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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遗梦-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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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胳膊腿便乱了方寸,身体一下子变得沉重?还没等叫出声,便有浑浊的水灌进嘴里。就在她心里闪过“这回死定了”的时候,忽然有一只救命的援手从身后抱紧了她,她当时简直想大声喊一句“南无观世音菩萨”,像外婆教过她的那样。但是她很快明白这并不是什么佛爷或菩萨,而是晓军。晓军一直在后面保护着她。他一只手抱着她,另一只手拼命地划水,在那白蒙的世界里冲向一只停泊着的船。她至今仍记得他那铁一般的胳膊和火热的胸怀,他的热量透过薄薄的泳装传进她冰凉的身子,对于她,这还是生平第一次和一个异性紧紧地抱在一起。但是求生的念头战胜了一切,她顾不得害羞,用双臂把他搂得紧紧的,到了船上仍不敢松开,这时她才感觉到他强有力的、几乎是狂烈的心跳。十多年之后当她把这件事告诉姐姐的时候,姐姐却不在意地微笑着:“你这些都属于女人的感受。对于他来说就简单多了:他搂着的是个准裸体的美人儿,这就是一切。他严晓军在你眼里是圣人,可实际上也不过是个普通男人而已!”
这番话说得她好不扫兴。可过些时回想起,脸上又不免热辣辣起来。“准裸体的美人儿?”她红着脸向自己胸脯扫了一眼,立刻想起那个有着淡金色纯洁透明眼睛的男孩,当时他很羞涩也很紧张,坐进船里的时候,两人竞没说…句话。最后他低着头说,他和他那个小女朋友吹了。
就是用生命也换不回那种纯情,那种朦胧,那种美了!
她滴下泪来。又开始写“牟生,你好”,这次她变聪明了,不再浪费纸张而是在一页信纸上不断重复这句话,然后把那页信纸揉成一个团扔到窗外去。
这时她看见在大西北碧蓝的晴空下,有两个人在轻声低语,一个是陈清老头,另一个使她微微一怔那是在73窟门前见过的那位踽踽独行的老女人。
那天晚上,玉儿和娘大吵了一架。不知是哪个烂舌头的,跑到娘跟前告了自己。娘气得发抖,手指头定定地指着她,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个不争气的东西找甚样的不好,单找个不知底细的汉人!他虽是潘菩萨的客,我们把画借给他看,也就算仁义了!你还非要连身子都给他?”
“哪个还成心跟他好,俺是要跟他修瑜珈密呢!”玉儿带着哭声嚷。
“放屁!他受过灌顶吗?!他是瑜珈弟子吗?!跟个大俗人修瑜珈密,也亏你说得出来!”果奴的中气比玉儿足多了。
“俺爹说他是贵人之相,早晚要入佛门的,引他入密教有甚不好?”
“不要脸!你那混帐爹没跟你说过,没受灌顶的人修密,死后要入地狱哩!”
玉儿声气小了许多:“那……那叫爹给他灌顶?”
“别害人!你那混帐爹害的人还不够?人家是潘菩萨的客,太太平平把人家送走你也就功德圆满了,打甚歪主意?”果奴举起手杖断喝一声,“告诉你个死丫头!我去跟你陈清大爷说,从今往后再见你往那跑,腿不打断你的!”
玉儿嘴一噘,狠狠横了娘一眼,把金蛇般的大辫子弯到胸前。娘是说到做到的,但她并不怕。娘不过只那三板斧。娘这一辈子,最恨的是汉人,因为爹是汉人。听娘说过去爹扮过喇嘛,后来又扮和尚,无论是喇嘛还是和尚都不是爹的本相,“你爹的本相是恶鬼哩!”娘说,“透明碑照过了的,早晚叫护法神收了去!”
可她一点儿也不恨爹。爹宠她爱她,总有钱和漂亮的衣服首饰给她。爹说,是当喇嘛时教人五部金刚大法挣的钱。西藏活佛和头人的金珠宝贝多得没数。
十二岁时有一次,爹要去榆林窟教授瑜珈功,玉儿哭着闹着非要跟去,爹没办法只好带她,但给她定了不少戒律。玉儿忘不了在一个暗灰色的黄昏,她受不住好奇心的煎熬,悄悄地跟了爹,来到榆林窟深处的一个佛寺。当时天色昏暗,她看见佛寺后面有一道泛着丝光的黑沉沉的帐幔。帐幔前跪着个年轻男人,穿着整齐,闭目祈祷,一脸虔诚的样子。这时,她忽然听见那帐幔后面有声音!
