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狡狐千窟-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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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拼命伸着手,喊道:“母亲!母亲!”
  “怎么了?!”迟誉忙把他半扶起来拍他的后背,他高热烧得面若桃花,几乎神志不清了,又受了人参这样猛的药,面色绯红不停发出低低的啜泣,那声音甚至带着哭腔。
  “宿昔?”迟誉拍拍他的肩膀,“宿昔?”他小声道。
  宿昔看到母亲的身影雾气一般消散不见了,伸手也抓不住,师傅摇摇晃晃的坐在躺椅上,外公品着香茗,浦粟伏在桌上写一卷簪花小楷,宿渫被他抱着摘下一支三月的杏花……所有的一切都离他远去,他害怕极了,声嘶力竭的大吼。
  会不会就这么死在这里呢。
  如果死在这里,是不是就能陪着他们一同走下去了?
  他错失的,丢弃的,遗落了再也找寻不回的,是不是一同去了,就能寻回,就能从头再来一次?
  会不会这二十多年,不过南柯一梦,睁眼醒来,还是躺在师傅膝上,或怀抱着宿湄与宿渫,或与浦粟正在下棋,或威风凛凛的走在皇都繁华的街上,两旁是撒着碎银子和铜板的侍卫随从。
  没有宿涣的死,没有十三城叛乱,没有纭丹,没有远嫁的宿湄,没有惨死的浦粟,没有陌生的宿渫,所有人都和他初次相见时那样,岁月无惊,波澜不起。
  “宿昔!”
  他紧锁着眉头,似乎万分不愿从梦里醒来,指甲几乎陷入迟誉肩窝,摩擦牙齿发出细微的啜泣声。
  其实他知道不可能的。
  世间总有后悔事,却没有后悔药,除了怪自己还能怪谁呢,错过了那么多,遗失了那么多,所有经过他生命的人和事,走过了就不再回来,即使万人簇拥着,最终却还是剩下孤零零一个人。
  孤独的长眠于此。
  他感到身体越来越轻,意识被慢慢剥离了,连思绪都变得模糊不清,似乎就要这样轻率的、孤独的死去……
  “宿昔……”
  “宿昔!”
  这时却有人的声音唤起了他的意识,宿昔一个激灵,仿佛渐渐剥离躯壳的魂魄被滚烫的火烫到了,又从新躺回身躯里,他慢慢睁开疲倦至极的眼睛,看到了迟誉。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就结局了……


☆、树千丈落叶归根

    宿昔这一病,就病了足足一个多月。
  他素日是个十分坚韧的人,骨子里都透出强悍来,但是昏沉沉病在榻上的模样,却让人看了胆战心惊。
  仿佛被多年来背负在肩头的重担压倒了,再也不堪重负,即使高热烧得昏昏沉沉,神志不清,还在紧缩眉头低声自语,浸血的绷带一卷卷送出去,伤口仍未见愈合,眼看着四月来了,又一路滑到月中,还是那样病怏怏躺着,半点精气神没有的样子。
  迟誉不常来看他,来就是一整天,夙慕心心念念要除掉他,宿渫无论如何容不得他,处境何其凶险,饶是迟誉,把他掩人耳目的留在这位于夙都的子爵府里,也上下隐瞒打点,费了不少的心思。
  春日里气候渐渐暖了,窗棂外看出去,便是片片盎然春意,只是宿昔身子倦怠不愿动弹,日日倚在榻上。
  虽然神智逐渐清醒,高热也退了,但那思绪是模模糊糊飘忽不定的,有时他想起迟誉曾对他说,不要辜负陵苑,也不要辜负了他。
  这话细究起来,几乎让宿昔胆战心惊。
  他自认对迟誉非是虚情假意,但他心里更看重陵苑,对迟誉直言必须回到陵苑,为何他为了陵苑定要辜负迟誉,为何迟誉不说,他竟半点也意识不到?
  在他心里,陵苑永远是需要他的,百姓永远处于弱势,离不开他的照拂,而迟誉,却无时无刻不坚韧,果断,无坚不摧。
  是不是他从来以为,迟誉比起陵苑,比起百姓更为强大,能承受百姓不能承受的苦痛?
