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狡狐千窟-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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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士以叛军的罪名一路追杀,死士不在身边,此刻只有宿昔一人孤身奋战,也难免他力不从心。
  然而不能死在这里。
  他咬紧嘴唇,舌尖品到腥涩的鲜血味道,对着迎面而来的死士举起了霜迟。
  终于杀出皇宫,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了。
  宿昔最后几乎连匕首都拿不住,双腿已经发麻发肿了,身上使不出一点力气,面色死人一样惨白,伸手一摸满掌满掌的血,宿湄脸色都变了,揪着他衣袖把他往宫外拖,哭道:“王兄!醒醒啊王兄——”
  “我没睡。”宿昔的手指在她臂上一抚,丁点儿力气都使不上,声音干涩如枯木:“你找找,宫外有辆马车,我们的人……扶我……上去……”
  他吐字都不清了,虚弱得随时都可能断气,宿湄把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脖颈后面,费力的把他搀起来,四面张望,果然见不远处匆匆赶来一架黑色马车,从马车上跳下几个死士打扮的人,忙不迭奔到她面前跪下,宿湄仔细打量五官,从前未在兄长身边见过这几个人,心里难免有点迟疑,却是宿昔挣脱她的搀扶直起身子,看了看道:“上车。”
  这辆马车一来宿昔的气势整个变了,方才在夙宫杀出一片血路,凶狠如夜叉恶鬼,饶是宿湄也忍不住被骇住了,渐渐的就开始体力不支,话都说不清楚,还要让宿湄慢慢扶着他走,然而死士一下车,他便做出若无其事的姿态,仿佛片刻前那些致命的伤从未存在过,甚至坐在马车后座,还言笑晏晏的和驾车的死士说着笑话,宿湄伸手往他座位下一摸,满手的血。
  死士虽绝对尽忠予主子,到底人心隔肚皮,是无论如何看不真切的,宿昔此时伤得这样厉害,如果他们有心要叛变,那可真是前功尽弃了,他再难受也只能强撑出安然无恙,马车往唐蒲山逃命而去,山路颠簸,又行得快,马车颠簸一下就颠一下大大小小的伤口,血肉都绞痛成一团,他伸手捂着伤口,微弱的□都不敢发出。
  “王兄?”宿湄小声道,宿昔刚要示意她放宽心,忽然马车前窜出数十道人影,个个手持武器火把,火光透过薄薄的帘子,几乎将马车里面都照亮了,宿昔心里一跳,心想现下真是打不动了,强撑着就要站起来,死士忙制止他:“交给我等处理,主子不必亲自动手!”
  其实杀手一路追踪而来,那声响他不是听不见的,只是今日失血太多,连意识都是模模糊糊的,更不必提听声辨人,摆摆手道:“不必。”
  “主子!”死士扑通一声跪下:“主子要亲自动手,就是嫌弃我们不中用了,身为死士若没有用处,请主子赐匕首,让兄弟们今日自行了断在这里!”
  “荒唐,这等关头你们自尽,还要劳碌我费时间为你们收尸么。”宿昔假意斥责他一句,却忽听车外有人道:“何须如此,宿将军这样冷心冷情的人,必是没有那颗心为你们好好收敛了下葬的——”
  话音未落死士的剑锋已经挑破车帘刺出去,却被人轻轻制住,宿昔猛地撩开帘子,果然是迟誉站在举着火把的重兵之间,冷笑道:“锦王这么晚了不去歇着,跑来拦人家的座驾做什么。”
  “叛军谋杀陵苑先国君,又令宿涟将军惨死,我来剿灭叛军。”迟誉随手把死士的剑丢到脚边,走近马车。
  “这里没有叛军。”宿昔道,心头那口气已经哽不住了,连喘气都喘不上来,只有面上还是淡淡的:“王爷认错人了罢。”
  “难道尊驾不是宿涟将军?”迟誉笑,那笑里却带着一点让人琢磨不透的情绪,“陵苑国君说将军已——“
  “叛军偷袭,宿涟将军葬身火海,尸骨无存,既然已经‘尸骨无存’了,还好端端站在这里的,自然不是将军。”宿昔声音平缓,火光映照得他半张脸明明昧昧,苍白而冷淡,“既不是将军,锦王拦住我的车马做什么?”
