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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遗梦-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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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什么到这儿来?”她忽然问,刚才那一番精彩的谈话如涛声大作之后忽然变得一片清冷。
“这话本身就问得没有禅性。没什么‘为什么’,想来,就来了。”他说。
“总是有原因的。”她歪着头想一想,“不过这原因你不肯说罢了。中国人还没到想来就来的那个份上。”
他诧异她的敏锐,但仍然什么也不肯说。“那么你呢?你有‘为什么’吗?”
“当然有。”她黑如点漆的眸子亮闪闪的。她的这种潜藏的小小傲气很让他喜欢,这傲气在她身上常常像个小女孩斗气似的让他好笑。
“我做了二十年的敦煌梦。”
“二十年?你一共才活了几年?”
她没理他,“这地方对我有一种神秘的感召力。这儿是佛的领地。既是人杰地灵的风水宝地,又是神秘莫测的中国‘百慕大’。”“你可以写小说了。”
“你经过河西走廊的时候难道就没有一种恐惧?!”“没有。”
“你真奇怪。”
“你才奇怪。我好像是头一回听说过河西走廊还有什么恐惧慰的……”
“你没听说河西走廊上经常莫名其妙地出车祸,吞没一些人吗?”
“出车祸是有的,这原因太复杂了比如天气、司机的技术……”
“得了!”她急切地打断他。他平时说话是最不愿被打断的,可这次却并不反感,甚至有想和她争论一番的愿望,这愿望说到底是不想让她离开。
“难道你从小到大,就没经历过一件神秘的事吗?”她的一双黑宝石般的大眼睛挑战似的望着他。