她悄悄地从千手干眼观音身后蹭进帐幔,那是压抑的喘息声和啜泣。她看见两个光身子的男女正滚压在一起,那女人全身白白的像是黑夜里的一道亮光,男人则像一块厚重的乌云很快把亮光扑灭。
她惊得呆了。那时那个男人突然回过头来那是爹!爹把一根手指头一指,她便像中了魔咒似的乖乖退了出去。在描金的大红立柱边她坐下了,呜呜大哭。
后来爹找到她温言抚慰,告诉她这是无上瑜珈密,是藏传密宗的最高功法。那天爹给她讲了很多,什么金刚、莲花、悟空、入定、赤白二菩提心……等等,她完全不懂,只是爹最后讲到灌顶的仪式时她还有些印象。“过去在拉萨,我做过金刚上师,”爹的脸在昏暗中泛出一层黄黄的光,脸上没有一丝皱纹,十分年轻,“这里算什么?我那时教授五部金刚大法,灌顶仪式必须在曼陀前举行,要沐浴,啊,也就是要洗得干干净净的,由我拿一个装着圣水的宝瓶,受灌顶的弟子跪在我面前,我向他的头上洒水,再用尕巴拉,就是人头骨碗,盛上青稞酒,弟子要一饮而尽。然后我来引导他选一位本尊神,这样他就可以开始修行了。这是初次灌顶的仪式,到处都是金彩错落,香烟缭绕,庄严得很哪!……”
“爹,那我也要灌顶,修瑜珈密!”玉儿撒起娇来。
“胡说!哪有小孩子受灌顶的!我的女儿聪明,将来跟着我,练练一般的瑜珈功,祛病养身足矣,千万不可练五部金刚法,有人找到你头上你也绝不可练!”
爹说这话时的那种表情到现在想起来还令她惊心动魄。
后来,柱子后面转出了那位弟子先前跪在帐幔前的那个年轻人,他上前鞠了躬,恭恭敬敬地说:“上师,弟子已经修习过密法了。”
她回眸望去,正巧碰上他的眼睛。他又白净又俊气,一双眼睛清水似的流来淌去。后来她知道他曾经在敦煌卖过黄面,再后来,他们便一起练了“无上瑜珈密”。从此玉儿变成了“修瑜珈女”。
后来这件事还是让爹知道了。爹几乎把那卖黄面的后生打死。玉儿始终不知道那男孩到底犯了什么罪。所以以后她的“修密”便处于严格保密状态,再不让爹娘知道了。
这件事之后不久,爹竟剃了须发去三危山当了和尚。走前的那天晚上,爹跪在释迦牟尼的像前痛哭流涕,嘴里絮絮叨叨地数说自己罪孽深重,愿修来世等等。这是她头一次见爹流泪。可是娘却在一旁冷眼观看,一直沉默不语。
许多决定都是在一刹那问做出的。
大概当时肖星星的神态有一点什么特别动人的地方,或者,张恕忽然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表现欲,或者还由于别的什么,总之,张恕忽然从一个最隐秘的角落里拿出了那卷画那卷他发过誓秘不示人的画。
不过后来张恕回忆的时候对我说,他把画拿给肖星星看其实是想让她开开心,转移一下情绪。无晔失踪之后她到处奔走,消瘦了好多,张恕简直怕她会突然崩溃。
四只手的指尖都有点发颤。像是碰上那种极其脆弱的物质,仿佛稍不小心就会碰碎似的。等到那画卷在灯光下全部显现出来的时候,张恕小心翼翼地拿出四枚古董摊上拾来的光滑石头当作镇纸,以便能使星星更好地观赏。
吉祥天女的美貌依旧。那双惊恐、凄惨的大眼睛一定是当时尉迟乙僧表妹果奴的心灵写照。果奴当时离开乙僧,那一定是个极凄惨苦痛的场面,如此花容月貌的美女,柔肠寸断而又对于前途怀有深切恐惧的时候该有多么动人。可惜,一只眼睛被剜掉了。为什么活着的果奴也失去了一只眼睛?难道在远隔一千多年的历史中有着什么神秘的联系么?
