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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第1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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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
亚诺太太和夜莺始终对他很好。但这些精神安定的朋友那时对他是不够的。
她们两人似乎也猜到克利斯朵夫的哀伤,暗中对他很表同情。有天晚上,克利斯朵
夫很奇怪的看见亚诺太太到他家里来。这是她破题儿第一遭来看他,神色有点骚动。克
利斯朵夫不加注意,以为她是胆怯。她一声不出的坐下。克利斯朵夫为了免得她发窘,
便带她参观屋子;既然到处有奥里维的纪念物,两人就不知不觉的提到奥里维。克利斯
朵夫很高兴的谈着,绝对不透露他们之间的情形。但亚诺太太不禁用着怜悯的神气望着
他,问:“你们差不多不见面了,是不是?”
他以为她是来安慰他的,不由得恼了:他最讨厌人家干预他的事,便回答说:“我
们高兴不见面就不见面。”
她红着脸,说:“噢!我那句话并没刺探你们的意思。”
他后悔自己的粗暴,便握着她的手:“对不起。我老是怕人家攻击他。可怜的孩子!
他跟我一样的痛苦是的,我们不见面了。”
“他也没写信给你吗?”
“没有,”克利斯朵夫觉得不大好意思。
“人生多可悲啊!”亚诺太太过了一忽儿又说。
克利斯朵夫抬起头来:“不,人生并不可悲。它不过有些可悲的时间。”
亚诺太太隐隐约约用着一种哀伤的口吻又道:“大家相爱了,又不相爱了。可见爱
也是空的。”
“已经相爱过就行了。”
她又说:“你为他作了牺牲。要是你的牺牲能够对所爱的人有些好处,倒也罢了。
可是他并不因之更幸福!”
“我并没牺牲,”克利斯朵夫愤愤的回答。“即使我牺牲,也是因为我乐于牺牲。
这是没有问题的。一个人就是作他应当作的事。要是不那么作,他会痛苦的。牺牲这个
字简直荒谬极了!不知是哪些心路不宽的牧师,把一种忧郁的、阴沉的观念,跟牺牲搅
在一起。仿佛一定要牺牲之后感到苦闷,你那牺牲才算有价值见鬼!如果牺牲对你
是悲哀的而不是快乐的,那末还是不要牺牲,你根本不配。一个人的牺牲,并非替人做
苦工,而是为你自己。如果你在献身的时候不觉得快活,还是去你的罢!你不配生活。”
亚诺太太听着克利斯朵夫,对他望都不敢望。突然她站起来说:“再见了。”
这时他才想起她此来一定有什么心里的话告诉他,便说:“噢!对不起,我自私透
了,老讲着自己的事。再坐一会罢,好不好?”
“不坐了谢谢你”说完她走了。
他和亚诺太太隔了相当的时间没见面。她既没给他消息,他也不上她家去,也不上
夜莺家去。他很喜欢她们,可是怕谈到使他悲哀的事。而且她们那种安静平凡的生活,
稀薄的空气,暂时也对他不相宜。他需要看一些新人物,需要关心一件事,或是有什么
新的爱情使自己振作品来。
为了排遣心中的愁闷,他又上疏阔已久的戏院去。他觉得,对于一个想观察热情和
记录热情的音乐家,戏院是一所极有意思的学校。
这并非说他对法国戏剧比他初到巴黎的时期更有好感。他除了不喜欢那些永久不变
的、平板的、火暴的题材,老是分析爱情的那套心理学以外,还认为法国人的戏剧语言
也是虚伪的,尤其在诗剧方面。他们的散文与韵文,跟民众的活语言和民众的特性都毫
不相干。散文是一种做作的语言,上焉者象社交版记者的笔调,下焉者象粗俗的副刊文
章。至于诗歌,恰如歌德所说的:“越是那些无话可说的人越喜欢写诗。”