张恕是在一个大风之夜来到敦煌的。当时的第一件事便是找住处。他银根紧张住不起旅馆,经当地人指点,来到三危山脚下的一个招待所,这里只有两排简陋的平房。管理员是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头,冷漠地接待了他。他提着行李袋走进房间,连凉水也没了。他向老头要了半个玉米,啃了几口,还没有吃完便睡着了。熟睡一夜,第二天才在那水银脱落的镜子里看到自己的尊容:那副样子活像从沙暴中逃离的困兽,于是心里奇怪老头昨晚为什么没把自己当成鬼。
后来他去看了几个开放窟,也和肖星星一样看了佛本生的故事,但却完全没有她那么激烈的反应。来前他还听说此地有个叫做陈清的民间故事专家,他很想见此人一面。或许,会从他那里得到意想不到的收获?后来,他注意到73窟那幅失窃的壁画。吃晚饭的时候张恕闷闷不乐地向管理员老头要了一杯廉价的烧酒。老头倒谈锋很健,告诉他73窟那幅“吉祥天女沐浴图”他是见过的,是唐代著名画家尉迟乙僧所绘,被窃却是近期的事。前些时73窟已经关闭,现在突然重新开放,不知为了什么。
那天的夜似乎格外静寂。那静寂吞没了一切,连黑暗也吞没了。
当张恕微醺着倒在简陋的木板床上时,他听到有人敲门。
的确是敲门声。他乘着酒兴忽然想起“聊斋”里夜间侵扰的狐仙或许是个二八姝丽呢。实在是找不出任何地方比这荒僻的所在更适合鬼狐出没了。
他打开门。一个奇形怪状的和尚站在眼前。穿一件绛色土布直裰,长得无形无状无棱无角,该凸起的地方残酷地凹进去,该凹进的地方却又奢侈地凸出来。而这凹凸似乎又是会变化的,像一个没装满的面粉袋,踢一脚,便会改变形状。
“你是……张恕先生?”他的嗓子直直的,仿佛随时准备吼两嗓秦腔。
“长老是谁?”
“我是三危山寺院的住持,叫大叶吉斯。”“长老不是汉人?”
“我是裕固族人。”他合掌颔首,微微一笑,“这搭很久无人居住了,不知张先生为什么非要住在这搭?”
张恕对于这种侵入性的问话非常反感,“我没钱,只好住这儿。怎么,难道对长老有妨碍么?”
和尚连连摇头,仍是笑容可掬,“弟子看张先生面相很好,特来给你看看相。”
“看相?我不需要。”张恕极为冷淡。他并不让座,仿佛那和尚已化作子虚乌有。
“张先生的面相,照弟子看是极好的。”大叶吉斯毫不在乎,侃侃而谈,《麻衣相》曰:“人禀阴阳之气,有天地之形,受五行之资,为万物之灵者也。故头像天,足像地,眼像日月,声音像雷霆,血脉像江河,骨节像金石,鼻额像山岳,毫发像草木。天欲高,地欲厚,日月欲光明,雷霆欲震响,江河欲润。金石欲坚,山岳欲峻,草木欲秀。因此,形全则为上相,张先生头顶圆厚,腹背丰隆,额润四方,耳圆成轮,鼻直如胆,眼分黑白,眉秀流长,五岳朝起,三停相称,望之巍巍然,必定长寿无病,福禄俱全。加之张先生眼光清莹,顾盼不斜,容色澄澈,举止汪洋。恢然远视,若秋日之照霜天,巍然近瞩,似和风之动春花,临事刚毅,如猛兽之步深山;出众逍遥,似丹凤而翔云路。其坐也,如界石不动;其卧也,如栖鸦不摇;其行也,洋洋然如平水之流;其言也,昂昂然如孤峰之耸。言不妄发,性不妄躁,喜怒不动其心,荣辱不易其操。万态纷落于前而心常一,则可谓神有余者也。神有余者,皆为大贵之人,凶灾难入其身,天禄永终矣。”
“我真的有那么好么?长老言过其实了吧。”张恕的声调虽然还很冷淡,但神色已开始专注了这和尚似乎颇有几分来历,他想。
“只是,张先生眼角鱼尾处的那一小痣生得不好。麻衣相十二宫之妻妾宫正在于此。先生的痣恰恰长在奸门之上,此主夫妻不睦,不仅有口舌冲突,尤其要严防奸情,加之先生福堂、金马之处有赤色浮动,主有横灾,不利在外久居呀!”
张恕猛然抬起头来。和尚依然在微笑。他忽然感到妻张脸似乎十分熟悉。
“刚才你讲我凶灾难以入身,现在又说我主有横灾,不是自相矛盾么?”
“张先生差矣。刚才我讲的是先天之相。但‘有心无相,栩逐心生,有相无心,相随心灭。’福祸吉凶引起的变相,非先天昕定,眼虽天生凤目,若使先天所禀之气消失,遂变为昏暗浑浊,一生无成。何况气色隐在五行之中,望之有形,触之无迹,飞来横祸,难以阻挡啊!”
张恕心里怦然一动。
“长老光临,就是要对我说这些吗?好,我知道了,请回吧。”他成功地使自己的声音保持在一种冷淡而有分寸的水平上。
和尚像一袋生面似的摇摇滚滚地走了。仍是那一脸的笑容。那笑容很古怪地刻在他脸上,神秘而可怖,令人想起一张印着笑容的假面。
“我们住邻居,张先生有何见教,弟子随时恭候。”在黑暗中那和尚回了一下头。张恕把门关上了。
他忽然明白他为什么熟悉这张脸了!那正是73窟挡住那幅被窃的“吉祥天女沐浴图”的阿难使者的彩塑像!难道是阿难陀显灵不成?
他出了一身冷汗。良久,他才从一种近似迷惘的状态中清醒。他面对的仍然是那结着蛛网的肮脏的墙壁。
忽然,他感到刚才那一切不过是南柯一梦。
此后那和尚再没有来,也没有任何事惊扰他。那招待所的房子是那样旧陋,因此他完全想不到像肖星星这样的知名女画家也会住到这里。