他看见肖星星的嘴角上又慢慢浮出那种习惯性的微笑了。
“这画是很美,可惜是假的。”良久,肖星星从画上抬起头来。张恕紧张地盯着她。
“这不可能。”
“不信就算了。”肖星星莞尔一笑,“你可以拿回去问问这方面的行家。”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我考上美院之前在故宫博物院搞过两年仿。叠画。说实在的,这画还不如我的临摹呢。做旧的功夫也不行。”他默然了。他知道她不是在开玩笑。
那么,开玩笑的是谁呢?“这画,你从哪儿弄来的?”他摇摇头,表示无可奉告。他尽量装得漠然,心里却有一股隐隐的怒气在升起。
“无晔怎么样了?还没消息?”半晌,他低声问。
她摇摇头,“我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你记得那个大叶吉斯说过的话么?”她抬起头,一双黑如点漆的眸子里满满的全是悲伤,“过去的那个,他说对了,不过只差了一年,按照他说的‘二九’之年的十二年之后,就是今年……难道无晔……”
张恕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她自知失言,把话打住了。可是,这几句话已经明白地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他不用再怀疑什么了。在这之前?她提到无晔时的那种年长者的口气不过是障眼法。
“我一直想问问你。”他给趣倒了杯果珍。“艇去……过去的那个朋友是怎么……死的?”
她呆了一呆,叹口气,“已经十多年了,还有什么好说的。说出来,你也不会理解。那时的人,太看重理想、主义什么的,文革当中,他父母统统被整死了,又没个兄弟姐妹,这么惨,还要惦着什么‘参加世界革命’,你觉得好笑是吗?”
“不,我那时……也是这样。”
“七十年代初,他和几个好朋友商量好,渡红河到越南去抗美援越,七个人走的,只过去了一个。”星星咬着嘴唇,泪水在眼眶里转悠着,“我只可惜他的那份才华,那份献身热情,这些都是属于上个时代的,现在……没有了,真是没有了……”
张恕默然不语。他不忍心看她那双流泪的眼睛。看着这双眼睛他会情不自禁地去抱她,去吻她,而他,不想再犯这样愚蠢的错误。
她总是使他想起童年,想起一个逝去的时代。想到这些他便心如刀割。
玉儿很晚才来。
像飘进来一朵红云。玉儿今天全部用极明艳的红色来装饰自己,越发衬出皮肤那金光灿烂的返照。
看得出她是刚刚洗浴过,还散发着一种淡淡的温馨。头发湿淋淋的,前额上没留一丝刘海,在灯光下,他看到她的前额高而光洁,天庭和印堂处尤其明亮。再加上鼻高耸,双眉入鬓,张恕想不知那大叶吉斯见了这等相貌有何说法。
玉儿熟练地脱去红衣,露出贴身内衣,她的内衣仍然按照古风缝制,是裕固族的一种讲究的绣衣。背心前后各绣了一只黑羊,大约是什么吉祥物或符咒的意思。只是那背心十分之短,连乳房的下半圆也遮掩不住;实在芘上面袒胸的衣服更富于诱惑。张恕已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用大蒲扇扇着,连看也不看她。感觉到她体温的迫近,他突然想说句什么,但是没能说出来。他的嘴唇被一个火热柔软的唇紧紧压住了。这吻长得令他窒息。他睁开眼,金光灿烂的皮肤几乎耀花了他的眼睛。他推开她,像是推开一道光。他推开光线,把自己留在黑暗里。
“你咋了?”惊异已极的声音。
他沉默。那道光线仍然在眼前晃动。“你咋了嘛!”委屈已极的哭声。
他抬起头,看见她抽泣的下巴像月牙的下缘一般翘起。她的眼泪来得真快。目光向下滑落在她的胸部,她高耸的胸脯剧烈起伏着,每抽泣一声,乳房的下半圆便跟着耸动一下。他心里忽然涌起一种强烈的欲望。他想听见另一种哭声,想看见她脸上出现另一种痛苦,想让她被另一种泪水淹没。他忽然变得凶狠无比,他把她的双臂反拧到身后用一只胳膊牢牢夹住,另一只手毫不留情地抓紧她的头发像是要一把掀掉她的头皮。金样的头发像一面太阳的旗帜晃痛了他的眼睛,她在挣扎中爆发出动人的被征服的欲望,那是一种比性欲本身更加迫切的快感。他突然闻到一股异香,有如迷幻药一般使他的身体仿佛在幽香的波涛里沉浮、碎裂、熔化。好像有水晶末子一般的繁星在她的肩头闪烁,后来又出现一个桔黄的月亮,就亮在她的肩头。他去摸,却够不着。“你是个妖精。”他挣扎着说。她的眼睛闪烁了一下。他这才知道那闪烁着的是她的目光。
玉儿从极度的眩晕中苏醒,听到的第一句话却是:“你走吧,以后别再来了。”
她睁开眼,整个身体还在有节奏地搏动着,像起伏的沙丘湍急的河流。从一片迷雾后面她看到那张脸,冷得像从不长庄稼的盐碱地。她张张嘴,没发出声音。
“你没听懂我的话么?!”
