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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穷人 作者:王新军-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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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马小雪停下,马小云也说:
“马小香说她也不能给我们钱了,她说她当老师起早贪黑那么辛苦,辛辛苦苦挣来的一点钱,她只想花在自己身上。她说她要好好买几件像样子的衣服穿,因为她是女人。”
马小雪又说:“马大洋说结婚是人生的大事,一点不能马虎。不能马虎就得有一套房子,城里的楼房现在已经不给干部白给了,得自己掏钱买。好几万块钱才能买到一套五十平米的房子。他现在的单身宿舍太小了,还不到十五个平米,谈个恋爱还可以,真正结婚,就不行了。”
马小云也说:“马小香虽然没有说她已经有男朋友了,但她好像也已经恋爱了。她经常和一个男老师并排走在街上,一人手里拿一只雪糕吃。有时候你吃他的,有时候他吃你的。他们有时候也手拉手走在校园里,有人看见了,他们也不松手。”
马小雪又说:“马大洋说他一个当大哥的,帮我们这么些年差不多已经到头了,他说世上哪里有他这么好的哥哩。”
最后,马小雪和马小云对马三多和米米说:
“马大洋和马小香说,今后我们上学用钱的事,让我们回来找你们想办法。”
他们说完,米米就无奈地盯住马三多睁大的眼睛,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第三十九章
米米用拳头在马三多屁股上捣了一下,生气地说:
“你说我是不是太贱了啊,马三多?你说,我是不是太贱了?我居然在这张大木床上一睡就是十几二十年呀,你说我是不是太没有出息了马三多?”
马三多仰了下身子,又重新跌在床上,对米米的话不予理睬。他没有想到米米又在他屁股上捣了一拳。
米米立起两道眉毛,有点悲愤地说:
“马三多,你说我是蠢啊还是贱啊?我为什么跟了你?跟了你我就没有过上一天舒心的日子。你从来没有为我买过一件新衣裳,没有为我买过一块头巾,什么都没有——连一只发卡也没有。”
米米更加愤怒地说:
“一想我居然在这张大床上睡了这么多年我就一点瞌睡都没有了。”
马三多说:“这床到底咋了你了?”
米米说:“我今天才想起来,这床是你跟刘巧兰睡过的床,所以你倒在床上就能扯呼大睡。我这么多年一直睡不着,再困也睡不着,原来它不是我的。这张床你和刘巧兰已经睡过了,你又让我来睡,马三多,你不是人。”
马三多说:“行了,睡吧。”
米米说:“不行,马三多,你把我抱回家的时候,为啥不为我做一张新床?”
马三多打了一连串呵欠说:
“当时打这张床是我爹操办的,我抱你抱回来的时候,我爹已经死了。”
米米说:“不行,现在你有儿有女了,却叫我睡了十几年你跟别的女人睡过的旧床,你说,咋办吧。”
马三多家又要做新床了。这一次他们请来的木匠不是丁玉贵,丁玉贵已经老得提不动斧头拉不动锯了。他们找来的是两个白白嫩嫩的浙江娃子。
中午人到,下午两个小浙江就叮叮咣咣开工了。
两天后,一张小巧玲珑的双人床摆在了原来大床的位置上。
到了晚上,米米眉飞色舞地对马三多说:
“拥有一张新床是我三天前的梦想,三天后,我的梦想终于实现了。”
马三多垂下眉眼说:“你倒好,从想到有,一共才用了三天。一头毛驴,我想了二十几年,到头来还是没有。”
米米说:“有了床,毛驴咱们会有的。”
马三多听了,就什么也不说了。