于是张恕开始没完没了地向肖星星问及尉迟乙僧。
“他是唐代于阗画派的代表画家,相当有名。”肖星星一边钉纽扣一边说,眼睛还在盯着电炉上的小锅子。“他的画比较独特,所谓‘身若出壁均彩相错’,窦蒙形容他是‘用笔紧劲,如屈铁盘丝’,他的技法对中原画派的画风是个冲击,当时唐太宗也很器重他哩。”
“唐太宗?他是……”
“他曾经在唐贞观年间到中原来,于阗国王亲自把他推荐给唐太宗……”
“他画些什么画?”
“以佛画为主。想必他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宣和画谱》记载过他的藏画,大概有什么弥勒佛像、佛从像、大悲像、佛铺图什么的,现在长安慈恩寺、奉恩寺、普贤堂……很多地方都有他画的壁画一一你以前从来没听说过他?”
张恕摇摇头。他穿着一件玄色T恤衫,下面是件制服短裤,两条腿上长满浓密的汗毛。从前一到夏天,他便不知把自己这两条腿哪儿藏,可现在据说这种汗毛浓密的腿又变成了男性美的象征。他坐在肖星星的对面,样子多少有点拘谨。唯一的椅子让他坐了,因此肖星星只好坐在床沿上。他看见房间内拉起一条绳子,上面零零星星挂了些小物件想必是女人的内衣什么的,因此他竭力回避开那条绳子。而房间的角落里还放着个小电炉一一那是他帮她安的。电炉上坐着个不锈钢的小锅子,咕嘟嘟地冒着水汽;,“你打算在这儿呆多长时间?”他问。
“还没想好。或许,过几天就走,或许……呆上一辈子。”他笑笑,然后站起来要告辞。
“明天你陪我去73窟看看好吗?我也想看看那一片空白。”他犹豫了一下才点了点头。不知为什么在参观洞窟的时候他更愿意独自一人。
“你为什么对尉迟乙僧那么感兴趣?……想看看他的画吗?”“你说什么?什么画?”
“我来的时候带了几本画册其中有他的一幅‘吉祥天女沐浴图’,是新疆和田丹丹寺院的壁画……”



这是他头一次见到“吉祥天女沐浴图”。他简直觉得这是冥冥中的一种感应是佛对于他的虔诚的一种报偿。
他惊异竟然在一千三百多年前便有人能画出如此美丽的人,这画和他梦中的完全不同。吉祥天女沐浴在莲池之中,除臀部有一叶片状的围布,颈项和双臂上饰有项圈之外,全身裸露;旁边有一胖乎乎的小儿,也是裸体;吉祥天女一手按住腹部,另一手握住乳房,由于采取色彩晕染和铁线勾勒相结合的画法,似乎连那皮肤下面的血肉和跳动的血管也看得清清楚楚(应该承认,画册的印刷质量是相当不错的)更为令人震惊的是她的神情栩栩如生,那一种娇羞妩媚、脉脉含情,着实令人倾倒。当时他就怀疑尉迟乙僧那时便已有了自己的裸体模特儿,否则这天女无论如何也不会如此生动的。
他又注意到乙僧对于这个女人的特殊兴趣。乙僧一定是个性意识很强的画家。他想,当乙僧画吉祥天女那一对半掩着的乳房时。似乎带有很大的意淫成份。然后他又为自己荒唐的想法笑了。他全神贯注地研究她的眼睛只有这双眼睛属于他的那个梦大而迷茫,惊惧而邪恶那是一双活人的眼睛。



管理员老头来了。
他从来不敲门。为了这,肖星星跟他急过两次。
再一个毛病便是好喝酒,不挑剔,随便什么酒只要有两口就行。喝酒时什么也不吃,就拿着大茶缸子,喝水似的,咕嘟咕嘟。“跟你说了几次,咋又使电炉哩?”他推门便数落星星,声音好大。
“你们这儿饭菜那么差,不使电炉吃什么?”星星一到这种时候便十分的不聪明。
张恕立即从挎包里掏出一小瓶酒。这瓶酒只值8毛3分钱,倒出来也只不过五六盅,老头儿却宝贝似的接了过去。
“不是俺不好说话,”老头噬地抿了一口,“你这搭到底是怎么来的?俺心里没底,你们城里人享惯了福,放着好宾馆不住,偏要在这搭……”
“大叔,这可是仙窟佛地。释迦牟尼放着太子不当,为什么要去苦修悟道?”
老头歪起嘴一笑:“这老头!脑筋倒好使!你俩打算在这搭住多久?”
老头说“你俩”。两人都想对这个不恰当的词提出反驳。但不知为什么竟没有解释。
张恕告诉老头,他来此地是为了搜集民间故事,而肖星星则是为了寻找画的灵感。
“搜集民间故事?那你为啥不找此地的民间故事专家陈清哩?”张恕说他听说过陈清的大名,因为名气太大,大概不好约见。老头听后像孩子似的咯咯笑起来。
“咋?陈清就是俺!俺就是陈清。”他说。