它是一种冗长的,装腔作势的散文;心中一无所感而勉强制造出来的形象,使一切
真诚的人都觉得是谎言。克利斯朵夫并不把这些诗剧看得比靡靡之音的意大利歌剧更高。
倒是演员比剧本使他感到更大的兴趣。妙的是作家们都在竭力模仿演员。“要不是把戏
子们的恶习做你剧中人物的粉本,那末你的戏上演的时候决没成功的希望。”从狄德罗
写了这段文字以来,情形并没如何改变。喜剧演员成为艺术的模型。只①要一个戏子成
了名,他立刻可以有他的戏院,有他的剧作家,——他们会象殷勤的裁缝一般照他的身
材定制剧本。
…
①即十八世纪以来。
在这些走红的明星中间,有个叫做法朗梭阿士?乌东的,引起了克利斯朵夫的注意。
近一二年来大家都为她入迷了。她也有她的剧本供应者,但她并不只演为她特写的剧本。
从易卜生到萨杜,邓南遮到小仲马,萧?伯纳到亨利?巴太依,在她相当混杂的戏码内
都可以找到。有时,她也在古典诗剧和莎士比亚的作品中漏脸。可是在这等场合,她比
较不自在。不论演什么,她总表现她自己,永远只表现她自己。这是她的短处,也是她
的长处。她本人没受到群众注意的时候,她的演技并不受欢迎。但一朝引起了大众的好
奇心,她无论演什么就都显得出神入化。事实是一看到地,你的确会忘掉那些起弱的作
品;经过她的生命点缀之下,那些作品都显得美了。克利斯朵夫觉得比她所演的作品更
动人的,倒是这个由一颗陌生的灵魂塑成的、女性的肉体之谜。
她的侧影美丽,清楚;象悲剧中人物,可不象罗马女子那么轮廓鲜明。她的细腻的,
巴黎人的线条,和约翰?古雄的雕像一般,好比一个少年男子。鼻子虽短,很有姿态。
美丽的嘴巴,嘴唇很薄,有一道悲苦的皱痕。聪明的脸蛋,清瘦,年轻,有些动人的表
情,反映出内心的痛苦。下巴的模样显出她性格强硬。皮肤惨白、惯于不动声色的脸,
照旧象镜子一样反射出她的心灵。头发,眉毛,都很细腻。变化莫测的眼睛,又是灰灰
的,又是琥珀色的,闪着或青或黄的光彩,象猫眼。她表面的神态也跟猫一样的迷迷惘
惘,半睡半醒,可是睁着眼睛,窥伺着,永远提防着,常常会突然之间发性子,流露出
她隐藏的残忍。身材并没看起来那么高,身体也没看起来那么瘦,她肩头和胳膊都很好
看,一双手又长又软。衣著和头发的式样都很大方,素雅,不象某些女演员的不修边幅
或是过分的修饰,——虽然出身低微,本能上却是一个贵族,——这一点又是象猫。她
骨子里还有非常强悍的性格。
她年纪大概不到三十岁。克利斯朵夫在伽玛希那边听见人家谈到她,用粗野的口吻
表示对她佩服,仿佛谈论一个很放浪的,聪明的,大胆的女子,极有魄力,极有野心,
可是起辣,古怪,暴烈;据说她没成名以前曾经沦落风尘,得志以后便尽量的报复。
有一天,克利斯朵夫搭火车到默东去探望夜莺,一打开车厢的门,发见那女演员已
经先在那儿。她似乎非常骚动,痛苦;克利斯朵夫的出现使她大为不快,马上转过背去,
老望着窗外。克利斯朵夫注意到她神色有异,便目不转睛的钉着她,那种天真的同情的
神气简直令人发窘。她不耐烦了,把他狠狠的瞪了一眼;他只觉得莫名片妙。在下一站
上,她走下去换了一个车厢。那时他才想到是自己把她吓跑的,因此①很不痛快。
①欧洲各国行驶于内地或郊外的区间火车,往往都是八人一室的车厢,直接有门上
下,与其他车厢完全隔绝,并无长廊通连,故更换车厢必须下车。
过了几天,他在同一路线上预备搭车回巴黎,占着月台上那张独一无二的凳子。她
又出现了,过来坐在他旁边。他想站起来走开,她却说了声:“你坐下罢。”
那时没有旁人在场。他对于那天使她更换车厢的事表示歉意,他说要是早想到自己
使她发窘,他一定会下车的。她冷冷的笑着回答:“不错,那天你一刻不停的老瞪着我,
讨厌透了。”
“对不起,”他说。“我自己也压制不住你那天好似很痛苦。”
“那又怎么呢?”