  就因为这个,他几次三番……要负了迟誉……
  宿昔觉得心里有些动摇,不觉叹了口气,咬紧牙关,让自己坐得更直,他起身想下榻,只是身体长久不动了,动作难免有点倦怠,他想和迟誉谈谈,转身就见一个年纪轻轻的婢女跪在榻边,手里捧着汤盅。
  “你做什么?”
  “请先生用一点。”婢子轻声道,“是上贡的血燕,十分滋补,王爷吩咐趁新鲜让先生吃了,于身子有益。”
  宿昔素来不喜血燕,连寻常宫燕亦不愿意见,摆摆手让她下去:“我不想吃。”
  “可是……可——”
  那婢子生的十分伶俐,看起来甚至没有年纪,不过二八出头,低声劝说:“先生这日子都没吃什么东西,只怕身子受不住。”
  “人参和血燕都是大补的,每日进了滋补过头不说,弄不好也会折了福。”宿昔见她年纪小,本不欲为难她,谁知那婢子见他这般,捧着汤盅猛地磕下头去:“先生吃一口吧,王爷吩咐下来了,这血燕先生若不吃,咱们这些近身伺候的都要陪葬,请先生怜恤奴才们,莫要推辞了!”
  “你是看着我好说话?”宿昔哑然失笑,“迟誉只是嘴上说说,哪里做得出那等残暴之事,你可别被他唬住了。”
  “王爷并非在与奴才们开玩笑!”小婢子一跪到底:“说先生不吃就要把近身伺候的逮起来,在府门口打上几十板子逐出去——”
  “为了我,竟也值得……”宿昔哑口无言,轻说了一句,婢子却求恳道:“先生…先生吃一口罢。”
  她到底年纪轻轻,五官都没有长开,看起来还是女孩儿家模样,宿昔也不忍为难小姑娘,只好道:“我吃不惯血燕这味道,你换白燕上来罢。”
  傍晚迟誉来时,宿昔就半倚在榻上,榻边小几摆了个青色美人斛,斛里供了几只杏花,粉白色煞是喜人,映得他半边脸都有了几丝血色,手里抱着暖炉,半阖着眼。
  宿昔定是知道他来了。
  但那又如何?人家根本不想见他。
  迟誉前几次都是宿昔睡着的时候来的,现下有些无措,站在那里,忽听宿昔道:“迟誉,你等等。”
  迟誉看他。
  宿昔看天。
  半响没有第二句,迟誉正要开口,他伸手阻了一下:“我有事与你说。”
  “你说。”
  “我想了很久,陵苑…还是要回去一次。”
  迟誉神色不变,等着他继续说。
  “我不想——辜负你,但我更不能辜负陵苑。”
  迟誉一言不发。
  宿昔吸了口气,作势就要起身:
  “陵苑生我养我,此情无以为报,若我不回去,只怕今生这颗心…都要难安。”
  “树高千丈,落叶归根,我这辈子是要耗死在陵苑的,推诿不得,这便是我的命。”
  “你为何如此笃定陵苑缺你不可?”迟誉忽然道:“笃定陵苑百姓缺你不可?陵苑离了你并非不能存活,你这样执拗,说穿了不过是心魔——”
  他的话仿佛揭开了隐藏已久的面纱,强行暴露出底下柔软的真相,宿昔动作顿了一下,一时间想不出合适的说辞,只匆匆道:“不只为了陵苑,我还要去见弟妹——”
  不过心魔,不过心魔……
  这四个字让宿昔在心里愣了一下,不由反复斟酌,陵苑需要他,他需要陵苑,他根植于陵苑的土地,就永生永世不能从那里离开。
  这是韫俪公主与他说过的话。
  就为了这句话,他为陵苑夙兴夜寐,出生入死十余年。
  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从来觉得理所应得,然而十多年须臾过去,有人竟然轻飘飘的告诉他,这是自己的心魔,陵苑与宿涟非是相依相存、缺一不可。
  似乎……果真是如此。
  他没有细想下去,因为迟誉又道:“别拿出弟妹来搪塞问题,宿昔,你扪心自问,你对弟妹的亲情不假,可你有没有站在他们的角度考虑过一次?宿湄未必愿意千里迢迢来做个与她祖父年纪不相上下的地位的妃嫔,宿渫未必愿意困在院子四四方方的一片天里,如今没有你,他们已过得很好,设计登基是不对,却也是宿渫自己所做出的选择。”
  不对吗?