  说完就吩咐道:“驾马,上路。”
  “慢着。”迟誉阻了一下。
  “宿昔,你明明知道,今夜你既遇到了我,便是走不了了。”
  宿昔一言不发的盯着他,面无表情。
  其实那已经是虚弱到极致的表现了,连影影绰绰的火光都没能在他脸上照出一丁点血色来,嘴唇是苍白的,夜色里松石绿长袍上的鲜血看不清晰,却能听到血水滴答着滑落下来的声音,他想握紧霜迟,却连双手都失去了最后一点力气。
  失血过多实在极其危险,人就是立刻倒在地上死了都有可能,迟誉下令手下剿灭死士,提剑向宿昔刺来,宿昔连意识都是昏昏沉沉的,被他的举动一惊,慌忙抬手去挡,他手上握着霜迟,迟誉曾多次吃过这匕首的厉害,用剑的力道就大了几分,猛地一下砍到霜迟刃上,匕首一震竟生生被打落在地,宿昔的手猛地痉挛了一下,刹那间面色煞白。
  他连握刀的力气都没有了。
  迟誉亦是一惊,刚一抬头,就见宿昔浑身发颤,连伸手捂嘴的力气都没了,猛地呕出一大滩血来,身体仿若失去了支撑的力道,顷刻倒了下去。
  他这样的失血量,这样的伤,就是顷刻死了也不为过,但宿昔天生是个在心里憋着时的,总是牵挂着放不下,昏睡都昏得不安稳,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恢复了一点意识,也不知躺在什么地方,身下是冰冷而坚硬的板子,脸上黏黏糊糊不知道什么东西,伸手抹了一把,触手湿滑,带着熟悉的腥气,是人血。
  紧接着就有一柄长剑抵到了他颈边。
  剑锋冰凉刺骨,宿昔难受得抖了一下,意识慢慢清明起来,拿剑的人不是迟誉还能是谁,迟誉站在他身边,居高临下看着他,宿昔却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慢慢蜷着手指,又缓缓阖上了眼睛。
  “你就这么笃定我不会杀了你?”剑抵到脖子上,这人还能这样安然,迟誉怒极反笑。
  他站在宿昔身边,踩着他几缕长发,宿昔的头发是从来不束的,蜿蜒到腿根,往日里瀑一般乌黑漆亮的发丝这时已沾满血污,被迟誉踩在脚下,他也不在意,阖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迟誉手里的长剑加重了力度,在脖颈上顶出血痕,宿昔能感觉到暗红的血液从切破的皮肤渗出,脸色更加苍白,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血液这么珍贵,只是少了点血,竟然难受到这样的地步……
  “王兄!”宿湄惊叫着,扑到他身边来。
  宿昔几不可见的摇了下头,示意自己没事。
  这少女就是当年陵苑送到夙朝和亲的郡主,迟誉记得十分清楚,她有与宿昔相似的琥珀色眼睛,当年迟誉是与宿昔一起迎她入宫。
  就在这唐蒲山上,赋诗,饮茶,同桌进餐,同榻而眠……
  当日驿馆进了刺客,他赶到时见宿昔立在楼梯边,问他在那里做什么,他敷衍过去,刺客刺杀郡主,又不顾自身安危,奔进去把郡主救到身边……
  当时宿昔说,他便信,却不曾想,宿昔与那郡王早就相识,不过是把他当做猴子戏弄——陵苑郡主,正是前宿郡王庶女,当今郡王宿涟,同父的亲妹妹!
  迟誉心里一冷,又是一怒,只宿昔脸色实在太难看,他不得已放轻动作,收起长剑:“本王不杀你,但你要记住,从今日起,你无路可逃。”
  “这世上本王想要的东西,就会得到。”
  宿昔被他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弄得有点糊涂,倏尔已品出意思,也是一笑:“你就算抓了我回去又能如何,交给夙慕,还是国君?若看着我去死让你出一口恶气,也未尝不可。”
  “王兄!”
  宿昔总算有了点喘气的力气,朝她摆了摆手,慢慢直起身,盯着迟誉道:“你意下如何?”
