时才算终于找到了一个停下来的借口。她本来就一肚子气,那眼泪几乎就是现成儿,换个说辞便是:“陛下……”语带泣音,其后哽咽道:“妾是害了皇后的罪人!”
  刘义隆脸色一凛,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潘纫佩口里这段说辞已经演练了无数遍,滚瓜烂熟,就等着见到刘义隆时说出来而已:“妾无知!听说皇后生母有恙,寻思着帮上一把。所以那日跟陛下借口要为阿弟娶妇,其实,娶妇哪用得到那许多!三十万钱都送到了皇后那里,我自己的体己才给了我阿弟。”
  刘义隆冷冷问:“你敢骗朕?!”
  潘纫佩很少见他这样肃杀的神色,不由心里一慌,竟把记得烂熟的词儿忘了个干净,期期艾艾一阵后才又想了起来,可也不知道说了合适不合适。此刻她也没有别的机变的法子,只好横了心按照谢兰仪的说辞来:“妾不是有心欺君。其实……其实妾是知道陛下来妾这里多些,皇后心中一直不怡。可皇后毕竟是皇后,妾的私心……也想逢迎阿谀,讨皇后的欢心……”
  这又是带些自诬,但是也是这样不够冠冕堂皇的话显得更近人情。刘义隆脸色回转来,心里狐疑去了,对潘纫佩就没有那么疾言厉色了,他放缓声气道:“你呀!终是不读书之过!好心却专门办坏事!你怎么不想想,皇后她……”他有些尴尬地把后半截话吞了回去,因为,故意慢待皇后,总是不把她的要求放在心上的就是他刘义隆!
  如今,后悔也没有用了。不过,听了潘纫佩的辩解,毕竟皇后还是因心思重、想不开的缘故,断送了自己的性命。潘纫佩还是他心目中那朵怯生生的平凡小花朵儿,蠢笨无知,人畜无害,好财物,喜恩宠,极容易就驾驭住的女人。
  刘义隆看着她一笔五岁孩童初习大字时般憨傻稚嫩的字,不由想起了另一个人,不由发问:“谢美人呢?她如今在做什么?”
  潘纫佩老老实实说:“她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会子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也不知在做什么。”
  刘义隆道:“那朕去看看。”
  滋畹苑偏侧的一座,是谢兰仪的住处,那里尤其素净。宫室里,白色的纱幕一层又一层垂着,时不时被风扬起一角,纱帘便如云如雾缥缈,让人恍若身处仙山。靠窗的矮几上搁着一张焦桐琴,刘义隆上前轻轻拨了拨琴弦,声音琅琅,在帘幕中回旋,余音久久不绝。刘义隆听到身后有人轻声道:“陛下万安。”
  他回头看看,果然是谢兰仪,因为皇后大丧,她可以毫无顾忌地服素,而美人裹孝衣,其清洌洁净如姑射山的神女,隔着几重纱幕,尤其觉得其美貌如隔云端,正是曹子建所刻画的“纤云蔽月”“流风回雪”的轻盈婉约、不食人间烟火的形象。
  刘义隆失神好一会儿才想起美人还跪在自己面前,他收摄心神,想着她对自己的恨意,警觉檩然的感觉又上来了,说话便带上了淡漠:“起来吧。你这段日子在做什么?也在抄经?”
  谢兰仪款款起身,站在他的对面,长长睫毛遮着目光中的冷意,回答道:“妾不敢为皇后抄经,恐再醮之妇不洁,污了皇后清名。”她顿了顿,又说:“写写辞赋,追远寄哀。”
  刘义隆上下打量她一番,伸出一只手道:“给朕看看。”
  她倒也没有拒绝,退到书案边,取了一张素笺递过来。刘义隆皱着眉,准备着看她的讥嘲,但渐渐容色转变,竟然有些泫然。“……翰林双飞燕,双栖一朝只;历历游川鱼,比目中路析。临夏日于冬夜,忘百岁后蠹尘。室迩人遐,惟晨溜听檐滴,朗月皎皎,哀吾生与谁独旦?呜呼!清商惊秋风,重纩悲岁寒。庄缶犹可击,生死两茫茫。生则当有长相思,死则当思复来归……”(1)
  刘义隆读至泣不成声,好容易平静下来,搵泪道:“这是你写给四弟的?”
  谢兰仪忍着眶子中的泪水,说:“悼亡诗赋,其哀同心。既是给义康,也是给皇后。”
  刘义隆眯了眯那双狭长而上扬的凤眼,不信任地问:“你倒有心给皇后写诗赋?”
  谢兰仪看都不看他,冷冷道:“皇后与妾又没有家仇。”
  “送兰修去北魏的可正是皇后啊!”
  谢兰仪撩一撩眼皮子,波澜不惊、而又言辞狠厉:“陛下是在说笑么?兰修在拓跋焘那里是宠妃,还新生育了公主。若是在建康,只怕还是宫掖里舂米推磨的下等奴婢,终老苦役,再无出头之日。陛下竟以为,我会恨皇后而——”她故意把半截子话吞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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