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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第10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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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使一个人不能用所爱者的眼睛去看,美丽的东西有什么意思?美,甚至于欢乐,有什
么意思,倘使不能在别一颗心中去体味它们的话?
要是身体硬朗一些,她可能重新缔造她的生活,另外找一个目的。但她已经筋疲力
尽。现在到了用不着咬紧牙关撑持到底的时候,意志涣散了她倒下来了。在她身上
酝酿了多年而一向被她的毅力压在那儿的疾病,从此抬头了。
孤零零的呆在家里,她不胜悲苦的消磨着她的黄昏,没有气力把熄灭的炉火重新燃
起,也没有气力上床睡觉,直坐到半夜,迷迷忽忽的,沉思遐想,打着寒颤。她温着过
去的生活,跟死了的人与破灭的幻象老是分不开;她那么沉痛的想着没有爱情的,虚度
了的青春。那是一种暧昧的,自己不承认的痛苦一个孩子在街上笑,一忽儿又在下
一层楼上摇摇晃晃的学步,小脚一步步都踩在她心上!有些疑虑,有些邪念,盘踞
在她的心头;这个自私的,享乐的都市的气息,把她病弱的灵魂感染了。她压制着自己
的遗憾,觉得自己的欲念可耻,不懂这些苦恼从何而来,以为是下劣的本能作祟。可怜
的小奥菲利娅受着神秘的烦闷磨蚀,非常厌恶的觉得从她的心灵隐蔽的地方冒起一股犷
野的,乱人心意的气息。她不能再工作,大部分的教职都辞掉了。她这个惯于早起的人
有时竟睡到中午:起身与睡觉都没意义了;同时很少饮食,甚至于不饮不食。只有兄弟
放假的日子,——星期四的下午和星期日一天——她才勉强装得跟从前一样。
他什么都没觉察,因为对新生活太感兴趣了,无心再观察姊姊。他正到了青年的某
一个时期,对人不容易倾心相与,对于从前感动过而将来还要为之骚动的事非常冷淡。
成年人对自然和人生,往往比二十岁的青年有更新鲜的印象,更天真的体验。所以有人
说年轻人的心并不年轻,感觉也并不锐敏。那往往是错误的。他们的冷淡并非因为感觉
迟钝,而是因为他们的心被热情,野心,欲念,和某些执着的念头淹没了。赶到肉体衰
老之后,对人生无所期待的时候,无拘无束的感情才恢复它们的地位,而象小孩子一样
的眼泪也会重新流出来。奥里维心中想着无数的小事情,尤其是一种荒唐的单相思缠着
他,——(那是他永远有的),——使他对旁的事一概视若无睹,或者淡然置之。安多
纳德不知道他的心理变化,只看见他跟自己日渐疏远。那也不完全是奥里维的错。有时
他回家来,想到要看见她、跟她谈话而很高兴,可是一进门会立刻变得冷冰冰的。姊姊
那种多操心的感情,一把死抓的狂热,过分的殷勤,过分的关切,使他苦闷得马上放弃
了吐露衷曲的意思,甚至以为安多纳德失了常态。她往常用来对付他的知情识趣的态度
完全没有了。但他并不加以深思,对她的问话,只直截了当的回答一个是或否。她愈想
逗他说话,他愈沉默,或竟用一句粗暴的话得罪她。于是她也很难堪的缄默了。一天过
去了,虚度了。——他才跨出家门踏上回校的路,就后悔自己的行动。夜里他想到使姊
姊难过,不由得自怨自艾;有时一到学校就写一封热烈的信给她,——但第二天早上重
新念了一遍,又把它撕掉了。安多纳德一点不知道这等情形,只以为他不爱她了。
她还有——即使不能说是最后一次的快乐——至少是青年的感情最后一次的激动,
使她的心又苏醒过来,使爱的力量与对幸福的希望又无可奈何的奋发了一下。并且那也