  “成王败寇,本就该如此。”迟誉一个多余的字都不多说,仍然握着手里的剑:“今日我剿灭你所有死士,你又受伤逃不出去,可不是输在我手下了么——”
  “成王败寇?”宿昔冷笑一声,慢慢琢磨着这个词,须臾竟然叹道:“没想过爵爷与我……最终会走到这一步……”
  “我真是……”他似乎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轻声道:“我对你,并非全然是哄骗之心,从前佛陀不三宿桑树下,以免滋生尘缘,我与你本不该……如此也是孽缘了,剪不断,理还乱,佛说不三宿桑下,真是有道理。”
  “你与我之间,何止三宿桑下的尘缘。”迟誉闻得此言,禁不住轻叹一口气,忽然马车外传来兵器凌厉之声,他提剑反手一挡,却是四五个黑衣死士破空而来,见宿昔面色不豫的半站半倚在车上,下意识就要扑过去救驾——
  “慢着!”迟誉剑风一扫,把死士逼退,宿昔却伸手制止他的动作:
  “我可以和你走,让他们带宿湄离开。”
  宿湄就是郡主的名字了,迟誉似笑非笑道:“要你的手下带走你妹妹,再回来救你?”
  “你只要我,不必牵连宿湄。”
  “王兄——”
  “你闭嘴。”宿昔打断她:“你跟死士离开,回陵苑,纭娉会照顾你。”
  “这不是请求,对吗?”宿湄看他脸色,便知多说无益,这个同父兄长,她虽然心底亲厚又十分眷恋,有时候还是怕的,苦笑道:“那兄长怎么办?”
  宿昔转而向迟誉道:“我已经这样了,救回去也难说能不能保住这条命,让他们带宿湄走,我让他们不再回来就是。”
  “我似乎说过,绝不会再信你。”
  宿昔缓缓摇了摇头,挥动手臂,立刻有两个死士跪倒在他身侧三步远的地方听候吩咐:“将军!”
  “你们带郡主回陵苑,务必亲手交付纭夫人,不得出半点差错,她会解你们身上的蛊毒,去吧。”
  死士小心翼翼搀起宿湄,宿昔摇摇头,用尽所剩不多的力气一掌劈到她颈后,看着她软软的倒下去,方道:“我相信你们,去吧。”
  “我怎知他们会不会躲在这里,看你被带到什么地方——”
  迟誉还欲再说,宿昔已淡笑道:“让他们带宿湄回陵苑是命令,死士只知道服从主子下的命令,怎会忧心主子的安危。”
  “你怕他们会躲起来救我……实在是…多虑了。”
  迟誉觉得此生所做最后悔的事,不是信宿昔第一次,而是在所有计谋败露之后,又信了他第二次。
  看着死士把宿湄放到马车上安置好,慢慢走远了,迟誉刚想看看宿昔的伤势,就见他举匕首向自己刺来,想起宿昔有伤在身,本不欲和他打斗,他却招招朝迟誉命门击去,似乎铁了心要置他于死地,迟誉怒从心起,回手反攻,才知道宿昔到底受了重伤,手上一点力道用不上,也不与迟誉纠缠,只虚应着应付招式,迟誉这才反应过来,宿昔是要借机逃走。
  早就知道不该给他机会!
  两人打到悬崖边上,正是山陡崖峭之地,迟誉心里存了一分小心,他无论如何想不到宿昔性子这等古怪,这等烈癖,眼看着重伤在身逃不掉了,竟假装错步从悬崖边跃了下去,身影刹那间便不见了。
  那崖边是什么,是布满万千陡石的百丈悬崖!
  迟誉身子都发颤了,纵身跃到崖边低头一看,就见宿昔条件反射扯住了崖边一株藤蔓,身子在陡峭的岩石上微微发颤,他使不上力气,随时可能跌下万丈深渊摔得尸骨无存,却还是用琥珀色的眼冷冷的盯着迟誉。
  迟誉什么都想不到,只知道拼尽全力把手递给他,想把他拉回地面,两人的手握在一起,宿昔却不急着往上爬,只摇摇欲坠的停在半空。
  “你做什么!”迟誉咬牙,强忍着怒气道:“下面很危险,快上来。”
  “不。”宿昔用一个字拒绝,神色甚至有些失态了,显然这样的境地对他来说也不好受,却还想把手挣开,迟誉却拼死不肯放手,随着他在悬崖边挣扎,另一只手的藤蔓应声而断,少了借力,宿昔往下跌了一下,这一下几乎把迟誉吓得魂飞魄散,急忙拼死握紧他的手,鬓角都滑落汗珠:“上来!快点,我拉着你!”
