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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嘉草草-第6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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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暴扬国恶”,在律法中并没有写清罪行如何责处。高允以身涉嫌,自泼脏水,构陷崔浩;如今又自请灭族,实则是给还没打算好的拓跋焘施上了一剂眼药。拓跋焘自负而苛酷,高允的话在恰当的时候说出来,正好是给他一种“崔浩当族灭”的错觉。
  拓跋焘点点头说:“高允正直啊,临死不移,赦无罪。”转而又说:“崔浩,及其他编书的郎吏,一概收押,好好审理清楚!”
  崔浩罹此奇祸,尚不知缘由。他在狱中胡乱招供,连自己曾拿过别人的一些好处,替人说项消灾等微末小事都说了出来。他拉扯得越多,拓跋焘越厌恶他,深觉这汉人臣子竟是如此善于掩饰,藏在自己身边佞幸了这么些年!
  最后,太子拓跋晃小心翼翼捧来部曹审判崔浩等人的奏本,拓跋焘匆匆看了看,冷笑道:“这样的奸臣,别说他不能留,他的三族怕也不能留!朕以后,不会再笃信这些无德的汉人!下诏:崔浩夷三族,清河崔氏抄斩,姻亲范阳卢氏、太原郭氏、河东柳氏亦瓜蔓抄,一个都不要留!”
  崔浩,历经三朝,深得三位帝王宠信,晚年骄纵弄权,结仇于太子拓跋晃及鲜卑贵族,谋略盖世而颇精阴阳之道的崔浩,竟没有算出自己身首异处的命运,落得个白茫茫一片。在平城城南市口斩杀曾经不可一世的崔浩时,鲜卑族的押运士兵有心戏弄他,数十人解开裤带对着崔浩的头脸撒尿,崔浩羞愤难当,嗷嗷呼唤苍天不公。可惜,苍天并不会知道。
  国史之狱,以北魏的汉室大族族灭为收官。
作者有话要说:  董狐刀笔,直书史实,坚定不移。
  我虽然想写美好的人性和爱情,可惜若要秉笔直书,只怕也只剩下无尽的黑暗了。
  狐狸心里,大概也闪过一屑光明,但是,只要在他清醒的时候,理智就会压倒他的孱弱的善良。
  …………………………………………………………………………………………………………………………
  狐狸说:有权就是任性,哼!╭(╯^╰)╮

☆、我独昏昏

  拓跋伏罗死,崔浩死。
  谢兰修舒了一口气,太子拓跋晃眼前的敌人已经廓清,只要一如既往地低调从事,摆出贤良且没有野心的姿态,大约也能够好好地保住他的太子之位,将来顺利登极。
  好容易才松弛下绷紧了许久的神经,她对儿子的思念到了几乎忘神的地步,可惜宫中规矩森严,后宫嫔妃没有随便请见储君的道理。以往太子会来找她学棋,现在人家公事繁忙,压根就忘记了这位教棋的庶母。谢兰修只能没事就去皇后那里侍奉,希冀哪一天太子也来请安,可以好好地看他一看。
  这个念头落空了许久,突然就有一天实现了。
  看到太子穿着浅碧色的袍服,翩翩出现在显阳宫的时候,谢兰修只觉得鼻酸而眼前一片模糊。拓跋晃到了她们面前,目不斜视,只和嫡母赫连琬宁行礼请安。谢兰修凝视着儿子,只觉得他周身上下,无一处不美好,每一个表情与衣饰的细节,都足够她以后的日子回味好一阵子。
  可这样的愉悦感去得很快,因为拓跋晃只是和嫡母寒暄问候了几句,便直起身子跪叩道:“儿子之后还要到部里处置几件事务,不能奉陪母后了。母后多多珍重身子,儿子才能够放下心。”
  赫连琬宁抹了抹眼角道:“那你去吧。好好学习公事,别惹你父皇生气。”
  拓跋晃含笑听着她絮絮叨叨、陈旧的嘱咐,恭敬地应了“是”,然后起身准备退出去。谢兰修因不舍而心里一慌,贸然对太子笑道:“殿下见恕,妾须得打扰片刻。上次借给殿下的那本棋谱,不知殿下可曾读完?”
  拓跋晃一愣,打量了这位庶母一眼。他是机敏的人,明知并没有什么棋谱,却不肯说破,少顷的犹豫之后便从容笑道:“孤这段事情繁忙,倒不记得是哪本棋谱了。小肩辇上有几本书,怕小黄门愚笨,若是母妃不嫌劳累,请劳动玉趾亲自去找一找如何?”