他们就像两只装满粮食的口袋摞在了一起。多好的新床啊。马三多动作最鲁莽的那一阵,新床开始呻吟起来。新床很有节奏地吱扭了一阵,米米就把马三多从肚子上掀下来。她喘着粗气说:
“马三多,你去把床给我修一修。”
马三多说:“这可是一张刚刚做好的新床啊。”
米米说:“一定是哪里出了毛病。”
一直吱扭到冬天,这张新床终于在一天晚上散架了。
米米狠狠地说:
“我恨死那两个小浙江了,再见到他们,我非啐他们一脸不可。”
马三多把那张旧床重新摆在了原来的位置上,米米看了,什么也没有说。
春天来到沙洼洼的时候,总有一场风与其紧紧相伴。
风卷着地上的黄尘,从太阳升起在东面沙梁上的那一刻,就开始向沙洼洼吹过来。地上的尘土和黄沙被吹成一绺一绺的,像一只大手在大地上不停地梳理,梳出了无数条金色的辫子。这时候地上还没有绿色,树木的叶子也没有张开。这时候的春天,在沙洼洼这样的地方,用眼睛是无法看到的。有经验的人,能够用鼻子嗅到。在弥漫着黄尘的呛人气息中,能够捕捉到一丝远方飘过来的水汽,有点咸,有点甜。这当然是春天的味道,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沙洼洼的春天,是大风吹过来的。
风有时候也从西面刮过来。先是看见西面天地间腾起一道与天齐高的黑墙,黑洞洞地压过来,像草滩上卷过的黑色的马群。黑墙尚在远处,人们就能感到那赅人的气浪已扑面而来了。甚至能听到一种贴着地面由远而近的轰鸣。沙洼洼人对这种状况当然不会感到奇怪,他们知道,这是风的先声。这种能够摧枯拉朽的黑风的到来,必定是要先声夺人的。
沙洼洼人在风沙的间隙里整地、播种。春天是一个时间性很强的概念,农家生活的每一步,都必须与春天的节奏准确地合上节拍,这样才不至于将一年的时光荒废和虚度。
三月的最后一天,马三多家的十五亩地只剩下两亩没有下种了。因为有了播种机,播种的事已经变得十分简单了。剩下的这两亩地,米米打算种瓜,她嫌麦子太不值钱了;不光是不值钱的问题,更严重的问题是贵贵贱贱没人要。公家的粮站里,五六年前的粮食都调不出去,而自家的仓房里,三年前的麦子,看上去颜色已经发黑了。但是春天来了,大地解冻了,你又不得不开犁播种。你说不种麦子种什么?还种洋芋?笑话,现在连白面都吃不完谁会稀罕洋芋?
那么再种什么呢?这么多年来,沙洼洼人就一门心思地想着把麦子种好,种好了麦子就意味着不会再饿肚子了。现在他们把麦子种好了,每一家的仓房里都堆满了好几年的陈粮。前几年他们舍不得卖掉,生怕再来一个荒年。等了几年,再也看不到荒年到来的兆头了,他们就决定卖掉余粮,这时候偏偏公家的粮库满了,公家所有的粮库都满了。沙洼洼的麦子,只能灰溜溜地呆在农民自家的仓房里。
队长小代又一次敲响铁管子,把大家召集起来,语重心长地开导大家说:
“粮食卖不掉不要紧,上面说了,粮食是可以转化增值的。啥叫转化增值哩?就是把粮食加工成饲料,喂猪,喂鸡,喂羊,喂牛,叫粮食变成肉,再把肉卖了变成钱,这种方法就叫粮食转化增值。粮食堆在仓里是死的,并且还会发霉变烂,把它变成肉,再变成钱,把钱存到银行里,还能生利息,就像母羊下羔一样,钱还能下出一堆钱娃子来!”
但很多人对队长小代的说法不敢苟同。你想一想,粮食是啥?粮食是叫人活命的东西。牛,羊,鸡,猪,它们是啥?不过是些牲口嘛,能和人一样也吃粮食?吃饱了肚子才几天,就这样开始糟践粮食。别把粮食不当东西,小心再叫狗日的饿肚子,到时候,哼,别连洋芋也吃不到。几个上了年纪的老汉不声不响地离开了人群,面孔上挂着无言的愤懑。
年轻一些的还是喜欢听一听队长小代的劝导,毕竟人家过一段时间就到乡里开一次会哩嘛,毕竟人家嘴里说出来的是上面的方针政策嘛。虽然有时候也会走走调,但大方向还是不会错的。粮食多了的确愁人,这不,连国家都开始发愁了。放没处放,吃吃不完,卖又卖不掉,你说咋办?