是的,她听懂了。她的两道长眉高扬起来,然后就皱成了一个黑疙瘩。那一双亮得如同星月一般的眼睛一下子陷落成两眼黑沉沉的深井,井底有一丝星光,冷冷的,反射在他的脸上。
“听懂了,就走吧!以后不要来了!”他又重复了一句,精疲力竭。
她呆愣了好久,忽然把头一摆,狂笑起来,满头金发像无数条金蛇般疯狂地舞动。张恕只觉得像无数条钢鞭抽打自己的脸,疼痛使他兀然清醒。那笑声使他立刻想起看守73窟的那个老女人,那是在草原上吆喝牛羊而练就的一副嗓子。
“好狠心的汉人!俺娘说得对!汉人没有好东西!告诉你,俺从没爱过你,从来没有!……俺爹说你是贵人之相,俺是来找你修瑜珈密哩!”
“你爹?你不是说你爹不在了。”张恕冷冷地看着她。
“咋不在,俺爹活得好好的,俺那是哄你的,你觉着挺聪明是吧?有学问是吧?上了俺的当,悔不悔?”
他冷笑一声:“早知道你在骗我,连画也是假的。73窟被盗的那幅壁画才是真品。喏,拿去,还给你!”他把那卷画扔在她的腿上。
那金蛇一般舞动的头发忽然都像死蛇般垂落下来。漆黑的,遮住了半张镀金一般亮丽的脸,一只黑洞洞的大眼睛从黑而长的睫毛下面,凝视着他。
很多年之后张恕回忆起这个瞬间仍然感到它的虚假。它的虚假就在于那种戏剧性,那种人为的戏剧性。好像是一幕编导得并不高明的戏剧却要两个演技高明的演员出演似的。两个人的临场发挥都不错,却无法打破一种既定的格局。这肯定是个缺乏想象力的瞬间。
于是他真的挨了耳光。因为这时除了耳光之外,已经没有任何舞台语言。而打耳光的那只手好像是在继续一种施虐的性游戏,打得非常狠。他感觉到被一种冰凉的金属撞击了的感觉。从一开始他就怀疑她长着一双非人的手。在他们做爱的时候实际上他一直心理恐慌,他一直在有意无意地避开那双手的触摸。而这时,他整个人却被那冰凉的金属般的感觉笼罩了。
有生以来他这还是头一次挨耳光。而且,是挨一个女人的耳光。很长时间,他眼前只有一片冰凉的金属的感觉。那一片红云何时飘走的,他竟不知道。
那天晚上陈清讲的是“透明碑”的传说。
千佛洞有座玉石碑,乌黑发亮。早年这块碑是雪白的,透明如镜。传说这块玉石是于阗王和唐朝公主结亲的时候,从于阗国带来送给千佛洞的。千佛洞的老和尚为了表示谢意,让画工把于阗王的像画在洞窟里把玉石雕成了碑,镶嵌在九层楼南边的石壁上。四面八方的游人来到千佛洞,到碑前一站,碑里竟会显出一个动物的影子,奇怪得甚哩!人在影在,人离影失,后来就有种说法哩!说是那碑里的动物就是人的原形!大伙觉着有趣,就都到碑前照照自己,看看原形。闹红军那时候啊,咱西北这搭有个大土匪叫马步芳的,自以为了不得,跑到这搭来照碑,想自己说什么也是龙凤狮虎的原形,谁知一照啊,照出个大黑驴的影子!他又把夫人、儿子、女儿叫过来照了,嘿!全是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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