  谢兰修正中下怀,点头道:“是。只是劳烦太子殿下等候了。”
  “不妨。”拓跋晃恭敬有礼,站在殿门口等待她先提着裙子迈过门槛,才隔了一丈多的距离跟在她身后。
  肩辇上自然没有什么棋谱。拓跋晃看着谢兰修东摸摸西看看,想尽办法打发时间的样子,不由有些厌烦,笑道:“母妃可曾找到了?如果没有,大约还在东宫,母妃可要去东宫寻一寻看?”
  谢兰修对他毫不设防,但也能听出其间不耐烦的声气。她陪笑道:“太子说笑了。妾怎能进入东宫?既然棋谱不在这里,那太子哪天找到了,再叫个人拿来还给妾便是。”她发觉儿子的个子已经长得比自己还高一大截,满心的欣慰,含笑又低声说:“阿析,凡事多加留意,多与人为善,少与人交恶,陛下就是高兴的。”
  拓跋晃的脸色已经有些变样了。他冷冷道:“母妃教导,孤心领了。母妃还有何事么?”站在肩辇旁做出要走的姿态。
  谢兰修千言万语不知怎么说,上下不错目地看了看他,指了指太子手腕上的一串奇楠香佛珠忍不住要唠叨:“陛下如今恼恨佛教,宫里头这些佛具都是清理一净的,阿析你还带着这件玩器,若是叫陛下知道了,只怕不好。”
  她言者谆谆,他却听者藐藐,非但藐藐,而且颇为恼怒:“谢贵人,这串佛珠是孤的母后赐给孤的,与佛教无关,只与孤和母后的母子情意有关。不劳你费心!”他见谢兰修失了血色的脸,更有种快意,言语也比刚刚更加冷冽恶毒:“何况,谢贵人管孤的衣饰,也未免管得太宽了!还有,孤是太子,请谢贵人不要再叫孤的小名了好不好?——这话,孤好像已经不是第一次说了!”
  谢兰修瞠目,直到见太子自顾自上了肩辇,拍着轿栏吩咐随从起轿,她才捂着脸上纵横肆虐的泪水蹲下身子,倦到连站都站不住了。
  “阿姊!”
  也不知她就在那儿蹲着伤心了多久,突然谁的手温柔地把她扶起来,谢兰修抬起泪眼一看,面前站的是冯清歌,她含着怒气劝解道:“太子凉薄,令人心寒。阿姊一片心为他好,他却不知好歹!这样的人,不帮也罢。横竖与自己也没有什么关系!”
  谢兰修见到她的第一反应,却是追忆自己刚刚有没有说了什么不合时宜、惹人猜疑的话,然后才是对着她的一脸关切之色,强笑着说:“算了。我当庶母的,何苦跟后辈计较这些?”
  冯清歌摇摇头说:“你呀,就是心太软!太子这个人,我瞧着就不是善类,你对他好,他说不定要反噬!昨儿我就听沮渠花枝说,二皇子被陛下活活打死,就是太子设的诡计陷阱;他在外头四处收买人心,甘心为他赴死的人也不少。沮渠贵人就特别担心她身边的三皇子拓跋翰什么时候也会遭太子的毒手。”
  谢兰修警觉道:“那沮渠贵人可还说了什么?”
  冯清歌道:“那倒不晓得,不过当娘的为了自己孩子,只怕会无所畏惧吧?”
  是啊,当娘的为了自己孩子,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她小心地在后宫为儿子谋划、厘清方向,到头来并没有听到一个“谢”字,可是,就算不能为孩子本人感恩、理解,她也心甘情愿为他做了那些要下地狱的恶行。谢兰修心里酸苦,却也有着属于她的勇敢和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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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拓跋焘后宫充实,但得宠最多的,无外乎长得最美的冯清歌、最善侍奉的沮渠花枝,以及最懂得他的心意的谢兰修。
  打听到拓跋焘这天事闲,下午就去了沮渠花枝的宫中,谢兰修决定当一回不速之客。
  她亲自拎着一小坛自制的美酒,通传之后得到了拓跋焘的接见。走进宫室,却见皇帝只着深衣,乌亮的缁缎,钩着暗红的细边,他侧卧在榻上,没有系紧的衣带使脖子以下直到胸口都半露在外。沮渠花枝不知是故意显摆受宠还是平素就这样轻浮惯了,跪坐在拓跋焘背后,又是捶肩,又是捏脚,齐胸襦裙也是松松垮垮的,露出半边丰盈的胸脯,白兔儿似的跃动着,不时地蹭擦在拓跋焘的背上。
  谢兰修知道帝王不专情,但以往嫔妃们各归各伺候,互不打扰;今日,还是第一次见这副活色生香的场景,顿时觉得腔子里不受控制地狠狠一酸,低了头不敢直视。
  拓跋焘眯着眼睛,瞧见她小小吃醋的神态,心里无比熨帖,非但没有起身,反而更往沮渠花枝身上腻了腻,然后问道:“什么事找朕?”