是荒唐的,和她安静的性格相反的。要不是在心烦意乱,大病前期的兴奋过度与迷懵的
状态中,她决不会有这种情形。
她和兄弟在夏德莱戏院听音乐。他因为在一份小杂志上担任音乐批评,可以比当年
坐着好一些的位置,但周围的群众倒反可厌。他们靠近台边,坐在两只弹簧凳上。那天
有克①利斯朵夫?克拉夫脱出场演奏。他们并不认识这位德国音乐家。但他一出台,她
心里的血马上沸腾起来。虽然她困倦的眼睛不能清清楚楚的看见他,可是已经认出了她
在德国受难时代的朋友。她从来没跟兄弟提过,便是她自己也不大想起:那时以后,她
全部的思想都给生活问题占据了。并且她是个极有理性的法国女子,不愿意承认那种没
有来由而又没有前途的感情。她心中有一个深不可测的区域,藏着许多自己羞于见到的
情愫;她明知有这些东西存在,可是不敢正视,因为对于不受理智监督的那个生命感到
说不出的恐怖。
①法国戏院在每排固定座位的两端,备有弹簧凳(不用时可以翻起),作为临时加座之用。
等到心情稍定的时候,她借着弟弟的手眼镜瞧了瞧克利斯朵夫,看到他站在指挥台
上的侧影,认出他那副暴烈与孤僻的神气。他穿着一套极不称身的旧衣服。——安多纳
德一声不出,浑身冰冷,眼看克利斯朵夫在这个可叹的音乐会里受着群众的侮辱。大家
原来就不欢迎德国艺术家,此刻又觉得他的音乐非常沉闷。在一阕似乎太长的交响曲之
后,他又①出场弹几个钢瑟曲子;群众的冷嘲热讽的态度,显然表示不大愿意再见他。
他开始演奏了,好不厌烦的群众无可奈何的听着;最高一层的楼厅上有两个听众高声说
着些很不客气的话,使场子里的人听了直乐。不料克利斯朵夫突然停下来,拿出象野孩
子一样傲慢不逊的态度,用一只手弹着《玛尔勃罗上战场去》的调子,站起来对群众说:
“这才配你们的胃口!”
①参看卷五《节场》。——原注
群众对于音乐家的用意先还不大明白,迟疑了一会,然后闹哄起来,有的嘘着,有
的嚷着:“道歉呀!非道歉不可!”人们气得满面通红,紧张得不得了,自以为真的愤
慨了,那也许是事实;但更近于事实的是他们很高兴趁此机会放肆一下,大闹一阵,好
似上了两小时课以后的中学生一样。
安多纳德没有气力动弹,似乎吓坏了,手指抽搐,把一只手套捻来捻去。从交响曲
的最初几个音符起,她已经料到可能出事,觉得群众潜伏的恶意慢慢的在扩大,也看透
克利斯朵夫的心情,断定他等不到完场就要发作的。她等着,越来越苦闷,恨不得去阻
止他;但事情发生的经过简直和预料的一模一样,因此她受的打击跟受着宿命的打击没
有分别,仿佛不是人力所能挽回的。她眼睛钉着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愤愤然瞪着呵
斥他的群众,一刹那间他们的目光碰上了。克利斯朵夫的眼睛也许在一刹那间把她认出
了,可是在当时狂乱的情绪中,他的头脑并没认出来,——他早已把她忘了,——接着
他在大众的嘘斥声中不见了。
她想叫喊,想说话,可是象做着恶梦一般没法开口。等到看见勇敢的小兄弟,并没
发觉她情绪激动而也在身旁分担着她的悲痛与愤慨,她才松了一口气。奥里维极有音乐
天分,也有他自己的口味,决不受人拘束;只要爱好一件东西,他是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去爱的。听了克利斯朵夫的交响曲开头的几拍子,他就感觉到有些伟大的,生气从未遇
到过的气息。他很热烈的,声音很低的自言自语:“啊,多美啊!多美!”
姊姊听了,不知不觉的靠着他的身子,心里非常感激。交响曲奏完以后,他狂热的
鼓掌,对群众的冷淡与讥讽表示抗议。等到全场骚乱的时候,他更气坏了:这胆怯的孩
子居然站起身来,嚷着说克利斯朵夫是对的,他责问那些嘘斥的人,竟想跑过去跟他们
打架。他的声音给场中的喧闹淹没了,人家用粗话骂他,说他混蛋。安多纳德眼见反抗
是白费的,便抓着他的手臂,说:“住嘴,住嘴!”