“我那是不由自主的。倘若看见一个人淹在河里,你不是会伸手救他吗?”
“我吗,我才不呢。我要把他的脑袋按在水里,让他早点儿完蛋。”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既有点儿嘻笑怒骂,又有点儿牢骚的口吻。因为他愕然望着,
她便笑了。
火车到了。除了最后一辆,列车都已经客满。她上去了。车守催着他们。克利斯朵
夫不愿意重演上次的故事,想另找一间车厢。她可是说:“上来罢。”
他上去以后,她又补了一句:“今天我无所谓了。”
他们谈着话。克利斯朵夫一本正经的跟她解释,说一个人不该对旁人抱着漠不相关
的态度;互相帮助,互相安慰,大家都可以得益
“安慰对我不生作用”她说。
克利斯朵夫坚持着,她就傲慢的笑了笑,回答说:“不错,安慰人家的角色当然对
扮演的人是有利的。”
他想了一会,才明白对方是怀疑他别有用心,不禁愤愤的站起来,打开车门,不管
火车开动,就想往下跳。她好容易把他挡住了。他怒气冲冲的关上了门,重新坐下,那
时火车刚进地道。
“你瞧,”她说,“跳下去不是要送命吗?”
“我不管。”
他不愿意再和她说话。
“人真是太蠢了,”他说。“大家互相折磨,又把自己折磨;人家想来帮助他的时
候,他倒反猜疑。可恶透了!这种人是没有人性的。”
她一边笑一边抚慰他,把戴着手套的手按在他的手上,亲热的和他谈着;喊出他的
名字。
“怎么,你认得我吗?”他说。
“怎么不认识?你,你也是一个红人哪。我刚才不该对你说那种话。你是个好人,
我看得出的。算了罢,别生气了。好!咱们讲和罢!”
他们握了握手,友好的谈着话,她说:“可是那也不是我的错。我跟一般人接触的
经验太多了,不得不提防。”
“他们也常常欺骗我,”克利斯朵夫说。“我却老是相信他们。”
“我看出你是这样的,你大概是个天生的傻瓜。”
他笑了:“是的,甜酸苦辣我一生尝过不少了;可是对我没有什么害处。我的胃很
强,饱也没关系,饿也没关系,必要的时候也能吞下那些来攻击我的可怜虫。我反而身
体更好。”
“那是你运气,你哪,你是个男人。”
“而你,你是个女人。”
“那又算不了什么。”
“那是很有意思的,做个女人!”
她听着笑了。“哼!”她说,“可是人家怎么对付女人的?”
“得自卫啊。”
“那末所谓善心也维持不久的了。”
“那是因为一个人还不够慈悲。”
“或许是吧。可是吃苦也不能吃得太多,太多了一个人的心会干枯的。”
他正想对她表示同情,忽然记起了她刚才的态度
“你又要说安慰人家的人是别有用心了”
“不,”她说,“我不说这个话了。我觉得你心地好,非常真诚。我很感激。可是
请你什么话都别跟我说。你不知道谢谢你的好意。”
他们到了巴黎,分手了,双方既没留下地址,也没说什么请去谈谈的话。
过了一二个月,她跑来敲克利斯朵夫的门。
“我来找你,想跟你谈谈。从那次见面以后,我不时在想起你。”她说着坐下了。
“只要一忽儿功夫,不会打搅你很久的。”
他开始和她谈话。她说:“请等一会,好不好?”