  宿昔焦急思索,然而已经想不出什么辩驳的话了。
  为了一双弟妹,也算费劲了心血,做出最好的谋划,十年来虽然不是日日夜夜在眼前,心里却总是牵念着的。
  他的幼弟,他的小妹,是这世上除了浦粟,唯一剩下与他血脉相连的人,他为了他们付出多少心血,从未让他们受过一点委屈,精心规划他们这一生——
  走了那么远,到头来竟然有人说,他错了。
  所以宿湄才那般郁郁寡欢,所以宿渫才即位迫不及待证明自己,原来是他…不该为别人的人生选择,是他……一厢情愿!
  一厢情愿的以为陵苑离不开他,浦粟离不开他,一厢情愿的以为知道什么对弟妹们最好,为他们做出选择…一厢情愿的以为迟誉无坚不摧,永远不会垮下。
  也从来没想到,这个人对他用情之深,已由不得他抽身,全身而退。
  宿昔一口血哽到喉间,面色都苍白了,强撑道:“都过去了,不必再提起罢……我要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不是你对我说,是他们亲口告诉我听,我要回去一趟——”
  “你若是…对我还有半分情意,就等我回来。”
  等我回来,再……
  迟誉却后退了几步。
  宿昔疑惑的看着他,迟誉对上他的视线,然而那目光已经冷了。
  “我本以为你虽冷心冷情,到底还有几分真心。”
  “我本以为只要你对我有意,并非全然是欺瞒背弃,我可以等。”
  “却没想到我说了这么多,你仍然懵懂不清———你说看重陵苑甚于看重我,那并不是你放弃我的理由,你没有权力因为陵苑……放弃我。”
  “我并非去了就不回来!”宿昔反驳道:“我既已应允了你,就一定不背弃这个承诺,你若左等右等等我不来,只管再率兵千万攻进陵苑!”
  夙都即使四月里有了暖意,但宿昔身上畏寒,还是不舒服,他猛地一拂衣袖,怀中暖炉滚落在地,反应过自己此举不妥,又从新放缓了语气:“我必不负你就是。”
  “我会等你。”迟誉点点头,叹道:“只我不知道,等到的还是不是当初要等的那个人了。”
  他这句话意思晦暗,宿昔乍听之下没有听懂,倏尔才笑道:“怎么不一样,宿涟也好宿昔也罢,你只掂量那颗心是不是黑的就是了,七年前父亲病死事举兵在外,宿涟闻得死讯不曾回去哭上一声,这是不孝,亲手把同父妹妹送到敌国皇帝榻上,心狠手辣,薄情至此,这是不慈,身为陵苑郡王,却亲手弑杀国君,这是不忠,国君在时,多次忤逆其意,反其道而行之,这是不悌,试问这样一个不孝不慈,不忠不悌之人,如何承得起你拳拳心意,而这等不孝不慈不忠不悌之人,世间又如何找得出第二个来?!”