他无可奈何的坐下,继续咆哮道:“丢人,丢人!这些该死的家伙!”
她一声不出,难受极了;他以为她对那音乐无动于衷,便对她说:“安多纳德,难
道你,你不觉得这个美吗?”
她点点头表示感觉到的。她始终愣在那里,打不起精神来。但乐队准备奏另外一个
曲子的时候,她突然站起,恨恨的凑着兄弟的耳朵说:“走吧,我不愿意再看这些人了!”
他们匆匆忙忙走了。在街上,手搀着手,奥里维兴奋的说着话,安多纳德一声不出。
以后的几天,她独自坐在卧室里被某一种感情搅得迷迷忽忽,虽然她避免正视那感
情,但它老是跟她的思想纠缠不清,象血在太阳穴中剧烈的跳动一样,使她非常难受。
过了一晌,奥里维拿来一册克利斯朵夫的歌集,刚在一家书铺里发见的。她随便翻
开,看到有个曲子上面题着一句德文:“就给那个受我连累的女子〃,下面还写着年月日。
她很记得那个日子。——心里一慌,她看不下去了,便放下集子,要奥里维弹给她
听,自己却走进卧房,关上了门。奥里维对这种新的音乐只觉得满心欢喜,马上弹了,
没注意到姊姊的激动。安多纳德坐在隔壁,竭力压着心跳。突然她到衣柜里找出她的小
账簿,查她离开德国的日期和那神秘的日子。其实她早已知道了;一查之下,果然那是
和克利斯朵夫一同看戏的晚上。于是她躺在床上,闭着眼,红着脸,合着手放在胸部,
听着那心爱的音乐,感激到极点啊!为什么她的头疼得这样厉害呢?
因为姊姊不出来,奥里维弹完了一曲便走进房里,发见她躺着。他问她是否不舒服。
她回答说是累了,接着就起来陪他。他们谈着,但她对于他的问话并不立刻回答,好似
从迷惘中突然惊醒过来。她笑了笑,红着脸,抱歉的说头疼得厉害,人有点儿糊涂了。
奥里维走了。她要他把集子留下,然后自个儿坐到深夜,在钢琴前面看着乐谱,并不弹,
只随便捺几个音,轻轻的,唯恐使邻居讨厌。多半的时候她也不看起,只是胡思乱想,
对于那个怜悯她而凭着神秘的直觉与慈悲窥到她心灵的人,抱着满腔的感激与温情。她
没法固定自己的思想,只觉得又快乐又悲哀,——悲哀啊!她的头疼得多厉害!
她整夜做着甜美而困人的梦!万分惆怅。白天,为了振作精神,她想出去遛遛。虽
然她头痛还很剧烈,可是硬要自己有个目的,便到一家百货公司去买些东西。她根本没
想着她所做的事,只想着克利斯朵夫,但自己不承认。赶到她筋气力尽,凄怆欲绝的走
出来,忽然瞧见克利斯朵夫在对面的人行道上走过。他也同时瞧见了她。她马上不假思
索的向他伸出手去。这一回克利斯朵夫也停住脚步,认出了她。他已经走下人行道迎着
安多纳德来了;安多纳德也迎着他走过去了。可是势如潮涌的群众把她推着挤着,象根
草似的,街车的一骑马滑跌在泥泞的街上,在克利斯朵夫前面形成了一条堤岸,来往的
车辆被阻塞了,成了个难解难分的局面。克利斯朵夫不顾一切的还想穿过来:不料夹在
车马中间进退不得。他好容易走到看见安多纳德的地方,她已经不见了:她竭力想抵抗
人潮而抵抗不住,也就灰了心,不再挣扎,觉得有股宿命的力量限止她跟克利斯朵夫相
会:而既然是命中注定的,又有什么办法?所以她从人堆里挤了出来,不想再回头走去。
她忽然怕羞了:她敢对他说些什么呢,作何举动呢?他心目中又要把她看作怎么样呢?