  谢兰修低着头,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平静:“回禀陛下,妾在宫里自制的苏合香酒,如今恰好酝酿到了时候。这酒醒运脾胃,扶正祛邪,强身健体,陛下既然要喝酒,不妨喝这些药酒,倒能一举两得。”
  沮渠花枝微露不满之色,对拓跋焘娇声道:“妾已经准备了梨花酿……”
  拓跋焘却不在意,笑呵呵道:“下次再喝梨花酿,好容易上的新酒,不尝一尝心里都痒痒呢!”他对谢兰修可谓是毫无防备,倒了酒也不用宦官宫女尝毒,自己就“嗞溜”抿下肚了,咂咂嘴说:“酒味似还淡点,不过够清澈。”
  谢兰修笑道:“人称清酒为圣人,浊酒为贤人。‘圣人’味虽淡却雅,不上头,不伤身。”
  拓跋焘便又喝了一口,才说:“果然,虽然清淡,却没有杂其他味道,圣人一清如水,正本清源,无可指摘。”他顿了顿又道:“平常人,孰能无过啊。”
  他脸上那点怅色,不仅谢兰修,连沮渠花枝都看出来了,她抢在谢兰修前面道:“所以么,陛下刚刚还说:教训二皇子,一百鞭其实也就够了;崔浩么,还当再审一审。”
  谢兰修心一跳:说这两个人!不过,她正是要听这些,反而应和道:“陛下仁厚,不过两人罹罪,也是国家法度不能轻率陟罚,陛下纵是私下里可惜,毕竟两人的罪过难以开赦。”她说这话时,偷偷抬眼瞟着拓跋焘。他果然半眯着眼睛盯着自己,嘴角勾一丝玩味,却不则一声。
  沮渠花枝却道:“他们俩是真的罪不容诛呢,还是遭人陷害呢,只怕如今还是不好说的事。太子这个人,他娘我是没有见过,但生子如此阴狠,倒不像陛下的性格!我先就劝陛下,还是要当心太子,哪怕是亲生儿子,哪怕明面儿上再一副孝顺懂事的模样,只要做出一件欺瞒的事儿来,就是包藏祸心!”
  谢兰修偏着头问:“哦?有什么欺瞒的事儿?”顺势瞟了瞟拓跋焘。拓跋焘似是累了,支颐的手放了下去,翻身仰躺着瞧头顶的承尘。
作者有话要说:  

☆、母兮劬劳

  沮渠花枝死都不会想到,后宫里暗暗帮助拓跋晃的,就是他实际的亲娘谢兰修。她也丝毫没有注意谢兰修的微笑之下是死死咬着的牙根。大约故意是要在拓跋焘面前表现自己的忠君,沮渠花枝贸然地说:“其他朝堂的事,妾也不懂,不过太子对陛下灭佛诏书是阳奉阴违,大约除了陛下和崔浩,已经无人不晓了!平城各座庙宇间的僧众,多有得他庇护的,有些珍贵经卷和佛器,太子的庄园里也私藏了不少。其他传言就算都不管它,至少太子手腕上一直带着佛珠,却是不争的事实!”
  拓跋焘一翻身,突然坐了起来,对外面道:“宗爱,立刻把太子传到这里!”
  沮渠花枝脸上露了些得意的笑容,伸手帮拓跋焘系好衣带,又为他披外头衣裳。拓跋焘一甩手道:“把你自己整理好!”踱到门口,脸色阴沉沉地等待。
  沮渠花枝冲谢兰修一挤眼,示意她等着看好戏。而谢兰修心头如小鹿乱撞,但也安慰自己:好在自己在这里,一切或有转圜的余地,否则,沮渠花枝一番枕边风吹下来,还不知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她小心说:“陛下,其实有些器玩,未必是为佛法。”
  拓跋焘锐利的眼神飘在她脸上,冷哼道:“那是为什么?”