  他说得自己也动怒不已,捂着嘴伏在榻边咳着,似乎直要把喉咙里的血肉都咳出来一般,那声音撕心裂肺,捂着嘴的手指都发颤了,指关节血红一片,触上去冰凉彻骨,迟誉叹了口气,坐到榻边给他搓手。
  这样体贴细致的照拂,宿昔很久没有经历过了,从前在府里,迟誉也这样为他暖过手,摆过暖炉,铺过地龙,裁过暖缎,双手相触的瞬间被温暖和适宜包围住,那感觉那样熟悉,令人眷恋,就好像他们以前无数次互相依偎、互相扶持一样。
  宿昔说不出话来,不想打破此时的气氛,他阖上眼睛,是一个放松而不设防的姿态,不止手指,手腕到小臂都是一片冰凉的,指关节甚至是血红色,触手冰冷,因为畏寒,动也不敢动的半蜷在一起。
  这个人总是矜高的、风光的,带着不可摧折的傲气和强韧,很难想象他也会展露出作为凡人的一面,会因为疼痛与不适表现出痛楚。
  会那么做的,从来不是宿涟,只有宿昔。
  这感觉简直让迟誉着迷,忍不住凑过去,把嘴唇贴到他手指。
  就是这样,恨不得抓到怀里,撕碎了带着血肉一口口吞吃进腹才能安心,即使下面就是九重地狱,也还有这个人在身边,无法背叛,无法逃脱。
  他揉搓手指的力道重了几分,压到腕骨,宿昔的手条件反射一抖,立刻被他自己按下去了。
  “怎么回事?”迟誉看着他
  宿昔面无表情,收回了手。
  “手上有伤?”他斟酌着问。
  “并非外伤。”宿昔轻声:“当年攻纭丹,被纭丹主将虏去,断了手筋,治得不干净。”
  手筋隔断,真气内力凝滞在外,不出不进,自然是难以承认的痛楚,迟誉早年在边陲领兵大战,这也是对战俘常用的法子。
  “难怪你这样畏寒。”迟誉道,“是断了筋络,阻碍不通的缘故,气血从这里汇入,游走全身,这筋络断了,经水阻绝,长年都是冰冷的。”
  “往年也试过不少法子,只没什么功效,也就断了这个念想。”宿昔叹了口气,就见迟誉捧起他右腕,用掌底按在上面,缓缓加重力道。
  仿佛有无形的力量被缓缓注入了,温热酸胀的充实感占据整个手腕,那感觉难以描述,仿佛长年冰冷的筋络骨髓里流淌进温热的暖流,宿昔心里一惊,忙问:“你做什么?”
  “用内力给你暖一下。”
  迟誉道:“筋络虽然后来接上了,但到底不如从前,气血停滞,自然会体寒受虚,你若早说实话,我也早为你治治。”
  “你有把握弄好?”宿昔笑了一声,偏过头去,忽然他手腕一抖,透过表皮,透过肌肉,仿佛有柔和的暖流注入骨髓与经络,直到达底下最阴寒冰冷的地方,如一团火苗熊熊燃烧,那温暖他长久未体会过了,简直暖和舒适的让人发抖。
  他弓着腰,舒服得说不出话来,抬眼就见迟誉全神贯注捧着他的手腕往里面灌真气,无形的力量打通多年停滞不前的阻隔,仿若暖流冲破阀门涌入,他眉头微皱,手上的动作细致而柔和。
  被照顾,被体贴,这对宿昔来说,实在是不可多得的新奇的情绪。
  几次让他体会到这种情绪的,都是迟誉。
  他能单枪匹马对战上前叛军,能指挥兵马攻入纭丹皇都,一路打进王宫,能驻守边陲多年鬼神不犯,在所有人眼里,他都强韧,万能,无坚不摧,被无数人神化,奉为陵苑不可侵犯的战旗,有人敬仰,有人奉承,有人抬高头颅,有人俯下身躯,但从来没有人这样小心翼翼的,温和细致的对待他。
  那样细致且柔和的对待,就仿佛他忽然从百折不挠的铁剑变成了珍稀的无价之宝一般,让人觉得心里都五味杂陈,却说不出所以然。
  他接近迟誉时,假称自己的名字是宿昔。
  他们是从一个谎言开始。
  然而自古假戏真做,总有几分真,时间长了自己都成了戏的一部分,更何况,宿昔清楚,自己对迟誉,从一开始就并非全然无心。
  迟誉说自己为陵苑辜负他,是不是真的辜负了他,或许迟誉…并不比陵苑,比陵苑万民,比任何一个人坚韧。
  多年未曾感受过的体热让宿昔舒服的长出了一口气,迟誉道:“每日一次,坚持几年,虽然不能根治,也能和普通人差不了多少。”说着就抽回手去。
  宿昔反手扣住他的手。
  “我不该说那些。”他轻声道。
  “我不该负陵苑,也不该负你,就如你所说,我没有权力。”
  这个人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磕磕绊绊说不出所以然,迟誉一言不发听着他说,抽回了自己的手:
  “我不知道怎么对你,怎么待你好——我不会……从来没有人教我,所以我不晓得……”
  他看着迟誉,缓缓道。
  “迟誉,你教我好不好?”
  他说着,迟誉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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