想到这些,她便溜回家了。
回到了家,她的心方始定下来。一进屋子,她在黑影里坐在桌子前面,连脱下帽子
和手套的勇气都没有。她因为不能跟他说话而苦恼,同时心里又感到一道光明;黑影没
有了,身上的病也没有了,只翻来覆去想着刚才的情形,又想到要是在另外一个情形之
下又怎么样。她看见自己向克利斯朵夫伸手,看见克利斯朵夫认出了她而显得高兴的样
子,于是她笑了,脸红了。她独自坐在黑暗的房里,对他又伸着手臂。那简直是不由自
主的:她觉得自己要消灭了,本能的想抓住一个在身旁走过而非常慈悲的望着她的坚强
的生命。她抱着一腔的温情与悲苦,在半夜里向他叫道:“救救我呀!救救我呀!”
她浑身滚热的起来点上灯火,拿着纸笔,给克利斯朵夫写了封信。要不是给疾病困
住了,这个羞怯而高傲的少女永远不会想到写信给他的。她不知道写些什么,那时已经
不能自主了。她叫他,跟他说她爱他写到半中间,不觉骇然停下,想重新再写:可
是热情已经退下去了,头里空荡荡,象火一般的发烧,千辛万苦也不容易找到辞句;她
完全给疲倦压倒了,又觉得很难为情这些能有什么用呢?这明明是骗自己,她不会
把信寄出去的而且即使愿意寄也不可能。她不知道克利斯朵夫的住址可怜的克
利斯朵夫!纵使他知道这些,对她存着一片好心,他又能帮什么忙?太晚了!一切
都是白费的了。一头窒息的鸟拚命拍着翅膀,作着最后的努力。她只有认命了
她在桌子前面呆坐了好久,没法从麻痹状态中挣扎出来。等到她费尽气力,很勇敢
的站起身子,已经过了半夜。她随手把信稿夹在架上一册书里,既没勇气把它藏起来,
也没勇气把它撕掉。随后她睡了,打着寒颤,身子滚热。谜底揭晓了:她觉得神的意志
完成了。
于是她心里只有一片和气恬静的境界。
星期日早上,奥里维从学校回来,发见安多纳德躺在床上,神志有点昏迷。医生来
了,断为急性肺病。
最后几天,安多纳德明白了自己的病情;早先使她害怕的精神骚动,如今被她把原
因找出来了。可怜的姑娘老是为了近来的心绪暗中羞愧,一发觉那是疾病所致而不必由
她负责,不禁大大的松了口气。她还有精神料理一些事,烧掉某些文件,写了一封信给
拿端太太,恳求她在她后的最初几星期,——(她不敢写下〃死〃这个字)——照顾
她的弟弟。
医生毫无办法,病势太凶险,她的体力又被多年的劳苦磨坏了。
安多纳德非常镇静。自从她得悉自己不起之后,反而解脱了。她把过去所受的磨难
一桩一桩的想起来;眼看自己大功告成,亲爱的奥里维得救了:她觉得说不出的快乐。
她想道:“这是我的成绩。”
但她又责备自己的骄傲:“单靠我一个人是做不了的。那是上帝帮我的。”
于是她感谢上帝允许她活到今天,使她能够完成使命。她这时候离开世界固然非常
悲伤,可是不敢抱怨:那等于忘了上帝的恩德了,因为他可能早几年召她去的。而要是
她早死一年,情形又会变得怎么样呢?——想到这儿,她叹了口气,也就存着感激的心
隐忍了。
她虽然呼吸艰难,可并不叫苦,——除非在昏昏沉沉睡着的当口,有时会象小孩子
一般哼几声。这时她看人看事都用了乐天知命的心情。而一看到奥里维尤其欢喜不尽。
她不开口,只动了动嘴辱叫他,要他把头靠在她枕上:然后四目相对,她默默的,长久
的瞧着他。临了,她抬起身子,把他的头紧紧捧在手里,喊着:
“啊!奥里维!奥里维!”
她拿下脖子里的圣牌,挂在兄弟颈上。她把奥里维付托①给她的忏悔师,医生,付
托给所有的人。旁人都觉得她从此是托生在兄弟身上了,逃到他的生命里去了,仿佛他
是大海中的一座岛屿。有时,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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