但要把好端端的粮拿来喂牲口,任谁是个农民,也不忍心。
春天又来了,沙洼洼人不得不忍气吞声地再次在自己的土地上种下麦子。
这一天,队长小代还十分沮丧地宣布了一条好消息。他灰着脸说:
“上面说了,今后乡上的统筹款和村上的提留款,全都不收了。”
“哦——”
很多人惊奇地叫出了声音。
小代又说:“不光是这些不收了,还有农业税,国家也不收了。”
他们说:“你是说,今后这地我们就等于白种了?”
小代说:“听上面的意思,好像是这个样子的。”
他们说:“农业税就是皇粮呀,难道国家连皇粮都不要了?”
小代说:“不要了。”
他们听到这样的消息,心里一面高兴,一面又忧虑起来。
他们说:“不缴皇粮了,那国家咋办啊?”
又过了几天,马小雨和马小虹从学校回来后对米米说:
“妈,学校不收我们的学费了,书本费也不收了。”
米米不相信,问他们:
“听谁说的?”
马小雨说:“是刘校长说的,今后都不收了。”
她说的这个刘校长,已经不是那个刘校长了,他是老刘校长的儿子小刘校长。老刘校长退下去之后,他的儿子已经当上校长了。
马三多放羊回来,米米又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这一阵子,马三多总是能突兀地听到一些叫他心口乱跳的好消息。
马三多听了,想了好一会儿才说:
“照这么说,现在国家的日子是真的好起来啦。”
米米说:“我听说,往后咱们农民得了病,国家也要给一点看病钱哩。”
马三多把双手搭在膝盖上,仰起头说:
“照这么说,咱们已经没有啥发愁的事情了。”
米米说:“倒是有一件,咱们的房子,该修一修了。”
马三多说:“你不想到城里去住了?”
米米说:“现在咱们不是也好起来了么?我舍不得离开。再说真到了城里,你的羊吃啥呀?”
马三多还没有开口,米米又接上说:
“现在真是种地不用牛、点灯不用油的日子了,你的羊,也有六十多头了”
第四十章
太阳出来的时候,肆虐了一夜晚的风沙终于收敛了一些。风小了,土和沙子就落到了地上,天空看上去反而干干净净的,仿佛刚刚下了一场雨,把天空洗净了。
羊群走过村街,下了一道小缓坡,坡下是一片黄草滩。地上匍匐着一寸长的鸡爪子芦草。按说这种时候,羊应该像禁锢久了的娃娃一样奔向河边青草地才对,但羊没有这样做,它们一个跟着一个,把头从前一头羊的尾巴上抬起来,显出不紧不慢的样子。在沙洼洼,河滩是最先能够闻到春天气息的地方,羊显然已经闻到了,但羊看上去并不慌乱,显得很有定力的样子,一步一步地向前走。
羊的这种举动触动了马三多。羊在面对又一个庞大的春天时,步伐变得更加沉稳了。羊的目光凝望着渐渐升起的太阳,没有叹息也没有埋怨,平和得就像一碗清水。马三多从来没有看见他的羊这样过,他的心七上八下滴滴答答一阵乱颤。阳光给羊群染上了美丽的颜色,它们好像刚刚从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里走来,镀了一层永恒的光泽。羊在河滩上款款而行,没有一点在凡间尘世上行走的样子。马三多的眼睛如两只空洞的大锅一般,贪婪地从高空鸟瞰着他的羊群。
整个沙洼洼都被霞光笼罩着,他没有办法去感知羊的心情。
羊其实是有灵性的东西,你对它的好,它都一点一点地记在心里。该给它们喂些粮食了,马三多这样想。羊是所有牲畜中的老实疙瘩,给它们啥,它们就吃啥。有时候明明看见主人拿着刀子走过来了,它们也不知道躲一躲。它们已经被按倒了,也不叫出一声,往往连表示一下反抗的举动也没有。羊大概一生下来就预料到了自己的命运,所以当屠刀向它们伸过来的时候,它们的脸上都洒满了平静。马三多突然觉得自己心里怪怪的。眼前的这一群羊已经不知道是独角母羊小白的多少代子孙了,它们都是从一只只咩咩乱叫的小羔子长起来的。这群羊中间,眼下也有十几只小羔子。二十多年里,不知道它们中的多少被他杀掉了卖掉了。是这些羊支撑着他们一家走过了二十多年的日月。