  宿昔闻言噗嗤一笑,迟誉恨不得给他一耳光,“要不要信你,若你拉到一半松开我的手,我岂不是要掉下去,粉身碎骨?”
  “我现在松手,你一样是粉身碎骨!”迟誉大骂:“上来!”
  宿昔半响没有说话,须臾露出一点浅淡的笑,这抹笑是没有负面情绪在里面的,轻柔而明丽,恍若一阵暖风,雨水一打就刮落了,飘渺模糊:
  “你既然亲眼所见是我自己跳下来的,何必来救我?”
  他的语气既柔且轻,迟誉却心里咯噔一下,陡然生出不详的意味。
  “我很累。”宿昔说。“爵爷,我很累。”
  “我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被逼着亲眼去看陵苑最黑暗最深的一面,看陵苑百姓生不如死,苦苦挣扎的模样,被耳提面命要善待百姓,辅助国君,扶持国家,我曾以为自己一辈子就是这样了,守在我的陵苑,守在我的子民、我的百姓身边,看着他们生,看着他们死,最后一同埋入黄土,在史书上留下一笔。”
  “实际上,这么多年,也是这样的。”
  “祖父败于夙朝,被舅父借机收回兵权,母亲死的不明不白,我杀了亲生的兄长,让浦粟登基为国君,驻守边陲,四处征战,从来没有犹豫、没有怀疑过自己所做的一切,从来——没有回头看过一眼,可是忽然有一天别人告诉我,我陪伴多年的堂兄设计要杀我,我爱护如珠如玉的弟弟在步步为营,实施一个惊人的阴谋,我不相信,我回头去看,却看到捧着毒酒的堂兄,身着王袍的弟弟,我熟悉的人都不见了,在我一直往前走的路上渐渐改变,成了一个个我完全不熟悉的、陌生的人。”
  宿昔的手被迟誉握在手里,身体挂在百丈的崖边,只要迟誉松手,他会顷刻被陡峭耸立的崖石刺穿,这种状况下,他一字一字说的缓慢,迟誉要拼尽全力才能保证他不跌下去,手臂几乎用尽了力气,然而他没有催促宿昔快点上来,他只是认真的听着。
  “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走过回头路。”宿昔道,“我不知道回头看的物是人非,触目惊心,是件这么让人痛苦的事。”
  “我很累了,真的很累。”
  “为了陵苑,我四处征战,几年的时候不回一次家,我的弟弟和妹妹长大了多少,喜欢吃什么,玩什么,穿什么样子的衣服,我统统都不知道,为了陵苑,我的手上不知沾了多少血,有敌人的,也有自己人的,然而都是人命,为了陵苑,我把亲生的妹妹送去夙皇的榻上做个妾妃,死后都要葬在夙朝,不得回归故土——你说,为了陵苑,为了浦粟,我做的不多吗,如果你夙兴夜寐的国家是那样一个国家,你扶持陪伴十多年的堂兄费尽心思要置你于死地,你嫡亲的弟弟与你分道扬镳,当面说要杀了你,你怎么样,你不疼吗,不累吗,不害怕吗?”
  迟誉没有回答,他清楚,宿昔根本不想他回答。
  “我明明为他们做了这么多,为什么每个人都不知道回报,每个人都要我死,是我对他们的心不够真,还是他们本就没有真心,来感念我的真心?”宿昔身体都发颤了,喃喃自语,甚至连迟誉,那么近的距离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我太累了,好像这二十多年都白活了,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都是错的……我不知道要怎么样,我太失望、太累了……”
  “你不必拦着我,让我跳下去,是生是死,单凭上天评判罢。”
  宿昔缓缓闭上眼睛,握紧了手里的匕首:“我知自己负你真心,然为陵苑,我不得不如此,是我辜负了你,请你……尽早忘了宿昔,就当他早在刺客入城时,便忠烈而死罢。”
  “宿昔!”迟誉双眼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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