  谢兰修道:“若只是信物呢?”
  拓跋焘又哼了一声,别过头说:“那朕亲自问他!”
  不过片刻,拓跋晃匆匆而来。他一见父亲的脸色,就已经满胸膛打鼓了,旁边两位宠妃,又不是养育自己的嫡母,毫不可信。他战战兢兢跪下道:“父皇召见臣,不知有何吩咐?”
  拓跋焘冷冷说:“请教你几个问题。”
  “儿臣不敢当!父皇请问。”拓跋晃急忙俯身,却不料手腕一下子被父亲牢牢地捏住了。拓跋焘从他的腕子上扯下那串奇楠木珠,上面三通佛头上结着记子,果然是佛教所用的念珠,而且摩挲得光滑包浆,显见的是拓跋晃日日不离身盘弄的结果。拓跋焘拎着佛珠问道:“说吧,这是怎么回事?”
  拓跋晃含恨瞥了谢兰修一眼,叩首道:“父皇毋听人言!这佛珠是皇后赐予儿臣的,儿臣只是感激母亲有赐,所以日日戴在手上,与佛法无干!”
  拓跋焘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对宗爱道:“取火盆来!”伸手把这串念珠丢在炭火中。奇楠香被炭火蒸出馥郁的奇香,里面含着的树脂油脂发出“滋滋”的响声,过了一会儿才“蓬”地腾起一道火焰。拓跋焘看见拓跋晃面露不舍之色,冷笑道:“你不是孝顺么?伸手去拿啊!拿出来,我就信你的话!”
  拓跋晃嘴唇哆嗦着,看着火盆里燃得正旺的手串,手伸了几次却都被火焰给逼了回去。他心知不妙,可毕竟还是缺乏勇气。
  可就在此时,一只洁白修长的手,却毫不迟疑伸向火盆,拓跋焘甚至没有来得及阻挡,那手就已经探入橙红色的火焰中,飞快地捏起手串,丢到了火盆外的地面。里面的系绳是掺着金丝的蚕丝线,一时竟没有烧断,到了火盆外,木珠子才纷纷滚落,有的继续燃烧了一会儿,有的在泥尘中熄灭了,但都已经是黑糊糊的一派丑态。
  拓跋焘脸又变得铁青,拉起谢兰修的手一看:指尖红了一片,赫然燎起几个大泡。他怒道:“活该!”
  谢兰修手指疼痛钻心,可刚刚太子仇恨的眼神更让她心痛,昂首毅然道:“妾为证明太子的孝心,妾确是活该!”
  拓跋焘的气无处发泄,一巴掌就抽在儿子的脸上,拓跋晃白皙的皮肤上登时涨起一片红印。拓跋晃忍着痛,在地上连连顿首:“父皇气恼,儿子绝不敢分辩,只求父皇消气,儿臣愿领责罚!”
  拓跋焘却没有像往常一样,传唤人来责打太子,只是眈眈地盯视着地上跪着的母子俩,言道:“手串且不论,你藏着那些僧众和佛器又是怎么回事?不许瞒朕!”
  拓跋晃回禀道:“父皇明鉴!儿臣是……有违父皇意旨,但是,事出有因,还望父皇明察!”他抬头见拓跋焘微微地颔首,才说:“有些僧人,出自国朝贵族大家,立心坚定,皈依佛教。陛下本是在世佛,慈悲为怀,原只是剿灭像盖吴那样打着佛教名号背叛国朝的人,并不是全然不顾那些正经崇佛,又无害社稷的人。儿臣想,人命关天,总是谨慎为上,如若那些沙门还有不法的行径,别说陛下饶不过他们,儿臣第一个要他们的命。”
  拓跋焘冷冷听他说着,最后冷笑道:“胡说八道!别以为你把话裹在奉承里,朕就上你的当!你是大善之人?那伏罗和崔浩就死得稀奇了!阿析,和你阿爷弄心机,你还嫩着呢!”
  拓跋晃冷汗涔涔而出,拓跋焘抿着嘴,似乎在想处置他的方法。谢兰修顶撞道:“陛下杀伏罗和崔浩,可是后悔了?那今日把责任一股脑儿推在太子头上,迁怒于他。若是也一般地处置太子,难道就不是贰过?”
  这话说得太不客气,拓跋焘脖子都粗了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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