马大洋和马小香已经像长大的羔子一样离群而去了。马小雪马小云已经露出将要离开的迹象了,马小雨和马小虹也在努力准备着将要离开是这个样子的。
当羊群在草地上散开的时候,马三多才发觉自己心里涌动的那一团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是内疚和惭愧。马三多突然决定,无论米米是反对还是赞成,他都要坚持每天给羊喂一把正经粮食。
又一个春天就这样来了,大地上铺满了阳光。草和树叶都开始颤巍巍地向外伸展,全世界都是一派复苏的样子。
又过了两三天,地上就能看见一层深绿了。风从远方吹过来,少了呛人的沙尘味,多了一丝撩人心魄的清香。在河滩上,草绿得更深一些,如果不是目光垂直地看下去,连地皮也看不到了。马三多踩着绿草来到水边,河水已经由混浊而清澈了,它们慢慢地碰到河底的小石头,叮咚叫出一声,打一个小旋涡,又轻轻松松地流走了。原来的地方,又被填充成原来的样子,从远处看,一河水都是静止不动的。
马三多在一个平静的河湾边停住,他看到了水中一个渐渐清晰起来的影子。这个影子看上去有一点苍老,在水中还瑟瑟地抖动着,像幕布上晃动的皮影。马三多知道那是自己的影子。他慢慢蹲下身,那个影子也跟着蹲了下来。河滩上静静的,他的羊在不远处用嘴一棵一棵地揪着青草,阳光的大手抚摸着它们舒展的身体。一些长腿的水鸟在草地上跳来跳去,寻找着果腹的虫子,一些胆子大的甚至跟着羊,与羊保持着距离,又和睦相处。当它们被什么惊飞的时候,就会把所有埋头吃草的羊都唬得举头四顾。
这片河滩,马三多太熟悉了,每个春天它都是这个样子。地上已经能看到野花了,红蚂蚁成群结队地不停忙碌。这些蚂蚁还是以前见到的红蚂蚁吧!它们还没有老呀,腿脚还这样灵便,它们的奔跑总给人永不停歇的样子。马三多看着它们,觉得自己其实也和蚂蚁一样,一天到晚地忙个不停,一直到不能动弹了,两腿一蹬,就躺下来把自己交给地下的黄土。
马三多重新把目光投到水面上,他发现水面上的那个人变得更加苍老了,脸上沟沟坎坎里丛生着胡楂,两只眼睛也处在无数皱纹的包围之中。马三多闭上了眼睛,感到胸腔里空落落的,像刚刚雪霁的晴空那般一尘不染,又好像刚刚被眼前这清凌凌的河水洗过了肺腑,他的身体里渗透了无比惬意的清凉。
马三多看到水中他影子的旁边,又多了一个影子,这个影子和他的影子紧紧地挨在了一起。这个突兀地出现的影子,是米米。
米米不声不响地在马三多身边蹲下,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膝盖上。
“你老了。”
马三多看着米米的脸说。
米米指了指前面的一滩河水说:
“当年你就是从那里把我抱出来的,当时我真的呛了一口水。”
马三多说:“你真傻,那么浅的水,根本淹不了你。”
米米说:“我也没想到那么浅的水会把我怎么样,可一躺下它就把我冲走了。我一急,就呛了一口水。一口水下去,我就呛迷糊了。”
马三多说:“当时你的红褂子可真红啊,你的长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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