那天晚上是陈清第一次给他们讲故事。
传说古时候,这搭根本没啥洞窟。只有一条大泉河,河谷两岸长满了红柳、梧桐、梭梭草,荒凉得很。
后来从东土来了个和尚叫乐尊,他带着三个弟子,去西方拜佛求经,寻找极乐世界,当时盛夏炎热饥渴难耐,三弟子智勤就去寻水。这时候太阳落山了,阳光照在三危山上,变成了万道金光,金光里坐着一尊巨大的弥勒佛,又显出千万尊菩萨像。他们千姿百态,在紫气缭绕的琼楼玉宇中谈笑风生,挥洒自如,还有无数的仙女怀抱乐器翩翩起舞……
智勤看得呆了,决定把这幅奇景画下来,把佛祖菩萨塑出来,于是,他拿起铁锤、钢凿,开了第一个洞窟……
可为啥碑文上写的是乐尊开第一洞呢?传说是智勤开洞有功,受到师傅的重用,他的师兄很嫉妒他,就写成了乐尊先看到金光……
谁看到三危山的佛光谁就是大贵之人。

“有人说我有大贵之相。”张恕说。“谁说的?”
“大十吉斯,三危山寺院的住持。”
“他?你见到他了?他还说啥?”陈清不知为什么有些恐慌。“他说,我虽是大贵之相,但最近有横灾,不利在外,劝我早些回去。”
“他让你走?那你还是走吧,走吧。”
张恕看见陈清老头好像一下子衰老下来。身边,肖星星已发出均匀的鼻息声。
“为什么?他在这里势力很大?”
陈清喝干了最后一口酒,“后生,别多问,叫你咋你就咋,别自找倒霉。”
“在佛祖的领地里还怕鬼不成?何况,并没有鬼。”
“后生子说狂话哩!俺在这搭住在几十年,有没有鬼俺还不清楚?”
“那大叶吉斯是裕固族人么?”
“啥裕固族!汉人!他媳妇是裕固人哩!”
“他叫你走你就走,叫你咋你就咋……”老头絮叨着站起身来。此时,晨曦已经透过薄薄的窗帘顽强地照射进来,张恕刷地打开窗帘,只见三危山上万丈金光,云朵叠着云朵。这种充满深沉光芒的庄严物质飘浮在天空,给人一种异样的感觉。下方的积云覆盖着过多的光与影,仿佛是用一种明亮的音乐所构筑的意志在约束着那阴暗的、不定型的情欲。“星星,快看,三危佛光!”可惜星星已经睡熟,没有看见。

第二天,肖星星一早便敲醒了熟睡的张恕,一定要他陪她去73窟看看那幅吉祥天女沐浴图的残迹。张恕无奈只得用自己那辆老破车带了她,嘎吱嘎吱地上路了。
后面坐着肖星星,他登起车来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昨天,星星睡着后竟小鸟依人般的倚着他的肩膀,脸蛋上显出一派安琪儿的纯真。这不是个女人,而是个女孩。他想,世界上有些女人永远不会长大成人。有一股温柔恬静的风把他的脸颊搔得痒痒的,风中的发丝像柳絮般飘飞在他的鼻尖上。他简直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把这只难得入睡的小鸟给惊跑了。
73窟已经关闭。两人在门口站了很久,洞窟附近的人已经很少了。一个裹着大灰头巾的女人在踽踽独行,穿着一件黑色高领长袍,外面套一件灰色短褂,衣领、袖口和大襟边都绣着彩色的图案,只是衣服显得很脏,那图案也就谈不上美了。显然是个少数民族妇女,但他俩都认不出是哪个族的。
后来他们决定去看南大像和北大像。
 
我承认有个错误是张恕帮我纠正的。
这就是关于“弥勒佛”的形象问题。过去我和大家一样,认为弥勒便是那个大腹便便、笑口常开的胖大和尚。此大谬矣。原来,这胖子叫做“布袋和尚”,根据《佛祖历代通载》等书记载。他名契比,又叫长汀子,是五代时期的僧人。传说他形体肥胖,常以布袋行乞,又能预测吉凶,预知晴雨。圆寂之前念了21首偈语,日:“弥勒真弥勒,分身千百亿,时时示时人,时人自不识。”自此人们便认为他是弥勒转世。其实,他充其量是“干百亿‘之一支而已。
而真正的弥勒,是梵文Maitreya的音译。名阿夷多。出生于婆罗门家庭,后来成为释迦牟尼的弟子,先于释迦入灭,上生于兜率天宫。释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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