他们不出声了。过了一下她笑着说:“刚才我支持不住了。现在可好些了。”
他想问她。
“不,”她说,“别问我这个!”
她向四下里瞧了一眼,把各种东西看过了,估量了一下,忽然瞧见鲁意莎的照片。
“这是你的妈妈吗?”
“是的。”
她把照片拿在手里,非常同情的瞧着。“多好的老太太!”她说。“你运气不错!”
“可惜她已经故世了。”
“那没关系。反正你是有过这样一个母亲的。”
“那末你呢?”
她拧了拧眉头,把话扯开了。她不愿意人家问起她的事。
“跟我谈谈你的事罢。告诉我告诉我一些关于你生活方面的事”
“这跟你有什么相干?”
“不用管,你讲罢”
他不愿意讲,可是不由自主的回答了她的问话:因为她问得非常巧妙。而他所叙述
的正是使他悲伤的事,他的友谊的故事,跟他分离了的奥里维。她听着,带着又同情又
嘲弄的笑意突然她问:“什么时候了?啊!天!我来了两个钟点了!对不起啊!
此刻我心情安定多了”
接着她又说:“我希望能再来不是常常而是有时候这对我有些好处。
可是我不愿意使你厌烦,浪费你的时间只要偶尔谈几分钟就行了”
“我可以到你那边去,”克利斯朵夫说。
“我不要你上我家去。我更喜欢在你这儿谈”
可是她许多时候没有来。
有天晚上,他无意中知道她病得很重,已经停演了几星期,便不管她从前拦阻的话,
径自跑去看她。人家回答说她不见客;但里头知道了他的名字,又把他从楼梯上叫回去。
她躺在床上,病好些了;她害了肺炎,模样有了相当的改变,但始终保持着那副嘲弄的
神气和锐利的目光。她见到克利斯朵夫,心里真的很高兴,要他坐在床边,用着满不在
乎的游戏态度谈到自己,说她差点儿死去。他听着脸色变了。她却取笑他。他埋怨她不
早通知他。
“通知你要你来吗?那才不呢!”
“我相信你连想也没想到我。”
“那就是你的运气了,”她又俏皮又悲哀的笑着说。“我病中从来没想到你。只是
今天刚想到。得了罢,你别难过。我闹病的时候谁都不想的。我只要求人家一件事,就
是让我清静。我把鼻子朝着墙等着,愿意孤零零的死掉。”
“自个儿痛苦究竟是不好受的。”
“我惯了。我受过多少年的磨折,没有一个人来帮助我,现在已经成了习惯。而且
这样倒更好。你倒了楣,谁都是无能为力的,不过在屋子里闹些声音,给你一些不识趣
的关切,虚情假意的叹息一阵我宁可一个人清清静静的死。”
“你倒很能够隐忍!”
“隐忍?我简直不知道这个字是什么意思。我只是咬紧牙关,恨那个使我痛苦的
病。”
他问是不是没有人来看她,关切她。她说戏院里的同事都是些好人,——是些糊涂
蛋,——对她很殷勤,很好,虽然是浮表的。
“倒是我,告诉你,倒是我不愿意见他们。我是一个不容易相交的人。”
“我可不怕,”他说。
她带着可怜他的神气望着他:“你!你也会说这种话吗?”
“对不起,对不起天哪!我竟变成了巴黎人!惭愧惭愧我敢打赌,我
说的话简直想都没想过”
他把脸蒙在被单里。她不由得大声笑了出来,在他头上轻轻的拍了一下:“啊!这
话可不是巴黎人说的了!还好!我又认出你的本来面目了。好,把头抬起来。别哭湿了
我的被单。”
“那末你原谅我了?”
“当然。甭提啦。”
她又和他谈了一会,问他做些什么,随后她累了,厌烦了,就把他打发走。
她约他下星期再来。到期正要出口,他忽然接到她的电报,教他别去:她正逢着心
情恶劣的日子。——后来,过了一天,她又通知他去了。她差不多已经痊愈,靠窗躺着。
那是初春时节,天上照着晴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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